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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莲花坞。试剑堂外, 夏蝉鸣噪;试剑堂内,一片肉体陈横、不堪入目。十几名少年打着赤膊, 一片片贴在试剑堂内的木板地上,时不时翻个身, 仿佛十几片烤得滋滋作响的煎饼,发出垂死的咕哝。“热……”“死了……”魏无羡眯着眼,迷迷糊糊心道:“像云深不知处那么凉快就好了。”身下那片木板又被体温同化了,于是他翻了个身。恰巧,江澄也翻了个身,两人擦了个边,胳膊搭着了腿, 魏无羡立刻道:“江澄, 把你胳膊拿开,你像块炭。”江澄道:“你腿拿开。”魏无羡道:“胳膊比腿轻,我拿腿更吃力,还是你拿胳膊吧。”江澄怒了:“魏无羡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 闭嘴不要说话, 越说越热!”六师弟道:“你们不要吵了行不行,我听你们吵都觉得好热,汗都流得更快了。”那边已经一掌劈来、一脚蹬去了:“快滚!”“你滚!”“不不不,你请滚!”“别客气,你先滚!”众师弟怨声载道:“要打出去打!”“你们一起滚了好不好啊求求你们!”魏无羡道:“听到没有,大家让你出去。你……放开我腿,要断了大哥!”江澄额头青筋暴起, 道:“明明是让你出去……你先松开我胳膊!”这时,外边的木廊上传来一阵裙摆曳地的沙沙响动,两人顿时闪电一般分开。旋即,竹帘被掀起,江厌离探头往里瞄一瞄,道:“呀,原来你们都躲在这里。”众人连声道:“师姐!”“师姐好。”有容易害臊的忍不住双手交叠遮胸,躲到角落里去了。江厌离道:“今天怎么偷懒不练剑啦?”魏无羡诉苦道:“这么毒的日头,校场晒死了,去练剑要脱一层皮。师姐不要告诉别人。”江厌离仔细端详了他和江澄一下,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又打架啦?”魏无羡道:“没有哇!”江厌离的身子也钻进来了,她端着一盘东西道:“那阿澄胸口的脚印是谁踹的?”魏无羡一听留下罪证了,连忙去看,果然有。可已经没人在意他俩有没有打架了,江厌离手上端的是一大盘切好的西瓜,一群少年蜂拥而上,三两下便分完了,坐在地上相对啃瓜。不一会儿,瓜皮就在盘子里堆成了个小半山。魏无羡和江澄无论干什么都是要比一比的,吃个西瓜也不例外,横刀夺瓜,损招不断,斗得旁人避之不及,连忙给他们腾出了一块空地。魏无羡一开始吃得还卖力,吃着吃着,忽然“噗”地笑了一声。江澄警觉地道:“你又想干什么。”魏无羡又拿了一块,道:“没!你不要误会。我没想干什么,我就是想起了一个人。”江澄道:“谁?”魏无羡道:“蓝湛。”江澄道:“你没事想他干什么,想念罚抄的滋味不成?”魏无羡吐籽,道:“想他好玩儿呗。你不知道,他可有意思了。我跟他说,你们家的饭菜太难吃了,我宁愿吃炒西瓜皮也不愿吃你家的饭,你有空到我们莲花坞来玩啊……”话音未落,江澄一掌拍歪他的瓜:“你疯了叫他来莲花坞,给自己找罪受吗?”魏无羡道:“你急什么,我瓜都差点飞了!我就说说而已,他当然不会来了,你啥时候听说他自己一个人跑出去玩儿过没有。”江澄义正辞严道:“先说好,我反正拒绝他来,你不要乱请。”魏无羡道:“没看出来你这么讨厌他啊?”江澄道:“我对蓝忘机没意见,可万一他真的来了,我娘看了别人家的孩子要是有话说,到时候你也别想好过。”魏无羡道:“没事,来了也不怕,真要是来了,你就跟江叔叔说让他跟我睡,我保证不出一个月就能把他逼疯。”江澄嗤之以鼻:“你还想跟他睡一个月?我看不出七天你就被他捅死了。”魏无羡不以为然道:“怕他嘛。真要打起来他还不一定是我对手呢。”众人连连附和起哄,江澄口里讥笑他厚颜,但心里其实知道魏无羡所言不假,并非自吹自擂。江厌离坐到两人中间,道:“你们在说谁呀?姑苏交到的朋友么?”魏无羡高兴地道:“是啊!”江澄道:“你这‘朋友’当得太好意思了。你去问蓝忘机,看他肯不肯要你。”魏无羡道:“快滚。他不要我我缠死他,看他肯不肯。”转头对江厌离道,“师姐,你知道蓝忘机吗?”江厌离道:“知道呀,就是大家都说很俊很有本事的那位小蓝二公子吗?果真很俊么?”魏无羡道:“很俊的!”江厌离道:“比你呢?”魏无羡想了想,道:“可能稍微比我俊一点点吧。”他两只手指比了很小很小的一段距离。江厌离一边收盘子,一边莞尔道:“那看来是真的很俊了。交到新朋友是好事,今后没事的时候你们可以互相串门玩了。”闻言,江澄喷瓜,魏无羡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他们家那地方,饭又难吃规矩又多,我可不去了。”江厌离道:“那你可以带他来玩嘛。这次就是个好机会,怎么不请你朋友来莲花坞一起住一段时间?”江澄道:“阿姐你听他瞎说。他在姑苏可招人嫌了,蓝忘机哪肯跟他回来。”魏无羡道:“什么话!他肯的。”江澄道:“醒醒,蓝忘机叫你滚,听到没?记得吗?”魏无羡道:“你懂什么!他虽然表面上叫我滚,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想跟我到云梦来玩,想得不得了。”江澄道:“我每天都在想一个问题,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自信?”魏无羡道:“不要再想了,同一个问题想这么多年还没有答案,换我早就放弃了。”江澄摇了摇头,正待摔瓜,忽听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飞驰声,一个森寒的女声远远传来:“我说这人一个个的都躲到哪里去了,我就知道……”众少年脸色大变,纷纷夺帘而出,恰好撞上虞夫人从长廊那头转来,紫衣翩翩,却气势汹汹,丹目含煞着实骇人。一见这一群少年个个打着赤膊赤脚,不成体统、不堪入目的模样,虞夫人的脸好一阵扭曲,两条细眉更是扬得就快飞起。众人心道“坏了!”,魂飞魄散,拔腿便跑。见状,虞夫人终于反应过来了,大怒:“江澄!给我穿上衣服!赤条条的野人一样,像什么鬼样子!让人看见了我脸往哪儿搁?!”江澄的衣服就扎在腰间,听母亲骂了,忙不迭囫囵一套。虞夫人又骂道:“你们呢!阿离在这儿没看到吗?一群死小子在姑娘家面前脱成这副德行,谁教你们的!”当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带的头。所以虞夫人下一句照例还是:“魏婴!我看你是要死!”魏无羡大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师姐会来!我这就去找衣服!”虞夫人更怒:“你还敢跑,给我滚回来跪下!”说着一鞭子就出去了。魏无羡感觉背上火辣辣得一痛,“哎哟”大叫一声,险些打滚。这时,虞夫人耳边突然有人幽幽地道:“阿娘,你吃不吃西瓜……”虞夫人被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江厌离吓了一跳,就这么一耽搁,那群小贼全都无影无踪了,气得她转头去拧江厌离的脸,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江厌离被母亲拧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点,含含糊糊地道:“阿娘,阿羡他们躲在这里消暑,我自己找来的,你不要怪他们……你……你吃西瓜吗……不知道是谁送的,不过很甜。夏天吃西瓜,解暑消火,又甜又多汁,我给你切好……”虞夫人越想越气,再加上天热口渴,居然真被她说得想吃了,如此一来……更气了。那头数人好容易逃出了莲花坞,冲向码头,跃上小船。好久都无人追出,魏无羡这才放了心。他使劲儿摇了两下船桨,感觉后背还疼,扔下桨给其他人,坐下来摸了摸那片热辣辣的皮肉,道:“青天白日冤,咱们讲讲道理,明明大家都没穿衣服,为什么骂只骂我,打也只打我?”江澄道:“一定是因为你不穿衣服的样子最辣眼睛。”魏无羡看他一眼,突然纵身一跃,扎入水中。其余人也响应号召一般,纷纷下水,瞬息之间只留了江澄一个人在船上。江澄发觉形势微妙不对,道:“你搞什么鬼?!”魏无羡滑到船侧,猛地一掌拍去。船只整个地翻了过去,在水里很有分量地一沉一浮,肚皮朝天。魏无羡哈哈大笑,跳上船底,盘足坐了,对着江澄摔下去的那一侧水喊道:“眼睛还辣吗江澄?应个声,喂,喂!”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只有咕噜咕噜一串水泡冒上来,魏无羡抹了把脸,奇怪道:“怎么这么久还没上来?”六师弟也游了过来,惊道:“不会淹死了吧!”魏无羡道:“怎么可能!”正要下水去拉江澄一把,忽听背后一声大喝,他“哎哟”一下,给人从背后一把推下了水,船只又湿淋淋地翻了个面。原来江澄给他掀下水后潜下水底绕了个圈,绕到了魏无羡背后。两人各偷袭得手一次,开始在水中绕着一条船警惕地打转,其余人则扑腾着水花,散开在湖里看热闹。魏无羡隔船叫嚣道:“你抄凶器算什么,有本事把桨放下,咱们空手比过。”江澄狞笑道:“你当我傻,我一放你就抢过去了!”他手上运桨如风,打得魏无羡连连退避,众师弟嗷嗷叫好。魏无羡左支右绌,百忙之中,抽空辩白道:“我哪有这么无耻!”四周嘘声一片:“大师兄,你也有脸说这句啊!”接下来,众人陷入了混乱的水战,什么大慈大悲杵、百毒蛇蝎草、夺命喷水箭——魏无羡一脚踹了江澄,好容易趴到船上,“呸”地吐了一口湖水,举手道:“不打了不打了,休战!”众人都顶着满头绿油油的水草,打得正酣呢,忙道:“为什么不打了,打呀!打呀!落了下风就求饶?”魏无羡道:“谁说我求饶了,回头再打过。我是饿了打不动,先弄点东西吃。”六师弟道:“那咱们回去吗?晚饭开饭前还能吃几个西瓜。”江澄道:“现在回去,除了鞭子可没别的给你吃。”魏无羡却早有主意,宣布道:“不回去。我们去摘莲蓬!”江澄嘲道:“是‘偷’吧。”魏无羡道:“每次又不是没补钱!”云梦江氏在这一带时有照顾附近人家,除水祟不收取报酬,方圆数十里,不说几个莲蓬,哪怕是划一片湖专门种给他们吃也是乐意的。每次家中少年出去吃了人家的瓜、捉了人家的鸡、药晕了人家的狗,事后江枫眠也会派人一一补上。至于为何非要锲而不舍地偷来吃,倒不是流氓纨绔作风,无非少年人好玩儿心重,贪那一点被人笑笑骂骂追追打打的趣味罢了。众人上了船,划了好一阵,到了一片莲湖附近。好大一片莲湖,青翠翠的。碧叶层层叠叠,小的如盘,大的如伞。外边的低一些疏一些,平平铺在水面上;里边的高一些挤一些,足够遮掩载人的船只,但若是看到哪里一群莲叶挨肩擦头地骚动起来,便知道是有人藏在里面做小动作了。莲花坞的小船滑进这片碧绿的天地底,四周挂满了鼓囊囊的大绿莲蓬,一人撑船,其余人便开始对它们动手动脚起来。大头大脑的莲蓬长在细长的莲茎上,莲茎平滑的绿杆上生满小刺,但不扎人,一折,脆生生地便断了。他们都是连着一段长长的茎一起折了,回去后还可以找个瓶子,插在水里养着,听说这样会多鲜嫩几天。魏无羡也只是听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就是这么信誓旦旦告诉别人的。他折了几枝,随手剥了一个,颗粒饱满,扔进嘴里,娇嫩多汁,边吃边随口胡哼瞎唱着什么“我请你吃莲蓬、你请我吃什么”,被江澄听到了,道:“你请谁吃?”魏无羡道:“哈哈,反正不是你!”正准备摘个莲蓬砸他脸,忽然“嘘”了一声,道,“死了,今天老头在!”老头就是在这片水里种莲蓬的老农。到底有多老,魏无羡也不知道,反正在他看来,江枫眠是叔叔,比江枫眠大的一律都可以被称为老头。打魏无羡记事起他就在这片莲塘了,夏天来偷莲蓬,被抓住后就会被他打。魏无羡时常怀疑这老头是个莲蓬精转世,因为他对自己家湖里少了几个莲蓬了如指掌,少了几个打几下。莲湖里划船,竹篙比桨好使,砰砰砰!打在身上痛极了。众少年也都吃过几杆子,当下都嘘道:“快跑,快跑!”忙不迭抄桨,落荒而逃。七手八脚,划出了莲塘,做贼心虚地回头一看,老头的船已经穿出了重重莲叶,在开阔的水面上滑行。魏无羡歪头,看了一会儿,忽道:“奇怪!”江澄也站了起来,道:“那船为什么走得这样快?”众人一看,那老头背对他们的方向,正挨个数着船上的莲蓬,竹篙放在一边,没动,船只却走得又稳又快,竟是比魏无羡他们的还快。众人都警惕了起来。魏无羡催促道:“划过去,划过去。”两边船靠得近了,众人看得分明,老头的船边,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影在水面下游荡!魏无羡回头,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众人小心,莫要惊了老头和下面那只水鬼。江澄点头,划船只带出无声的水波,动静几近于无。当两船相距约三丈时,一只青白色的手从船底湿淋淋地扬起,从老头堆满船的莲蓬里,偷偷抓走了一个,无声无息潜入水底。片刻之后,两个莲子米的壳子浮上水面。一群少年惊呆了:“不得了,这个水鬼也偷莲蓬啊!”老头终于发现身后来了人,一手抓着一只大莲蓬,一手抄竹竿转身。这动作惊了水鬼,哧溜一下,白影没了。众人忙道:“哪里跑!”魏无羡扑通入水,扎进水底,不一会儿便拖着一个东西钻出来,道:“抓住了!”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只小水鬼,肤色青白,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模样,十分惶恐,在一群少年的注视下几乎要缩成一团。这时,老头一竿打来,骂道:“又来捣乱!”魏无羡背上刚挨了鞭子,又吃了一竿,“嗷”的一声差点松了手。江澄怒道:“好好说话,干什么动手打人,好心当成驴肝肺!”魏无羡忙道:“没事没事。老……老伯你看清楚,我们不是鬼,这只才是鬼。”老头道:“废话,我只是老,我又没瞎。还不把它放了!”魏无羡怔了怔,但见这被他捉住的小水鬼连连作揖,黑眼睛湿漉漉的,一副很可怜的样子,手里还揪着刚才偷的那个大莲蓬舍不得松手。莲蓬掰开了,看来是还没来得及吃几颗,就被魏无羡揪上来了。江澄心道这老头简直不可理喻,对魏无羡道:“你别放,咱们把这水鬼抓回去。”闻言,老头又举起了竹篙,魏无羡忙道:“别打别打,我放它下来就是了。”江澄道:“别放,万一这水鬼杀人替死怎么办!”魏无羡道:“这水鬼身上没血腥气,他年幼游不出这片水,最近这片水域没说死过其他人,应该是没害过人的。”江澄道:“就算之前没害过,今后也不一定不会……”话音未落,竹篙呼呼飞到。江澄吃了一记,大怒:“你这老头不分好歹吗?!知道是鬼不怕被它害了啊!”老头也很理直气壮:“一只脚都进棺材的人还怕什么鬼。”魏无羡料想它也跑不远,便道:“别打了别打了,我松手了!”他当真松了手,那水鬼哗啦一下蹿到老头船后,似是不敢出来了。魏无羡湿淋淋地爬上了船,老头从船上挑了个莲蓬,丢进水里,水鬼不理。老头又挑了个大的,再丢进水中,莲蓬在水面上沉浮几下,忽的半个白脑袋钻出水面,像条大白鱼一般,把两个绿莲蓬叼进水底了。再过一会儿,水面上又浮起一点白色,水鬼把肩和手也露出来,缩在船后,埋头“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众人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不禁纳闷。眼看着老头又丢了个莲蓬进水,魏无羡摸了摸下巴,有点不是滋味,道:“老伯,为什么它偷你的莲蓬,你让它偷,还送给它吃。我们偷你的,你就要打?”老头道:“它帮我推船,给它几个莲蓬吃吃又有什么?你们这班小鬼?今天偷了几个?”众人讪讪,魏无羡眼角一瞄,船肚子里堆了几十个不止,心道不妙,忙道:“走着!”几人当即抄桨,那老头挥舞着竹篙迎面冲来,船行如风,头皮一麻,只觉那竹篙马上就要敲到,连忙撒开四肢,划得要疯了。两艘船绕着一大片莲湖逃了两圈,眼看越追越近,魏无羡已经吃了好几竿子,而且发现竿子只冲着他来,抱头大叫,道:“不公平!为什么只打我!为什么又只打我!”众师弟道:“师兄你顶住啊,都靠你了!”江澄也道:“是啊,你好好顶着。”魏无羡大怒,“呸!我顶不住了!”他抓了船上一只莲蓬,扔出去道,“接着!”那是很大的一只莲蓬,掉落到水里,“咚”地溅起水花。老头的船只果然一顿,那只水鬼欢欢喜喜游过去,捞了莲蓬来吃。趁此机会,莲花坞的船终于得了个空,逃掉了。回去的时候,一名师弟道:“大师兄,鬼能吃出味道吗?”魏无羡道:“一般吃不出吧。不过我看这只小鬼,大约是……是……阿……阿嚏!”日头落了,风来了,吹一吹,凉意上来了,冷丝丝的。魏无羡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脸,接着道:“大约是生前想吃莲蓬吃不到,偷偷来摘的时候掉进湖里淹死的。所以……啊……啊……”江澄道:“所以吃莲蓬就是在了执念,会有满足感。”魏无羡道:“唔,对。”他摸了摸新旧伤交加的后背,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问出来了:“这可真是千古奇冤,为什么每次一有什么事,永远都只打我?”一名师弟道:“你最英俊。”另一人道:“你修为最高。”再一人道:“你不穿衣服最好看。”众人纷纷点头,魏无羡道:“谢谢大家的赞誉,我听得都有点起鸡皮疙瘩了。”师弟道:“不客气啊大师兄。每次都是你挡在前面,你值得更多呀!”魏无羡惊讶道:“哦?还有更多,说来听听。”江澄听不下去了,道:“都住口!再不好好说话,当心我扎穿了船底,一起死了干净。”这时,途经一片水域,两岸是农田。田里有几名身姿娇小的农女耕作,见他们的小船驶过,奔向水边,远远招呼,道:“哎——!”众人也“哎”地应了,七手八脚去捅魏无羡:“师兄,叫你呢!人家叫你!”魏无羡定睛一瞧,果然是他带着头打过交道的,心头霎时乌云退散晴空万里,也站起来挥手招呼,笑道:“什么事!”小船顺水流,农女们在岸边跟着走,边走边道:“你们是不是又去偷莲蓬了!”“快说挨了多少下!”“还是去药人家的狗啦?”江澄听了几句,恨不得把他一脚踢下船去,痛心疾首:“你这臭名远扬的,真是给咱们家丢脸。”魏无羡辩解道:“她们说的是‘你们’,我们一伙儿的好吗,要丢脸也是一起丢脸。”这厢两人正掐着,那头一名农女又喊道:“好吃吗!”魏无羡百忙之中抽空道:“什么?”农女道:“我们送的西瓜,好吃吗!”魏无羡恍然大悟,道:“西瓜原来是你们送的啊。很好吃!怎么不送进来坐坐,我们请你们吃茶!”那农女嫣然一笑,道:“送去的时候你们不在,放了就走,不敢坐啦。好吃就好!”魏无羡道:“谢谢!”他从船底捞出几个大莲蓬,道,“请你们吃莲蓬,下次进来看我练剑啊!”江澄嗤道:“你练剑很好看么?”魏无羡这么朝岸边丢着莲蓬,抛得老远,落入人手里却是轻轻巧巧的。他抓了几只往江澄胸口塞,搡他:“你愣着干什么,你也赶紧的。”江澄被搡了两下,不得已接了,道:“赶紧的什么?”魏无羡道:“你也吃了西瓜,还不得给人家回礼啊。来来不要不好意思,都丢起来,丢起来。”江澄嗤道:“笑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话是这么说,可一船师弟都开始丢得不亦乐乎了,他还没动手。魏无羡又道:“那你丢啊。这次丢了,下次就可以问她们莲蓬好不好吃,又可以搭话了!”众师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受教了,师兄真是经验老道啊!”“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种事的!”“哪里哪里,哈哈哈哈……”江澄本来要丢的,一听这话瞬间清醒,深觉丢人,剥开一只莲蓬自己吃了起来。船在水里走,姑娘们在岸上小步追,接着船上少年们抛过来的翠绿莲蓬,沿路跑沿路笑。魏无羡右手搭在眉间,望着这一路风景,笑着笑着,叹了口气。众人道:“大师兄怎么啦?”“妹子们追着你跑还叹气啊?”魏无羡把桨扛上肩,嘿道:“没怎么,只是想到我诚心诚意请蓝湛来云梦玩儿,他居然敢拒绝我。”众师弟竖起大拇指:“哇,不愧是蓝忘机!”魏无羡意气风发地道:“住口!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拖来,然后把他踹下船去,骗他去偷莲蓬,让老头用竹竿子敲他,让他追在我后面跑,哈哈哈哈……”长笑了一阵,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船头一个人板着脸吃莲蓬的江澄,笑容逐渐消失,叹道:“唉,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江澄怒了:“我就想自己吃怎么了?”魏无羡道:“你啊你,江澄。算了,你没救了,你就一辈子自己吃吧!”总之,偷莲蓬的小船,再一次满载而归。云深不知处。深山之外,炎炎六月。深山之中,却是一派静谧世界,清凉天地。兰室外,两道白衣身影端立于长廊上。风过,白衫轻动,而人纹丝不动。蓝曦臣和蓝忘机,正在端立。倒立。二人皆是一语不发,似乎已进入冥想之境。流泉淙淙,鸣鸟扑翅,是此间唯一声音,反倒衬得四下更为寂静。半晌,蓝忘机忽然道:“兄长。”蓝曦臣从冥想中悠悠脱离,目不斜视,道:“何事?”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你摘过莲蓬吗。”蓝曦臣侧首,道:“……没有。”姑苏蓝氏的子弟若想吃莲蓬,自然不用自己去摘。蓝忘机颔首,道:“兄长,你知道吗。”蓝曦臣:“什么?”蓝忘机:“带茎的莲蓬比不带茎的好吃。”蓝曦臣道:“哦?这倒是没听过。怎么,为何忽然说到这个?”蓝忘机道:“无事。时辰到,换手。”两人将倒立支撑的那只手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安定至极。蓝曦臣还待再问,定睛一看,却是笑了:“忘机,你有客人。”木廊的边缘上,一只白绒绒的兔子慢慢爬过来,蹭到蓝忘机倒立的左手边,抽动着粉色鼻子。蓝曦臣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蓝忘机对它道:“回去。”那只白兔却不听,咬住蓝忘机抹额的一端尾,用力扯,似乎想就这么叼着把蓝忘机拖走。蓝曦臣悠悠地道:“它想你陪着吧。”拖不动的兔子气急败坏地绕着两人蹦了一圈,蓝曦臣看得有趣,道:“这是爱闹的那一只吗?”蓝忘机道:“太闹了。”蓝曦臣道:“闹也无妨,毕竟可爱。我记得有两只。两只不是经常在一起吗,为何只来了一只?另一只是不是喜静不愿出来?”蓝忘机道:“会来的。”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木廊的边缘上,又扒上了一只雪白的小脑袋。另一只白兔也跟过来,寻找它的同伴了。两团雪球相互追逐了一会儿,最终选了个地方,就是蓝忘机左手旁,安心挤在了一处。一对白兔黏着彼此挨挨擦擦,即便是倒过来看,画面也煞是可爱。蓝曦臣道:“叫什么名字?”蓝忘机摇了摇头,不知是说没有名字,还是不提。蓝曦臣却道:“我上次听到你叫它们了。”“……”蓝曦臣由衷地道:“是很好的名字。”蓝忘机换了一只手。蓝曦臣道:“时辰未到。”蓝忘机默默又把手换了回来。一炷香后,时辰到,倒立结束,两人回到雅室静坐。一名家仆送上祛暑的冰镇瓜果。西瓜去了皮,果肉切成整齐的一片片,摆在玉盘里,红红的,透透的,煞是好看。兄弟二人跪坐在席子上,低声说了几句话,交流完昨日听学的心得,便开始食用。蓝曦臣取了一枚瓜片,却见蓝忘机盯着玉盘,意味不明,本能地停下动作。果然,蓝忘机开口了。他道:“兄长。”蓝曦臣道:“何事?”蓝忘机道:“你吃过西瓜皮吗。”“……”蓝曦臣道:“西瓜皮可以吃吗?”默然须臾,蓝忘机道:“听说可以炒。”蓝曦臣:“也许可以。”蓝忘机:“听说味道甚佳。”“我没试过。”“我也没有。”“唔……”蓝曦臣道,“你要让人试着炒炒看吗。”想了想,蓝忘机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蓝曦臣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他觉得并不需要问“你是听谁说的”这个问题……第二日,蓝忘机独自一人下山了。他不是不常下山,而是不常独自一人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来。人来人往,人往人来。无论仙门世家,抑或山野猎地,都没有这么多人。就算是人多的清谈盛会,人也是井然有序的多,而不是这般摩肩接踵的多,好像走路时谁踩着了谁的脚、谁碰着了谁的车,都一点不稀奇。蓝忘机素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见此情形,顿了一顿,但并未就此却步,而是打算就地寻人问路。谁知,却是半晌也没找到一个可问之人。蓝忘机这才发现,不光他不想靠近旁人,旁人也不想靠近他。实在是他整个人都与这喧嚣市集格格不入,一尘不染,还背了一把剑,那些小贩、农夫、闲人少见这等世家公子,无不忙不迭闪避。要么怕这是位不好惹的纨绔,谁也不想不小心得罪了他;要么怕他神情严冷,毕竟连蓝曦臣都开过玩笑,说蓝忘机方圆六尺之内皆天寒地冻,寸草不生。唯有赶集的女子们,在蓝忘机走过来时,想看又不敢多看,装作手里有事忙,低眉又抬眼。等他走过去了,就在他背后聚成一团嘻嘻哈哈。蓝忘机走了半天,才见到一名在一家大门前扫阳尘的老妇,道:“请问,距此处最近的莲塘往哪里走。”那老妇眼神不大好使,灰又蒙了眼,气喘吁吁,看不清他,道:“这边走上八|九里,有一户人家种了几十亩莲蓬。”蓝忘机颌首道:“多谢。”老妇人道:“这位小公子,那莲塘到晚间就不让人进去了,你要是想去玩,可得趁白天,快些去啊。”蓝忘机又道了一声:“多谢。”他正待走开,见那老妇杵着细长的竹竿,半天也拨不下来一支卡在屋檐下的枯枝,出指一点,剑气隔空将那枯枝击落下来,转身走了。八|九里对他的脚程而言并不算远,蓝忘机顺着那妇人所指方向,一路前进。走过一里,离了集市;走过二里,人烟渐渐稀少;走到四里,两侧所见已尽是青山绿田,阡陌纵横。偶尔,才有一座歪歪扭扭的小屋,升起歪歪扭扭的炊烟,田埂上有几个扎冲天辫的泥娃娃在蹲着埋头玩烂泥,笑呵呵,你糊我、我糊你。这景象颇有野趣,蓝忘机驻足观看,看了没一会儿便被发现了,泥娃娃都小,怕生,一溜烟跑不见了,他这才迈开步子,继续走。走到五里时,蓝忘机面上一凉,竟是从微风中吹来了细细雨丝。他望望天,果然,灰滚滚的云像是要压过来了,当即步下加快,而雨来得更快。这时,忽见前方田埂边站了五六个人。雨丝已化为雨滴,而这几人既不打伞,也不遮挡,似围着什么,全无心思理会其他。蓝忘机走近前去,只见一农人躺在地上,正唉唉痛叫。静听两句,蓝忘机便知晓了事情经过。原来,这农人在农作时,被另一名农人家养的牛顶了,现下不知是伤了腰还是断了腿,爬不起来了。那牛做了错事,被撵得远远站在田地尽头,埋头甩尾不敢靠近。牛的主人奔去请大夫,剩下这群农人不敢随意搬弄伤者,怕搬坏了他的筋骨,只敢这般照看着他。可天不作美,竟下起雨来。一开始还是淅淅沥沥的,能忍忍,谁知不一会儿,便朝着劈头盖脸去了。眼看这雨越下越大,一名农人奔回家去取伞,但家住得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余下人都干着急,搭着手,能给那受伤农人挡多少是多少。可这样下去,怎么也不是办法。哪怕拿到了伞,那也没有几把,总不能给一两人遮着,其余人都淋着吧?一人喃喃骂了句:“见了鬼一样,这么大的雨,说来就来。”这时,一名农人道:“把那棚子扶起来吧,能顶一会儿是一会。”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老棚子,用四根木头撑起。一根歪了,一根常年风吹日晒,腐朽了。一人犹豫道:“不是不能动他吗?”“几……几步路应该没事。”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把那受伤农人抬过去,便有两人去扶那破棚子。谁知,两名农人,却还扶不起一个破棚顶。旁人催促,他们铆起了劲儿,脸涨得通红,却是纹丝不动。再来两人,还是不动!这木棚棚顶以木作框,覆着瓦片、茅草、层层灰土,分量绝对不轻。但也不至于四个常年耕作的农人也抬不动。没靠近,蓝忘机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走到木棚之前,俯下身,托起木棚顶的一角,单手将它抬了起来。几名农人惊呆了。四个农人都抬不起来的棚顶,这少年竟是用单手就把它抬了起来!呆了一会儿,一名农人便低声对其他人说着什么,未犹豫片刻,他们便七手八脚将那农人抬了过来。进木棚时,都瞅蓝忘机,蓝忘机目不斜视。放下人后,便有两人过来道:“这位……公子,你放下,我们来吧。”蓝忘机摇了摇头。那两名农人坚持道:“你年纪太小,顶不住的。”说着,把手举了起来,要帮他顶这雨棚。蓝忘机看他们一眼,也不多言,只略略收了几分力,那两名农人登时脸色一变。蓝忘机收回目光,放回原先的力道,两名农人讪讪蹲了回去。这木棚竟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重,这少年一撤手,根本撑不起来。一人打了个寒噤,道:“奇怪,怎么进来了反倒更冷了。”他们却都看不到,此时此刻,木棚的中央,正吊着一个枯发长舌、衣衫褴褛的身影。棚外雨打风吹,这身影便在木棚下摇摇晃晃,带起一阵阴风。就是这只邪祟,使得这片棚顶异常沉重,无论如何也没法被普通人抬起来。蓝忘机出门没带度化之器。既然这邪祟并无害人之念,自然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将它打得魂飞魄散,看样子也暂时无法说服它把自己吊着的尸体放下来,便只能先撑起这屋顶了。回头上报,再派人来处理。那邪祟在蓝忘机身后晃来晃去吊了一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抱怨道:“好冷哦……”“……”它左看右看,找了个农人靠上去,似乎想暖一暖。那农人忽的一阵哆嗦。蓝忘机微微侧首,给了它一个十分冷厉的眼角余光。那邪祟也打了个哆嗦,委委屈屈地回去了。可还是伸长了舌头抱怨道:“这么大,这么大雨,这么敞着……真的好冷哦……”“……”直到大夫来,众农人竟是都没敢跟蓝忘机搭话。待到雨停,他们把伤者挪出木棚,蓝忘机放下屋顶,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待他赶到莲塘时,业已日落。他正要下湖,对面撑出来一只小船,船上一名中年女子道:“哎哎哎!你是做什么的?”蓝忘机道:“摘莲蓬。”那女子道:“日落了,我们天黑以后不放人进去的,今天不行了,改天吧!”蓝忘机道:“我不多做停留,一刻便走。”女子道:“不行就是不行,这是规矩,规矩不是我定的,你问主人去。”蓝忘机道:“莲塘主人在何方。”采莲女道:“早回去了,所以你问我也是白搭,我要是放你进去了,这湖的主人可没好话对我说,你不要为难我。”听到这里,蓝忘机也不勉强了,颌首道:“打扰了。”虽然神色平静,但就是能看出一种失望之意。采莲女又看他白衣如雪,但半边被雨淋湿,白靴上也沾了泥迹,放软了语气,道:“你今天来晚了,明天早点来吧。你从哪里来啊?刚才好大的一场雨,你这小孩子,不是淋雨跑着来的吧?怎么也不打个伞,你家离这里多远啊?”蓝忘机如实道:“三十四里。”采莲女一听,噎了一下,道:“这么远!那你一定是花了很久才到这里来的吧。要是实在想吃莲蓬的话,你去街上买嘛,多得很。”蓝忘机正要转身,闻言止住,道:“街边莲蓬不带茎。”采莲女奇道:“你难道就非要带茎的?吃起来又没什么区别。”蓝忘机道:“有。”“没有的!”蓝忘机执拗道:“有。有人告诉我有。”采莲女扑哧一声笑,道:“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这么犟的小公子,鬼迷了心窍了!”蓝忘机不说话,低头准备转身往回走。那人又喊道:“你家真的有那么远?”蓝忘机道:“嗯。”采莲女道:“你要不……今天不回去?在附近找个地方住着,明天来?”蓝忘机道:“家有宵禁。明日上学。”采莲女挠挠头,很是为难地想了一阵,最后道:“……好啦,放你进来吧,就一会儿,一小会儿。你要摘的话快点啊,万一被人瞧见了,到主人那里嚼我的舌根子,我这年纪可不想还挨人家的骂。”空山新雨后,云深不知处。雨后玉兰,分外清新娇美。蓝曦臣看得心生喜爱,在案上铺了纸,临窗作画。透过镂花窗格,见一道白衣身影缓缓走近,蓝曦臣也不搁笔,道:“忘机。”蓝忘机走过来,隔着窗道:“兄长。”蓝曦臣道:“昨天听你说起莲蓬,恰好今天叔父让人买了莲蓬上山,你要吃吗?”蓝忘机在窗外道:“吃过了。”蓝曦臣有点奇怪:“吃过了?”蓝忘机:“嗯。”兄弟二人又简单说了几句,蓝忘机便回静室去了。画毕,蓝曦臣看了一阵,随手收了,将之忘到脑后,取出裂冰,去往他日常练习清心音的去处。龙胆小筑前,丛丛淡紫,缀点点星露。蓝曦臣顺着小径步入,抬起眼帘,微微一怔。小筑门前的木廊上放着一只白玉瓶,瓶里盛着几枝高高低低的莲蓬。玉瓶修长,莲茎亦修长,姿态甚美。蓝曦臣收起裂冰,在木廊上临着这只玉瓶坐下,侧首看了一阵,心内挣扎。最终,还是矜持地没有动手偷偷剥一个来吃吃看,带茎的莲蓬到底味道有什么不同。既然忘机看上去那般高兴,那大概是真的很好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