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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校长特意在儿子走后离开学校,这不是突然做出的决定,而是他思忖很久之后做出的选择。更确切地说,他是被动的,这是别人蓄谋已久的结果。
学校每年年底都有财务审核,从去年开始,二中的财务状况一直都不好。审核组来了之后,问几笔工程拨款的去向,徐校长都无言以对。动辄好几万的工作餐发票;身为普通教师,报销单上的差旅费用却赶超县级干部标准;还有一次次活动经费、购置教学设备经费,里面全都是水分,根本经不起推敲。
一次财务审核不过关,那过段时间还要继续调查,徐校长为了这件事情忙活了整整半年。身为校长,他本来只需要看会计汇总上来的每月的清单即可,可他却让会计将十二个月的账本统统搬到办公室,他要亲自查看那些可疑的账目。
账本堆满了他整张桌子,他看到了里面贴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账单——混在设备经费里的个人图书发票,与出差日期不一致的餐饮发票,这些一看就是东拼西凑的。这些年二中大兴土木,但是体育馆建了一半就没钱了,教师公寓后期装修也是一塌糊涂。为什么?每个负责过项目的人都知道,每层都拿一点油水,不用等到最后,油水就全都抽光了。以前徐校长对他们充分信任,只看每个月的清单;可看到他们贴的发票之后,他的脑袋一下子就爆炸了。
“不该信任,不该信任啊!”
徐校长发了无数次火,甚至跟几个负责人撕破了脸,让他们把钱的去向给说明白,把60万的窟窿都给堵上,结果那一帮人就恼羞成怒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水火不容,看看谁先把谁弄下去。那些负责人甚至觉得徐校长太无能,连个财务审核小组都搞不定,这些年怎么混的?
李兰芝帮徐校长想了很多办法,既然钱追不回来,那就小规模扩招,多几百个学生交“建校费”,二中就能把财政上的窟窿给堵上了。但是徐校长拒绝了,他说二中当年一穷二白,就是靠教学质量把知名度给打开了。盲目扩招,师资力量跟不上,会严重影响教学质量,对明后年高考的学生来说十分不公平。
每一次扩招都算是学校的改革。虽说,学校的每一个改革时期都会有一批牺牲者,但徐校长、李兰芝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让学生牺牲掉高考的机会。因为他们知道高考对这些孩子的重要性,孩子们付出了多少,他们比谁都清楚。学校一个“小小”的变动,往往就能改变他们一生的轨迹。所以,徐校长考虑再三,否决了李兰芝的提议。
而负责行政的鲁校长建议,“冬梅助学基金”还有四十万左右余额,可不可以先拿出来填补学校的财政窟窿?徐校长这次真把一个烟灰缸甩他身上了,勃然大怒:“这笔钱你也敢动歪心思!你对得起学生的在天之灵吗?”
鲁校长很不幸地撞到枪口上了,委屈地想哭。
经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徐校长终于决定赌上自己的前途,他写了一份报告。很多年他都没有亲自写过报告了,然而,他对自己这一份报告最满意。他写明了几位负责人贪污的事实,并承认自己监管不力,愿意辞去校长一职,配合有关单位做好调查。
而那几个负责人没有想到徐校长竟然会如此决绝,颇有几分鱼死网破的架势。他们都慌了,开始找应对措施。然而查一下他们家属的银行流水,便很容易看出问题来。在九月份开学前,教育局受理了徐校长的辞呈,从市一中调过去一位校长,当二中的代理校长。
徐校长在决定跟他们鱼死网破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当他收拾好东西,从窗户外面看向教学楼前面的广场时,他突然感到无比心痛:“再过几天,孩子们又要升旗了吧?”
“嗯?嗯……”行政老师走神了,恍惚地答应了一句。
“哈哈,看不到喽!”徐校长大笑了一声,但是冲着窗外擤了一把鼻涕:“鼻炎真是讨厌哦!”
二中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亲切。走到二中正门西南面的王家包子铺,他停下了脚步。王大爷正准备收摊了,跟他说道:“校长,买包子不?还剩下十一个,你给我五块钱就行。”
“原来几块钱?”
“五毛钱一个,最后一个算是我送你的。”
徐校长将五块钱递给他:“你知道我是校长啊?”
“嘿,我在这买了十年包子了,哪个老师我不知道啊?哪个老师哪年来的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接过王大爷递过的包子,徐校长不顾形象地当街吃了起来。他连连称赞道:“好吃,怪不得学生都来买!”
王大爷爽朗地笑道:“你们二中管得严,不让学生在外头吃。可有那么几个大胆的走读生帮学生买,前几年就有个大高个帅小伙,就卖馄饨那家的,在我这买得可多了!”
徐校长知道他说的是乔楠,附和着笑了笑,不停地说:“真好吃,这么好吃的的包子,怎么到最后一天才吃到?早知道就不禁了……”
王大爷诧异地问道:“啥最后一天?”
“老子退休啦!”徐校长随便扯了块纸巾擦擦嘴,潇洒地走了。
“……才五年吧?干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
王大爷自己嘀咕,而徐校长早已经走远了。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圈,最后到了馄饨馆。年轻时跟乔建军喝酒最痛快,自从两家孩子交往后,他早已视乔建军为未来的亲家,他很想在这里一醉方休。
这半年来,乔建军听妻子说了很多二中的风风雨雨,深切体会到了这对老搭档的不容易,于是他安慰道:“老徐,这两年你血压也不好,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好好养养身体吧!”
“嗯……”徐校长醉眼朦胧,笑道:“但是我闲不住,我得找点事干干!”
“那先休息一段时间再找也不迟!”
“老乔,你当年离开部队的时候,心里什么滋味?”
“还能有什么滋味?舍不得呗,还有很多兄弟的仇没报,但是没办法啊,我家都成那个熊样了,我怎么可能还在部队干?”
徐校长泪眼婆娑:“我也舍不得。我不是舍不得‘校长’这个名声,是舍不得二中那些学生!我答应他们的事情还没做到,这些遗憾要留一辈子啊!”
“你把二中带得够好了,还有什么遗憾?”
“我说过,今年要出十个清华北大,可是偏偏只上了九个!”徐校长哭得像个孩子:“我当时夸下海口啊!这不是被打脸了么?”
“今年二中就是出了十个。”
听到这句话,徐校长、乔建军纷纷抬头,看到了站在后厨门口的杨树。杨树说道:“我擦边,刚刚够了北大的分数线。再过几天,就该去北大报到了。”
徐、乔二人全都愕然,杨树笑道:“是二中给了我一个上自习的机会,我也是二中的学生。所以,算上我,二中今年正好十个清华北大。校长,您没有遗憾了。”
乔建军惊喜交加:“我问你被哪录取了,你说就是北京的一所普通学校,你这小子厉害啊!考了五年,总算考上了!臭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啊?!”
杨树腼腆地笑了:“我的分数真不高,真的只是擦边而已。更何况我考了五年才考上了,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乔建军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而徐校长则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又哭又笑:“果真没有遗憾啦!”
至此,“徐正厚”这个名字,便彻底变成了二中的“前校长”。
***小彩蛋***
杨树去北京上学那天,乔家给他包了一千块钱的红包,他感激不尽,说道:“乔叔,李老师,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报恩的!”
这一次乔建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是他说道:“别老把报恩这事放心上,好好学习,好好做人,那就算报答了。”
“哎,我记住了!”
杨树走了之后,馄饨馆陷入了新一轮的安静,但是关于他的议论却一直不断。有人说他是个天才,能边打工边考上北大;有人说他毅力非凡,考了整整五年。但是所有人的焦点都在他的身世上,这样一个神奇的孩子,到底出身什么样的家庭?
乔建军也不知道,杨树说他爸妈是再婚,现在的父亲是后爸,所以他跟父母关系不太好,在东北老家上学的时候,他也是住在学校里。杨树很不愿提及自己的家庭,所以乔建军也不会多问。
在杨树走了一个月之后,有一波东北人来店里吃饭。乔建军在后厨忙碌,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段大碴子味的普通话:“我听我老铁说过一件事……冬天路上那冰老厚了,天蒙蒙亮,也看不清道儿……我老铁他兄弟跟他村支书一前一后骑着摩托车,也不知咋的了,那兄弟就摔桥底下去了……我老铁说,那兄弟摔得惨啊,脸都摔得稀烂……昂,你说村支书咋没事呢?……村支书说他们一分钱都没要回来,那些一块出去干活的都没拿着钱,所以死了那兄弟的家都快被砸烂了……后来,他媳妇带着儿子改嫁了。改哪儿去了?那谁知道啊?就是那孩子可怜……还在上初中吧?成绩老好了……哎,有意思的在后头呢!那村支书去年秋天被人告了,他在城里有好几套房,养了好几个小三,还给他儿子开了公司,这些都被人拍下来了,然后告到省里去了。后来那村支书就被抓了……谁知道那是谁干的呢?大快人心就行了!——老板,结账!”
负责结账的是馄饨店新雇的小童,小童利落地解完了账,那群东北人扬长而去。待乔建军收拾停当跑出来之后,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一整天,乔建军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他小小年纪,就看到了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在那围观的人群中,他见识到了最刻骨的贪婪、冷漠。在随着母亲改嫁的那几年,他一边读书,一边悄悄返回家乡,搜寻着恶人的一切证据,一下子就搜集了好几年。他如此耐心细致,像一条经验老道的狼,在最黑暗的深夜里,冷静地洞察着一切罪恶。
当然,这些只是乔建军的猜测。
猜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