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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欢声笑语不断,而父女俩却静静的对望。
清瑜知道自己不应该轻易做出惊人的举动,也不应该轻易说出非常的话语。但是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成年人,虽然灵魂被困锁在这具小小的躯壳里,但是依然有着对周遭事物,对天下大势的关注与计算。她本就是一个弱质女子,在这个男权社会没有发言权,但是并不代表她不能用自己的所知所想去感染影响到那些可以做到些什么的人,比如襄王周景渊,比如自己的父王陈洪恺。
清瑜所处的这个时间,或许是汉人即将进入黑暗世代能看到的最后一丝光明。她身处在这样一个弱小的国家,面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将来,她实在是不能坐等到自己长大,然后再去无奈的面对那些残酷的现实。
有些冒险,必须去做。
清瑜轻声对父王陈洪恺道:“女儿这些话没有人教,一切都源于我一岁那年在汴京生的那场大病。在大相国寺里,梁国国师慧有大师,与清远道长的师傅玄明大师,为我逆天改命。我的脑子突然认知到了许多事,关于过去,关于当时,甚至在那个时刻,我还预见了一些未来……”
陈洪恺闻言大愕,他有一丝慌张,忙两边观察了几眼,直到确定没有人近前,才转头,盯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一字一句问道:“此话当真?”
清瑜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千真万确。”清瑜知道,这还是一个谎言,但是这个谎言却能有机会向父亲解释一切,而她所能做的,眼前,就只有通过影响父亲去实现。
陈洪恺心里怦怦作响,当年的事情,他和妻子也觉得蹊跷,但是当时在梁国做质子的他,也没有什么让人家算计的。想不通就没有钻牛角尖去想了。如今陡然听到女儿说起,原来这件事远不止他们夫妻想的那样简单。不然当时一个还不会开口说话的婴儿,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印象?而这个女儿,从病被治好的那一天开始,就的确是截然不同了。妻子也常说这孩子懂事早,原来只因她是被佛道高人开了智慧,虽然身体仍旧是个幼女,但是脑中所思所想,与成人无异。陈洪恺脑中闪过女儿的经历,襄阳遇险而自力更生,令梁陈罢刀兵而结盟友,如今还管着偌大一个王府,原来她早就表露出来自己的能力,只是自己一直忽略了。
大殿之上各种祝酒,拜寿,阿谀奉承仍旧充斥着耳膜,而嘉王陈洪恺却根本无心这些。良久,他才将女儿的手紧紧握住,低声道:“回去后,你跟我仔仔细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预见了什么。”
清瑜心里顿时一阵轻松,父亲终于是相信了她的话。而她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父皇说起许多自己不得不隐瞒的事情。清瑜忙郑重点头道:“瑜儿不敢有瞒!”
父女俩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只想着回家之后怎么问,怎么说。
大殿上的寿宴终于进入高潮,以太子为首,各亲王皇子开始进献寿礼。
太子进献的是一面紫檀为架,姑绒织锦的屏风。尤其妙在这屏风上绣的是流传已久的江山社稷图,不光如此,那图上山川都是宝石堆就,河流均是金线织成,堂皇贵重,又气势磅礴。更兼此时陈国出兵大胜,陈帝面对这样的锦绣江山,哪里不喜笑开颜?众人也都指点赞叹,击节交好。
太子见自己准备的寿礼先声夺人,也十分高兴。
姚贵妃笑道:“还是太子深知皇上的脾气,皇上自从大军出征,就常常记挂战事。晚上就寝之前,都要取出地图思量一番,如今有了这屏风,皇上还不时刻想看就看?”
陈帝听出姚贵妃打趣之意,也不生气,反倒笑道:“那就将这东西摆在你那里,我就是坐在床上,也能抬头就看见了。”
胡贤妃嘴角轻动,想说什么又怕不合适,只得拿眼去瞧儿子巴王陈洪恒。
巴王看到母妃的眼色,也知道母亲在吃姚贵妃的醋。他自信自己准备的黄金九鼎堂皇之气比起太子这架宝石屏风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寓意比起江山社稷图来,还要令人热血沸腾。忙使了个眼色给胡贤妃,示意她不用着急。
果然太子就转头来,笑问众位兄弟道:“我献拙于前,博得父皇一笑,接下来就看各位兄弟的了。”
巴王也顾不得序齿先后,不等大哥嘉王开口,忙道:“儿臣也为父皇精心准备了一份寿礼,愿父皇千秋万岁!”
陈帝看他迫不及待的样子,也好奇起来,笑道:“那就呈上来看看。”
巴王忙朝殿外自己的从人做了个手势,须臾,就有数十个力士,四人一抬,将九个覆盖了黄绫的物事抬了进来。那些力士都是粗壮孔武之辈,只是饶是如此,他们一个个还是汗流浃背,可见抬的这东西分量不轻。
陈帝笑对胡贤妃道:“咱们这个儿子从小就是喜欢故弄玄虚,看这架势,分量可不轻,你可知是什么?”
胡贤妃掩口笑道:“臣妾也不清楚。既然是恒儿精心为陛下准备的,陛下何不亲自揭开看看,是不是合心意呢?”
陈帝也有了兴致,起身走上前,对着一边有些神色激动的巴王道:“你倒是一直嘴甜,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这般故弄玄虚。那朕就看看,朕的好儿子给朕送的是什么。”
话音未落,陈帝便伸手将那头一件物事上的黄绫扯落。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都愣了。那是一件黄金铸造的大鼎,鼎上绘制了山川地理,花鸟虫鱼,人间仙境,恶兽猛蛟,看得人眼花缭乱,不敢侧目。
陈帝也愣住了,片刻后反映过来,又上前将余下的黄绫全部拉开,竟然真的是九只黄金鼎!
九只大鼎泛着迷蒙的金光,让人目眩神迷。即便是清瑜涪陵这种早就听说了的,也禁不住这样的视觉刺激。
太子神色一凝,随即又微笑了起来:好大的手笔!亲王的俸禄有多少,谁还不知道吗?而铸造这样的九只黄金鼎,耗费的银钱恐怕数也数不清。巴王这简直是疯狂了。
巴王看着陈帝那眼中迷茫的神色,知道此时最好趁热打铁,忙跪下道:“儿臣倾尽所有,铸成此鼎。愿父皇一展抱负,问鼎中原,统御宇内,千秋万代!”
陈帝吐了口气,转头看向跪在一边的巴王,神色有些复杂,良久才点头道:“真是大出我所料。这样的东西,真是空前绝后了。禹王鼎定九州,故老相传,是有灵异的神物。只是沧海桑田,原物早已经湮灭无踪。如今你费了这么大心里铸造了它们,用心不可谓不好。只是使用黄金,也太过靡费了。你这份大礼我手下,不过是要换成铜的,而这些金子,将它们融了充作军费,用以支持我们陈国军队前线战事,你可同意?”
巴王心念电转,哪里敢说个不字,忙磕头道:“一切听凭父皇的意思。儿臣能够倾尽所有,为我陈国完成如此大事,是儿臣的荣幸,谢父皇成全!”
太子陈洪恪的眼神阴冷下去,巴王的礼物终是盖过了自己的。
接下来的献礼因为有了这黄金九鼎,就变得索然无趣了,不管是福王的寿山石雕,还是甘王的血玉龙幡,都成了炮灰。众人正意犹未尽之时,太子突然笑道:“弟弟们都光顾着献宝,却忘记大哥还没有送出他的寿礼呢。”
陈帝听到这里,特意转头看着嘉王。
嘉王陈洪恺忙站起来,朝着陈帝低头道:“洪恺这许多年漂泊在外,未能在父皇面前尽过孝道。本想穷尽巧思,置办一件稀罕东西献给父皇。奈何洪恺驽钝,莫说比不上太子、三弟进献的厚礼,就是与四弟、六弟的寿礼一比,也上不得台面。还请父皇不要责怪。”
陈帝瞟了一眼身边的姚贵妃,点头道:“你本就是个心实的孩子,这么多年,也不懂这些。况且送礼就是送个心意,哪里需要比较来比较去的。”
陈洪恺这才示意殿外的陆管家将东西呈上来。
陆管家忙把一个小盒子交给宫里的小太监,那盒子看上去颇轻,只是陆管家神色郑重,仿佛是什么容易破碎的物事。小太监小心翼翼接了,送到御前。
陈帝掀开盒子,见到里头只有一叠纸片,微微一愣。待取过在手仔细一看,这才露出几分微笑来。看向陈洪恺的眼神也有些嘉许。笑问道:“你怎么想到这件事情来?”
陈洪恺忙牵着清瑜走到殿中央,对着台上的陈帝躬身道:“儿臣才疏学浅,不知如何为父皇分忧。因见国都虽然繁华,依然有些老弱贫病,衣食无着。既然是父皇万寿,儿臣便自作主张,修建了几处善堂,以便收留这些苦命人,让他们也能同沐天泽,永记圣恩。儿臣愿父皇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开创一番堪比唐宗宋祖的治世大统!”
果然是另辟蹊径!这样的寿礼,既不招摇,又不落俗。与太子、巴王的炫富斗奇相比,反而是更加收买民心,显示了皇室与民同乐的作风。
太子与巴王都不自觉的盯着嘉王陈洪恺看。
清瑜拉着父亲的手,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或是欣赏,或是猜疑,或是迷惑,但是父亲的眼神却是平静而自然。
陈帝侧头对姚贵妃道:“你生了个好儿子。”
姚贵妃微微一笑,忙道:“是陛下教导得好。”
太子也接口道:“大哥最是恭谨守礼,心思又细,若不是他想得周到,儿臣倒是忽略了此事。唐太宗曾把君民比作舟与水,善用民心方可得天下。大哥这份贺礼,该当是众礼之冠!”
太子此言一出,大殿内的气温顿时冷了许多。谁都看得出来,今天巴王送的黄金九鼎,那价值几乎是无可估量的,如今就被太子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给打落下去,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陈洪恺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忙躬身道:“父皇适才教导我们,礼物不分贵贱,只看心意。无论是太子的江山社稷图屏风,还是三弟的金铸九鼎,都是罕有的奇珍。我这份礼物是万万不及其一的。我们做儿子的,都盼望父皇身体康泰,千秋万载,不必在这上头分个高下。”
福王也插话帮腔道:“大哥说得极是。逢此父皇万寿时节,众位兄弟各显才能,辅佐父皇定鼎乾坤,安定民心,这都是孝顺。”
陈帝笑道:“好啦好啦。你们的礼物我都喜欢。如今见你们都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儿女。该是时候让你们也涉足政事,好好为国出力,免得人家说你们领了丰厚的亲王俸禄,却于国于民无益。我看出来,你们几个都是有些能力的,回头我与丞相、大学士好好商量商量,让你们各自领些差事。不要让我失望。”
这话说出来,几位亲王心中顿时千回百转。有的期待,有的担心,有的暗自计算,有的用心估量。只是众人都一体上前跪下谢恩。
这万寿节进行到这里,算是一个圆满结局。
陈帝摆驾,往姚贵妃的宝应殿去了。姚贵妃自然欢喜,哪里还顾得上要招清瑜过去说话。清瑜也不愿意单独面临这位对自己一家不亲近的祖母,就跟着父亲陈洪恺一起离宫回府了。
嘉王妃因为担心丈夫女儿,一天也没怎么休息好。听到银霜来禀告说是王爷与郡主回来了,王妃长宁忙吩咐人准备吃食茶水。等到陈洪恺带着清瑜进了屋,长宁忙亲自服侍丈夫用了,又关心问女儿道:“这次入宫没有人为难我儿吧?”
清瑜摇头道:“没有。”
长宁犹疑了下,还是问道:“贵妃娘娘见了你怎么说?”
清瑜忙安慰母亲道:“因为人多,皇祖母也不好说什么,本吩咐了寿宴之后让我去宝应殿里说话。结果皇爷爷宴后摆驾过去,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长宁松了口气,她与女儿先后发作了贵妃娘娘的人,虽然都占着理,但是也怕贵妃娘娘不高兴。如今不用见面,希望以后时间长了,此事就淡了。
陈洪恺却对妻子道:“你身子不好,虽然母妃不怪罪,但是也要常让瑜儿到宫中替你去走动走动才好。”
长宁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道:“虽然如此,叫瑜儿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改天我打听三弟四弟府上要进宫请安的时候,请三弟妹四弟妹带瑜儿一块去,还有应陵涪陵两个姐姐在,瑜儿也不会形单影只。”
清瑜躲这两位堂姐还来不及,哪里愿意跟她们一块,忙道:“没关系,母亲不用担心我。我到时候进宫请宝陵姐姐陪我是一样的。她反正住在宫里,也不用麻烦其他人。”
陈洪恺对这种小事没有兴趣,点点头,便对妻子道:“看你神色这么困倦,还是好好休息着。不用总是担心这担心那,从前怀着瑜儿的时候,你就是思虑太甚,才落下了毛病。瑜儿生下来也病怏怏的。你如今身体本就不好,更要小心。快好好歇一歇。”
清瑜也劝母亲道:“娘还是以身体为重,好好养上一年,等弟弟平平安安出生了,就什么都好了。”
长宁点头,想了想又对女儿道:“我知道了。有日子没有见到母亲与嫂子,也不知道司徒府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上次玄应那孩子来了,却说一切都好好的。我还是不大放心,回头你叫木樨去将你外祖母与舅母接来,也好陪我说说话。”
陈洪恺与清瑜对视了一眼。清瑜忙点头道:“今天不早了,恐怕是不太方便了。不如明天我叫木樨早点过去,请外祖母与舅母过来吃顿便饭。”
长宁再没有别的话说,含笑点头,便由着丫鬟婆子们伺候,回到床上去睡了。
清瑜便跟着父亲往素日陈洪恺与人密谈的书房而去。
陈洪恺还是头一遭带了女儿来这里,他这书房布置得清雅私密,能进来的,除了岳父舅兄这样的亲人,便是保靖侯清远这样的知己。况且都是成年男子们谈话的地方,陡然在这里跟女儿说话,他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清瑜却觉得挺好。有些事,抛开血缘关系不说,还是应该在“办公室”里谈的。
陈洪恺突然问道:“清远道长是不是早就知道?”
清瑜一愣,想了想,点头道:“是玄明大师临终前交代清远师傅来保护我,所以他才会找上门来。”
陈洪恺苦笑道:“当时清远道长对我说天命,我只当是说的我自己。没想到竟是因为我儿。”
清瑜忙安慰道:“所谓的天命,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莫说是清远师傅,就是玄明道长慧有大师那样的高人,也不能尽知其妙。否则他们两位也不会因为救我而弄得丢了性命。”
陈洪恺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儿,沉声问道:“我儿,究竟在大相国寺里预见了什么将来?”
清瑜深吸一口气,斟酌道:“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真实的,但是我看到,元蒙灭了金国,然后挟雷霆万钧之势,踏遍中原,生灵涂炭。最终建立了第一个外族正统!”
陈洪恺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那不可能!自古以来,胡人兵马虽强,却始终被汉人拦在长城之外。就是偶尔有破关进犯,也不能长久。有史以来,还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清瑜点头道:“我也希望不会发生。但是父王你看如今的天下,宋室龟缩江南,坐拥财富而不事兵马,当权只顾享乐。我们陈国虽然君臣一心,但是国力有限,自保尚且不易,何况其他?齐国皇帝横征暴敛,军力虽强,却没有根基,一旦民怨沸腾到了顶点,被攻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如今唯一还有一丝希望的,便是梁国。父王在汴京这么多年,所见所闻必定不少。就是因为梁国在四战之地,军容鼎盛。又占据了中原膏腴腹地,经济民生继承了北宋精华,若是将来能有一个对抗胡人的政权,父王觉得,除了梁国,还能有谁?“
陈洪恺知道是知道,但是这种话这么直率的扑面而来,他还是有些承受不住。陈洪恺喘息道:“话虽如此,但是,假以时日,我们陈国未必不能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大事!”
清瑜摇头道:“皇爷爷年事渐高,朝堂上太子与巴王分属两派,将来内斗不可避免。即便是快速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太子登基之后首要的事情就是稳固国内,怎会像皇爷爷一般积极开拓呢?就算太子有雄韬伟略,但是国情如此,皇爷爷计划了这么多年,不过是跟着梁国去打一打党项,哪里有那种勇气去挑战天下诸雄?早在我们一家回国遇刺,梁陈交恶的时候,您就应该看出来,陈国与梁国一战,有多么艰难。守都已经是难为,何况是战而胜之!”
陈洪恺脸色有些发白,顾不得在女儿面前父亲的尊严,问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放弃,什么都不管,等着人家来灭掉我们不成?”
清瑜低声道:“若是父亲能争取就藩,守牧一方,将来真的遇到那件事情的时候,还有一点砝码,不至于与国同亡。”
陈洪恺神色变幻,女儿的意思,是等到了事情不可挽回的那一天,要有依附强梁的心理准备。但是眼前,陈洪恺真的看不透,他今日在殿上得了父皇的旨意,将来可以进入朝堂,还有些雀跃,毕竟不用再跟在太子屁股后面,做那出不了声的傀儡。这时候要他放弃大好的机会去就藩,到边远之地重新开始,谈何容易!
陈洪恺心很累,疲惫的对女儿道:“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捋一捋思路。这都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我必须想个清楚。这事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包括你娘。”
清瑜知道想要说服父亲不是一朝一夕能行的,况且自己只是用那么虚无缥缈的理由,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根本就不屑一顾。忙道:“瑜儿知道。还请父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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