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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堂内, 一大早,仆妇尽出,在庭中扫雪, 扫帚擦过地面,发出低低的窸窸窣窣声响。
纤云匆匆从庑廊下来, 手里端着汤药, 守婆子见状,忙冲她殷勤一笑, 推开, 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纤云进屋,本想在炉子处站一会儿, 等身上寒气散了,再进屋,岂料听见动静的菱枝很快从内室出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药。
纤云松手, 朝内室探了探头, 没听见什动静, 低声问,“娘子可醒了?”
菱枝紧闭着嘴,只摇着头,下有几分乌青,面色也有几分凝重。她一贯是活泼的性子,可今日都成了这幅样子, 却不是因江晚芙病得重,连院判都来瞧过,不过是受了寒。可世子沉着脸, 虽一声不吭,也没罚她们,可几人是吓得不轻,昨夜更是连都不曾合一下,硬是熬了一夜。
两人也没,菱枝很快小心端着药,进了内室。
内室暖烘烘的,窗户紧闭,一丝冷风都灌不进去,温暖得犹如春天,半点看不出外头天寒地冻的模样。菱枝将药端进去,低头福身,“世子,药熬好了。”
陆则正靠着床柱闭养神,他也一夜未曾合,闻声只应了声,睁抬手,径直接过去。
菱枝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只睁睁瞧着世子扶起自家娘子,喂药、擦拭、盖被……一应亲自做,动作却不见得轻柔,却算得细致。
她看得有走神,心里想着,娘子没进的时候,惠娘特意叮嘱过她和纤云,入了国公府,定要小心行事。娘子高嫁,本就十分不易,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她们万不可给娘子惹了灾祸。看下这光景,世子待娘子这般,委实算得上情深意重了。
陆则自不知菱枝这番心思,放下药碗,看了床榻上的江晚芙。
江晚芙穿着雪白的里衣,往日白中透红的面孔,十分苍白,蹙着眉,一副睡得不太沉的模样,半截手臂搭在正红锦被外,露出孱弱细白的手腕。
起来,小娘子病成这个样子,要怪他。
用晚膳前,他从江仁斌书房过来,碰见她从江容庭屋里过来,虽看不出哭过模样,神色却有几分恹恹,见了他,她却又很快露了笑脸,软声唤他夫君。
其实,她大约那时候便十分不开心了,不过在他面前装出开心模样罢了。郑院判也,受寒只是引子,她的心事太重。
她家里那副光景,没几个人正经疼她,惠娘等人又不过是下人,先前她醉酒,口里可怜喊着爹爹,昨晚高热,却只默默掉泪,什都没喊了,一副哀大莫过心死的模样。
若是换了旁人,陆则大约没这番心思去心疼怜惜,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人人都能父母疼爱,这世上那人无父无母,可这委屈落江晚芙身上,他便有妇人之仁,觉得心不忍。
陆则心里叹了口气,罢了。
他该疼她的。他是她的夫君,且无论是上辈子,是这辈子,他都欺负她了的。
陆则抬手,正准备将那只搭在锦被外的手,放回锦被中,刚握住,陆则虽生再国公府,一生下来就被封世子,身份尊贵,因习武的缘故,手上并不如一般世家郎君那样细腻,骨节也硬,倒是江晚芙,小娘子娇养在深闺,一双手又白又软,摸上去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大约就是书里写的那种“手如柔荑”。
他刚有动作,床榻上的江晚芙却是醒了,迷迷糊糊睁开,就觉得口里苦得厉害,跟含了颗苦黄连似的。
菱枝尖,惊喜万分,脱口而出一句,“娘子——”
然后,便立即噤声了。
陆则没放开江晚芙的手,顺势探身,另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细腻苍白的脸颊,只短短一瞬,却是很舒服的。
他开口,“总算是醒了——”
江晚芙浑身是乏的,想坐起来,又没气,口里苦得厉害,以是生病会如此,便哑声道,“想喝水……”
不等陆则吩咐,菱枝很快端了温水过来,陆则端在手里,扶江晚芙起来,亲自喂她喝。
江晚芙喝了几口,顾不得话,一口气喝完,是觉得口里苦,便又要了一盏,倒是陆则,喂了她两盏之后,仿佛察觉什,扫了菱枝,吩咐她去取糖来。
菱枝应声赶忙出去了。
陆则将茶盏放一边,抬手替江晚芙了微湿的鬓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淡声道,“刚给你喂了药,等会儿吃颗糖压一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浑身上下,就没有舒服的地方。脑子乱哄哄的,身上也乏得很,骨子里仿佛都泛着酸,江晚芙从前也是很能忍的,不知道是因生了病便格外软弱,是因陆则那只轻轻抚着她后颈的手太温柔,江晚芙觉,自己忽然变得好娇气。
鼻子一酸,泪就掉下来了。
她也没想哭,在江家跟险和父亲摊牌的时候,她都没哭的。怎这个时候,怎跟小孩儿似的哭起鼻子来了?
忍又忍不住,她便有破罐破摔的心态,哭就哭罢了,偶尔任性一回,至陆则会如何看她,她也懒得去想了。
陆则倒是没作声,只轻轻将人搂进怀里,另只手抚着小娘子的后颈,一下一下,跟她往日哄那只叫元宝的猫儿似的。好似无师自通一般,他心里清楚,小娘子下不要什安慰保证,只要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江晚芙趴在男人肩头,哭了有好一会儿,低头在男人肩头蹭了蹭泪,一抬,就看见了站在内室口,一脸“是进去是出去”的菱枝,智终回笼。
智回笼,失控的泪自然也止住了。
见她不哭了,陆则缓缓松开手,面上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扫了站在口的菱枝。
菱枝上前,赶忙将碟子递过去,一个不大的碟子,一半是松子糖,一半是栗子糖,都是甜津津的,她低着个头,根本不敢抬看,只道,“娘子吃颗糖,甜甜嘴。”
被贴身丫鬟看见自己那副失态模样,江晚芙觉得有几分丢脸,更丢脸的是,她抱着陆则,哭得跟小孩儿似的,什好看啊端庄啊贤惠啊,都没了。刚,陆则给她擦脸,湿帕子一点点擦,真就跟带孩子似的。
江晚芙面上红透了,浑身不自在,捻了颗松子糖,也没尝出什滋味,囫囵嚼了咽下去。
陆则在一旁看着,皱皱眉,起身放水盆的架子边,洗了洗手,又用帕子擦干了,回床边,见江晚芙愣愣望着他,捡了颗三角形状的松子糖,递她嘴边。
菱枝是压根没敢抬过头。
江晚芙却是怔了怔,张口吃了,就见陆则边擦手,边道,“你口里苦,含着。”
江晚芙慢半拍点点头。
陆则又坐了会儿,正陪着她用午膳,外头随从催了几回,他都只淡淡道一句“知道了”,待吃好了,也不见他起身。
生病的人本就食欲不振,江晚芙刚喝了药,肚里涨涨的,舌根也是苦的,一碗白粥吃得食不下咽,见随从来催,她倒是放下勺子,望向陆则,有不好意思地开口,“夫君,你去忙正事吧,也饱了。”
陆则却替她夹了块芙蓉糕,送她碗里,“不是什大事,再吃几口。”
江晚芙自不会信他的话,若不是什大事,常宁怎会忍不住催他几回,且大梁官员是有九日婚假的,若无什重要的事,自然不会来府里喊他。她也知,陆则是一不二的性子,便也不劝,只硬着头皮吃那碗粥,想叫陆则不必浪费时陪她。
陆则见江晚芙皱着眉咽下的模样,忽的伸过手,将那碗端走,放一边,见小娘子错愕望着他,神分明是有一丝不知所措。
他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饿了再吃。下午若觉得无趣,便叫绿竹或红蕖过来,她二人识字,叫她们给你念话本解闷。”
江晚芙愣愣应下,觉陆则今日的话,比他往日同她所的话,全部加起来,要得。且语气也是,她没见过他这样温和过。
陆则却没与她什,与一旁的惠娘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在屋里准备糕点,若江晚芙饿了,可以吃两口。惠娘自是恭恭敬敬应下。
陆则便进了内室换官袍,绯红色绸罗上衣,前胸后背各缝一孔雀补子,文官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丁点儿不显得文弱,衬得他肩膀宽阔,高大可靠。
江晚芙在内室口站了会儿,走上前去,取下架子上摆着的腰束、革带和佩绶,一一给他穿戴整齐。
陆则原顾念江晚芙病着,想叫她休息,张嘴没开口,瞥见小娘子潮红的耳垂,和微微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腻脖颈,底把话咽了回去。
她行事这样小心,又心思重,他若开口,恐怕她心里又不知想什。
江晚芙戴好佩绶,微微松了口气,实话,她虽私下学过,的确没正经服侍陆则穿过衣裳,仰起脸,抿唇冲陆则一笑,“夫君,好了。”
陆则“嗯”了声,抬步要走,顿了顿,又停下步子,看着江晚芙的睛,道,“在家里好好歇息。”
江晚芙应下,送他出,其实也只送正房口,连槛都没迈出去。
惠娘很快将掩上了,道,“娘子不能吹风,快进屋歇息吧。”
江晚芙应下。
却陆则出了,走在庑廊下,常宁紧紧跟上来,低低着事,“今早,銮仪卫去了刑部,手持圣旨,带走了尚书大人,道尚书大人四年前主审盐政司渎职一案中徇私。下,刑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常宁低低着话,却见自家世子忽地停了步子,刚要问,却见他俯身在廊下积雪的凭栏处,取了一捧雪,揉作一团,捏了一会儿,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便在他掌中形成。
常宁错愕,险没管住自己的神色。
陆则倒一言不发,将那雪团放回凭栏上,口中淡淡道,“走吧。”
罢,迈了出去,常宁看了那雪捏的小猫,又望了紧闭着的正房窗户,张了张嘴,见世子已经走庑廊拐角处,赶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