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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贺兰瓷料想到可能会有遇到阻拦, 但没想到萧南洵居然亲自来了。
梦里他至少还是等她爹落罪,她连夜出逃时才对她下手,且如今萧南洵还多?少受困于?先前的流言, 贺兰瓷本以为他不一定会轻举妄动……
对于?流言, 她亦有所耳闻,朝廷后来专门派了经验丰富的仵作给?那?位死?去的选侍验尸, 说是死?于?体弱, 什么残暴不仁虐杀成性都是谣言, 还抓了好些?传谣的人。虽是堵住了部分百姓和?言官的口,但仍有不少人对二皇子颇有微词, 若他真?是储君也无可奈何,但他既不是, 上面?还有位出了名性情温和?的大皇子, 又长幼有序, 在明面?上很难不令人倾斜。
大皇子与大皇子妃感情甚笃, 连侧妃都没有。
与此同时, 安定伯家小姐似乎染了急病,病得甚重,太医院专门派人去看了,亦束手无策,说是小姐似有烦难郁结于?心, 才致使她整日又哭又笑,精神恍惚,便?有人提议重新物色二皇子妃的人选,也让二皇子早日完婚。
贺兰瓷本以为萧南洵没有精力来管她,没想到他也比梦中那?个更为疯狂。
然而时至今日,她再看见萧南洵, 第一反应不是害怕畏惧,竟是好笑。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执着至此。
萧南洵黑灰眼眸投射而来的幽冷目光依旧令人十分不适,他下了马,身上翡翠银链撞击着摇晃,发出泠泠脆响,朝她走来。
贺兰瓷尚且镇静,那?个太监倒是浑身发抖。
她紧紧扼着太监脖子的手松了几分,能看得出萧南洵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命,威胁失去了效用,再一思忖,贺兰瓷干脆将人放开了。
太监捂着脖子连奔带逃地?跑了,贺兰瓷反手收起匕首。
她轻柔的音色朗朗:“殿下为何在此?臣妇外出探夫,殿下又为何言逃?”
贺兰瓷还侧坐在马车的车辕上,纤长的腿在衣裙下并得笔直,纯白裙衫洁净无尘,少女本人也似纤尘不染,高?坐于?九天之?上,在天色明亮的道路上明晃晃地?映着光亮,柔顺细密的乌发泛着淡光,沿着两侧肩膀垂下,是极致的黑白分明,偏唇色是一抹极惹眼的水红,嫣红妖冶,让她整个人都鲜亮起来,又透出些?尘世间的欲色。
萧南洵在她身前几步处停下。
许久未见,这一回她仿若吹弹可破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的畏惧和?担忧,像真?的是出门探亲。
他极缓慢开口:“你?夫君都死?了,你?还要去探谁?”
贺兰瓷的马车里就放了弓箭,若是可以不顾忌,她真?的很想一箭射过去,但至少现在不行。
她镇定道:“殿下慎言,尚未确定我夫君的死?讯。”
萧南洵笑了,似乎她说了什么很可笑的话:“贺兰瓷,自欺欺人有意义?么?”他又走近了两步,示意周围人稍退,声?音压低道,“你?们不过是一夜过后,不得以成亲,在我面?前装什么情深义?重?现在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如何,没有我,难道就没有别人?你?还能一辈子替他守身如玉不成?”
他虽离得近,但明显始终有所防备。
贺兰瓷不敢像抓那?个太监似的贸然动手,她脑子飞快转着,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殿下为何如此确定我夫君已死??”
萧南洵冰冷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自己找死?,自然会死?。”
一瞬间,贺兰瓷想起了陆无忧提到过益州布政使和?丽贵妃的关系,那?么陆无忧在益州遇到性命之?忧,可能不光是查案,也有眼前人的授意。
她顿了顿道:“殿下在益州有人?”
难怪这桩案子这么难查。
贺兰瓷略带恍惚的表情落进他人眼里,便?显得格外脆弱惹人怜惜。
在极短的时间内,贺兰瓷也在拼命思索,怎么能在不惹怒对方的情况下逃出去,顺便?多?少探听一些?关于?益州和?陆无忧的事情。
因为知道有陆无忧的人在,她无论如何都能逃出去,不会落到萧南洵手里,便?少了几分畏惧心慌,更多?了几分理智清醒。
萧南洵笑而不答,只?又走近了一步,正?要去抓她的手腕,却见贺兰瓷突然一抬头,清透的眸子里隐约可见水光。
“殿下,他是真?的死?了吗?”
她的轻音也微微发颤,下唇紧咬,似乎下一刻,那?双眼眸里便?要凄然落下泪来。
萧南洵一顿。
贺兰瓷在衣袖遮掩下,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她实在做不到要哭便?哭,但还是慕凌给?了她灵感,眼泪不够,凄然来凑。
随后便?听见萧南洵道:“他死?了,我竟不知你?还会这么伤心。”
贺兰瓷用手背擦去并不存在的眼泪,依旧轻颤着声?音道:“殿下可听过,何为兔死?狐悲?他、他是个好人……只?是他死?了,我该怎么办……”
说话间,她用手掩着面?,两边纤瘦的肩膀也跟着颤抖。
萧南洵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贺兰瓷忍着不适,越发瑟缩起来,呜咽假哭了一会。
只?听萧南洵轻笑了一声?,似乎带上了几分愉悦道:“他护不住你?,没人护得住你?——除了我,贺兰瓷我以为你?早该清楚这件事。”
贺兰瓷放下一只?手,又努力掐了一会大腿,直到眼中再次闪出泪光,才轻抬螓首道:“我……我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真?的是烧死?的吗?”
萧南洵却岔开话题道:“你?还是少担心他,多?担心担心自己罢。”
贺兰瓷努了努力,话到嘴边,有点恶心,说不太出口。
最后又假哭了一阵,给?自己打打气,想着陆无忧什么胡言乱语都说得出口,自己忽略些?脸皮也不是不可以,才轻声?很茫然似的道:“……我、我……殿下真?的能护住我么?”
……说完还是觉得一阵恶心。
萧南洵却是真?的笑了。
“你?爹也未必能在那?个位置上一直坐下去,届时你?又当如何,你?这般样貌做得了贞洁寡妇么?且再嫁之?人,只?怕你?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萧南洵轻轻抬起贺兰瓷的下颌,道,“你?如果脑子还清楚,就该知道,没有比我更好的选择,虽然我现在娶不了你?,但日后……”他言辞隐带几分诱惑之?意,“自然也少不了荣华富贵,且说不定还能护住你?那?无用的父兄。”
他似想起什么,嗤笑道:“以色侍人?贺兰瓷,你?应相信,你?色未衰,爱自不当弛。”
贺兰瓷害怕似的躲开了,低着声?音道:“殿下,您让我再想想。”
萧南洵倒是很有耐心,缓着声?道:“无妨,去益州路远,我有一处宅子在附近,你?可以过去歇息一时,然后慢慢想。”
几乎重新回到马车里,贺兰瓷脸上的表情瞬间淡下来。
霜枝有些?害怕地?问道:“我们真?的要去?”
贺兰瓷平静道:“走一步是一步,我先应付着,晚上再想办法逃,现在尽量不直接正?面?动手。”她想了想,又道,“你?去跟紫竹他们说一下……”随后便?轻声?吩咐了几句。
马车行过一片桃林,缓缓停在一座宅子前。
贺兰瓷抬头看向眼前挂着“藏苑”牌匾的宅子,是真?和?梦中一模一样。
此刻心境却截然不同。
这宅子外间看去很寻常,但一进去,瞬间便?感觉到金光耀耀袭面?而来,梦里是夜晚,可能看不分明,但谁能想到会有人连院中的水池壁都是金砌的,里面?还游着几尾锦鲤,柱子上也都涂满了金漆,窗棱是用玉雕的,回廊曲折间,有琉璃窗熠熠生辉,映满日霞,还有看似随意摆放的各类珠玉金器。
贺兰瓷根本吃不消这个风格,就像当初看见韶安公主那?处殿宇时一样,只?心里盘算,这到底要花多?少银子,折算成麦子又能买多?少石。
青澜江决堤也不知情形如何。
陆无忧虽然生活讲究,但并不奢靡,被她提过之?后,还真?的收敛了不少,本来他有时候穿脏的衣衫便?干脆丢了,后来都有好好收拾起来叫人洗干净,也不太怎么挑嘴了,出门在外,估计也没什么机会给?他挑嘴……
贺兰瓷正?神游着,听见耳边萧南洵阴森森的声?音道:“泼天富贵是不是很惹眼?”
就差问她有没有动心。
贺兰瓷愣了愣,勉强道:“很……厉害。”
进到内苑,贺兰瓷才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
坐落在内院正?中,有一个足有三人高?的金鸟笼——之?所以说是鸟笼,不仅形制像,就连其下,也模仿鸟巢似的铺满了看着便?细腻华贵的雪白锦缎和?一团团蓬松柔软的洁白鸟羽。
鸟笼内侧有森森镣铐,外侧则有荆棘般的长刺,崎岖嶙峋立着,也全是黄灿灿的。
是座前所未见的囚笼。
萧南洵见她望着,便?道:“给?你?准备的,喜欢么?”
贺兰瓷悚然。
萧南洵以为她是惊喜,笑意浮在冰冷的面?上,道:“足足做了三个月,中间不满意我又叫人融了重铸。”他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杰作,“下雨时,水会沿着顶部流到那?些?长刺的孔隙处,慢慢涌出去,美极了。”
贺兰瓷只?想快跑。
萧南洵大概觉得她已成瓮中鳖,便?也不急,甚至还让人给?她备了午膳。
贺兰瓷看着从长桌一头摆到那?头的珍馐,自是不敢下筷子。
萧南洵用金镶玉的筷子夹了一口,道:“怎么不吃,是担心我……”
贺兰瓷摇了摇头道:“没胃口。”
说着,她又吸吸鼻子,换了条大腿开始掐,好半天才挤出一点眼泪来。
萧南洵却不信,他举起筷子递到贺兰瓷唇边:“是想让我喂你??”
贺兰瓷看着刚沾过他口水的筷子,当真?又有点恶心。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陆无忧平日里说的话,定了定神,凄然摇头道:“我不吃这些?。”
萧南洵一顿道:“你?吃什么?”
贺兰瓷道:“……花瓣,露水。”
萧南洵转眸看她,随后便?笑道:“也好,待会让人给?你?准备。”
贺兰瓷又定了定神,继续凄然道:“而且殿下,我……月信来了,腹痛,也没胃口,想一个人休息一会。”
这萧南洵倒是愣了愣,好一会,才又冷冷笑起来道:“好,你?休息。”
贺兰瓷一进屋,就看见卧榻上,摆着七八件风格迥异的寝衣,有长有短,有裙有衫,全部和?萧南洵郊祀上赏给?她的那?条裙子一样,有繁复华贵的系带坠饰,但又极为紧束。
陆无忧当初买给?她的裙子,现在还有不少条压在箱子里。
她还是习惯穿她穿惯的白裙,只?偶尔有特?殊时候,才会穿得鲜亮一些?。
他其实不怎么管她穿什么,连她穿粗褐短衣他都没有嫌弃。
贺兰瓷想着,随手便?把这些?寝衣扫到了一边。
到了傍晚天色快黑的时候,萧南洵才又来看她。
贺兰瓷用茶水点在眼睑下装作泪痕,又作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回忆着那?日梦见陆无忧自己的反应,她努力表现出惊恐:“殿下,我梦见……梦见他的鬼魂来找我了!他身上都是火,说他死?的好惨,要来寻仇。还说若是我……我跟了殿下,便?要来找您。”
萧南洵神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他便?嗤笑道:“鬼怪之?言,无稽之?谈。”
贺兰瓷又瑟缩了一下道:“我八字轻,一向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古怪东西,比如……”她欲言又止地?看向萧南洵身侧。
萧南洵侧眸,随后又轻“啧”了一声?,道:“就算来,也是来找我,你?怕什么。”
闻言,贺兰瓷仿佛平静了一点,可随后,她又按着自己的双眸,声?音颤抖道:“若是不怕,我又为何要离开上京……”
说话间,萧南洵忽然看见一抹白影,从她身后的窗棱外飘过,空气中隐隐有些?焦糊味,周围温度仿佛也上升了。
萧南洵僵了僵,没说话。
贺兰瓷还在低声?道:“殿下说的是,我在自欺欺人,我离开之?前就分明已经在梦中见过他的魂灵了,我还不愿意承认……”
“他在火里的样子,真?的好惨……”
焦糊味似乎越发明显了。
像是烧焦的肉块。
萧南洵突然皱着眉道:“来人!”
可门外寂静无声?。
萧南洵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长发掩面?,瘦削高?挑的白衣男子正?出现在他身后,他眨了眨眼睛,下一刻那?个身影便?又消失不见了。
像是幻觉。
萧南洵扶着桌面?,有些?站不稳。
贺兰瓷还在捂着眼眸道:“他还问我是谁害死?的他,可我连他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贺兰瓷。”
萧南洵突然抬高?音调。
贺兰瓷茫然抬起头道:“殿下,怎么了?”
萧南洵声?音冷硬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了么?”
“什么看见什么?”
“一个白衣男子。”
贺兰瓷道:“是说我夫君吗?”她迟疑着道,“我一直都能看到他啊。”
萧南洵:“……”
下一刻,那?个白影竟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萧南洵倒退一步,差点跌倒。
贺兰瓷幽幽道:“……我以为只?是殿下看不见呢。”
四周空荡荡的,唯有坐在榻上那?个声?音轻软的白衣少女。
她平时声?音轻,只?让人觉得心痒,但现在却有些?心惊。
那?张脸,不止像仙,还能像妖。
他紧紧盯着贺兰瓷,强自镇定道:“要杀你?也不是我杀的,陆无忧你?要找该去益州,是你?自己找死?非要去查,不止查账,还想查堤,你?区区六品翰林,按察使正?三品,布政使从二品,河道总督正?二品,你?查得过来吗?就算真?有五十万两入到我手里又如何。你?自己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便?不要来怪我。就算直接动手的也与我毫无干系,你?该去找那?些?石料商。至于?贺兰瓷,没有我你?娶得了贺兰瓷吗?我替你?照顾她,你?还得感谢我——我天潢贵胄,你?安敢如此!”
贺兰瓷默默听完,倒很平静。
她又动了动手指,那?边紫竹穿着白衣再次飘了过来,空气里烤糊肉的味道更浓郁,似乎还有些?烟熏火燎的气息。
萧南洵见那?白衣飘过来,终于?呆不住了,疑心自己或许是在做梦,他下意识想离开这个房间,但又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突然面?色平静下来的贺兰瓷,一股隐约的不祥之?感涌起。
总觉得她会消失,又或者……
瞬息之?间,他猛然伸手,拽扯向贺兰瓷。
贺兰瓷正?思忖着,只?见萧南洵面?容狰狞,竟似朝着她扑了过来。
本能令她涌起恐慌。
一瞬间心跳加快,贺兰瓷的身体反应先过大脑。
她想也不想站起身,拉起萧南洵的胳膊,推肘压腕,用肩膀使力,就着萧南洵冲过来的势,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摔了下去。
“砰”一声?。
萧南洵未曾防备,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或者反应过来也觉得不可能——身体蓦然腾空,眼前天旋地?转。
后脑一痛。
下一刻,他便?昏了过去。
贺兰瓷轻喘着气,看着后脑撞在床板上的萧南洵,手臂微微发抖,但因为在陆无忧身上练过许多?次,再加上锻炼,并没有用力过猛而导致的疼痛。
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还生出了些?许痛快。
天知道她有多?想打萧南洵一顿。
紫竹飘过来,他有些?不适地?撇开长发,道:“外面?都处理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少夫人走吧。”
眼前这一幕居然还有几分眼熟。
贺兰瓷摇摇头道:“先处理一下,把他弄床上去,脑袋后面?看有没有伤,若是有的话,血迹弄干净了,装作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最好让他以为自己只?是睡糊涂了,做了个梦。”
紫竹有点诧异,想说那?是他们魔教的作风,他们停剑山庄从来不干这种麻烦事,但……
他最终还是道:“好。”
贺兰瓷看紫竹不太熟练地?处理着萧南洵,一时间又想起了某个人。
他处理起来好熟练。
好像也挺久没看他对着小炭盆烧东西了。
居然……还有一丝怀念。
贺兰瓷犹豫着道:“你?要是实在不想弄的话,我来试试吧。”
紫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