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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中总是显得阴森得很,席临川因为擅自驱逐聿郸的事,曾经也来“小住”过一阵子。还起争执受了伤,怨愤交集,很是跟禁军都尉府互看不顺眼了些时日。
却没想到再来,便是来见太子了。
原该是随着皇帝同来,但临时禀进永延殿的几桩事皆有些急,不得不先议个明白,便只好叫席临川前来带人,将太子带进宫去。
诏狱的大门一道道打开,又一番左转右拐,绕过了间间牢房,到了一方僻静凄清的地方。
侍卫打开院门,又换了钥匙,打开正屋的房门。席临川步入房中,目光环式后定在西侧,一揖:“殿下。”
“骠骑将军。”霍予祺坐在案边未直接起身,只一欠身,笑意若常,“将军何事?”
席临川颔首,沉色禀说:“陛下传召。”
霍予祺的面容微微一颤。
轻喟一声后,他起了身,未有迟疑地向外走去。席临川举步跟上,走了许久,终于走出这阴森压抑的诏狱,上了马车。
车外寒风簌簌刮个不停,车内安寂无声,将这凄意衬托得更加分明。二人皆坐得端正,互不说话。直至马车停下,席临川才朝阖目静歇的道了声:“殿下。”
霍予祺睁开眼,缓一缓神,起身下了车。高大的宫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他驻足凝视了一会儿在此处便能望见的含章殿,沉一口气,提步走去。
此时,天已不早,白日里看着巍峨雄壮的宫殿在夜色下隐约有点诡秘的气息。
太子再未停半步,路过含章殿、又走过永延殿,终于看见了皇帝所住的宣室殿。
这感觉熟悉得很,和那么久之前一样,肃穆的殿中透出暖黄的光,在长阶最上的几级上覆着,如同一层越来越薄的轻纱。
长阶两侧,每隔一阶便有一佩刀的侍卫,远远望去气势十足。
席临川与霍予祺一并走过去,一路踏过长阶,席临川向殿门口的宦官道:“有劳通禀。”
那宦官轻应声“诺”,当即进了殿去。片刻,殿中传出朗然一声:
“传,骠骑将军觐见——”
席临川闻声,还道先有别的事要议,正要举步进殿,却见方才进去通禀的那宦官已疾步折了回来,朝霍予祺稍作欠身:“您一同入内便是。”
“呵……”霍予祺不觉间一声苦笑出喉,摇一摇头未作置评,与席临川一同入了殿。
二人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殿中听上去明显极了,走进内殿,席临川脚下停了一瞬,让霍予祺先行上了前,待得他施下大礼去,才一抱拳,禀道:“陛下,人带到了。”
正批着奏章的皇帝搁下笔,一时也未抬头,手在案上翻了一翻,找了本奏章出来:“临川,这是何将军送来的奏章,你一会儿拿回府去看。”
“诺。”席临川又一抱拳,上前接过奏章收起。
皇帝这才看向太子,默了会儿,道了一句:“许久未见你了。”
“是。”太子的声音显得无力,又一叩首,道,“父皇近来可安好?”
“嫡长子谋逆,群臣议论不断,你说朕可安好?”
太子一滞,伏在地上未敢起身,静声道:“儿臣不孝。”
一本奏章掷到他面前的地上,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涉安侯请罪的奏章。”
霍予祺将那奏章捡了起来,翻开的同时,听得皇帝道:“那个宫女告诉你的所谓‘旧事’,不过是赫契人刻意编造。你却就这样谋反,朕还险些将罪责全怪到皇后身上。”
太子笑音清冷:“父皇,您当真认为母后无辜么?”
席临川心中微震,未动声色地看向皇帝,皇帝却也未说话。
太子又道:“哦……自然,父皇想是知道一切始末的。只是您可以只在意想在意的。”
他说着直起身子,跪坐在地望向皇帝,笑音未变:“但儿臣还是想说一次——儿臣谋反是母后逼的。她以为儿臣在查她的罪证,便容不下儿臣了。可实际上,儿臣查那些也并无别的意思,甚至没想过要呈给父皇……”
他苦笑低哑,短舒口气,神色坦然:“儿臣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而已。关乎生母的事,儿臣想知道得清楚一些,不应该么?”
竟是并未因此想与皇后翻脸?!
席临川心生讶异,连皇帝也神色一震。久久无人应话,殿西侧一支碗口粗的红烛烧出一声裂响,如同刻意的嘲弄一般刺入三人耳中。
皇帝睇了他一会儿,终道:“可你还是反了。”
“母后让儿臣觉得这太子位保不住……不是等同于把刀架在了儿臣脖子上?”太子眼眸低垂,却掩不住眼中的自嘲,须臾,一喟,“罢了。总归是儿臣自己识事不清,才落得如此地步。”
又是一阵安静。这一次静了许久,才又有了些响声——是宦官入殿时的脚步声。
席临川循声看去,见那托盘里只有一只酒盅,惊得一吸冷气:“陛下?!”
“朕只能这么做。”皇帝面色平淡,话语末音却还是没能克制住那份颤抖。阖上眼强沉口气,又缓一缓,他才再度睁开眼,“还有什么话?”
“我……”霍予祺颔首思忖少顷,道,“儿臣想见见母后。”
“不行。”皇帝的回绝干脆得近乎残忍。顿了一顿,却又问他,“为何?”
“这十余年,到底多劳母后照顾。”霍予祺蕴起微笑,“其实儿臣早知道母后不喜欢儿臣,也知道自己资质平庸难堪大任……许多事,多亏有母后担待,儿臣想道声谢。”
他的口吻平淡极了,寻不出任何面对鸩酒的恐惧。
停顿片刻,又自己摇了头:“不去也罢。但……父皇,儿臣想知道,您是不是也一直不喜欢儿臣?因为儿臣的生母、或者因为儿臣自己不合父皇的心意?您是不是当真如外人所说,觉得这个儿子……实则还不如骠骑将军能堪大任?”
“殿下!”席临川忍不住口气一沉,后面的话却因皇帝抬手示意噤声而生生噎住。皇帝只睇着儿子,未行作答,淡声道:“你若想去见皇后,就去。”
“多谢父皇。”霍予祺神色黯淡地道了声谢,继而看向席临川,问他,“仍是骠骑将军‘押送’?”
皇帝点了头,目光在席临川面上一划而过:“去吧。”
“父皇……”霍予祺的目光倏尔落寞,凝视了父亲好一会儿,又笑意森冷地看向席临川,“可否有劳将军,先行去禀母后一声,我迟些去。”
席临川点头,继而向皇帝一揖,告退离去。
足下未停地一直行到殿门口,隔得远远的,背后传来的话语显得不真切,却犹能听得完整,森森凉凉的,激得他浑身一冷:
“父皇,来日不论儿臣的哪位弟弟继位,还劳父皇告诉他一声,除掉席临川的那天,必要写封信烧给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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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踏出宣室殿,朝着长秋宫而去,一路都觉寒风刻骨。
那般可怕的冷意,好像夹杂着太子多年来积攒的嫉恨,汇成风在耳边呜咽着、又刮进骨缝里,冻得浑身留不住一点温度。
他最后听到的那句话……
只怕霍予祺是对的,位高权重的将领素来易遭新君忌惮。目下自己已然官位显赫,如若没有像上一世时那般早死、而是活了很多年,待得皇帝驾崩时必定势力会更大。
故此……不止是积怨多年的霍予祺,换一位皇子登基大约也是一样的。彼时绝不是要他的命就可了事,而是要斩草除根。
又一阵寒风刮过,席临川蓦醒了神,将思绪从这离得尚远的担忧中抽离出来。望一望已在眼前的长秋宫,举步上前,向门口的宦官道:“有劳中贵人禀一声,太……废太子想见皇后娘娘,陛下准了,晚些便来。”
那宦官一惊,连忙进殿去回话了。席临川便也未多作停留,提步折返宣室殿。强摒着各样思绪不作多想,眉心却越皱越紧,如同中了什么魔咒一样,觉得心里一片空洞。
宣室殿和片刻前一样,还是安安静静的。
殿中的宫人早在他与霍予祺来前便尽数被遣了出来,见他折回来也未作阻拦,躬身一揖,请他入殿。
席临川沉吟着踱步进去,走过前殿又踏入正殿,下意识地抬眼一扫,登时目光狠滞!
“陛下……”他愕然看着皇帝,皇帝仍半蹲在地未动,身上的轻颤根本克制不住。
“陛下!”席临川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抬手制止。皇帝有些无措地挥手扫开掉在身边的酒盅,空洞的视线四下看了许久,终于迫着自己看向躺在地上已无气息的儿子。
霍予祺双目未闭,尚未褪尽光泽的双眼仍死死地望着皇帝方才所坐的方向。席临川看到皇帝牙关紧咬着,嘴唇颤得厉害,眉头紧锁,虽则无声无泪,却掩不住那份痛苦。
“祺儿……”终于听到这样两个字,低哑的声音中压制着万千情绪。皇帝无力地握住长子的手,手上一紧再紧,却仍阻不住那份温度逐渐失去。
席临川一个字也劝不出,喉中微哽地安静候着。不知过了多久,再听得皇帝说话时,那声音已然平静下来:“临川。”
“臣在。”他忙是一揖,便见皇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然则未及他上前搀扶,就已径自站稳,“代朕写道旨意来。”
皇帝话音落下时一声叹息重得仿佛有重石压下,席临川拱手应了声“诺”,遂去侧旁笔墨齐备的案前落了座。
他展开一卷明黄丝帛,执笔蘸墨,静等皇帝旨意。
“传旨……”皇帝再度深深一喟之后,口吻生硬,“皇长子霍予祺谋逆,已于宣室殿赐死。此等……乱臣贼子,家国不容,着以庶人草葬。太子府近侍、近军枭首示众,太子妃史氏赐死,子女皆贬为庶人,无旨不得再入长阳。”
那原带颤抖的话语,越说到后面便越淡漠,淡漠得仿佛只在发落一个毫无关系、无关紧要的乱臣。
语罢,皇帝转过身去,不再多看长子一眼,扬音道:“来人,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