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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清扫回廊时还可“无欲无求”,上午躺到榻上后……
红衣辗转反侧了一上午。
怪自己昨日问得太多、听得太多,那些个孤儿目下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贩子和青楼老鸨谈价没谈拢,老鸨一味地想压价,理由是之后托关系造籍、教她们琴棋书画都还要花大价钱。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还不知道,能不能学成也不知道,且还有半途自尽的可能。
于青楼而言,这是笔“风险投资”。
可那人贩子也不肯让步。一路从边境把人带来长阳总要花不少钱,无论老鸨有怎样的理由,他都半点不肯“降价”。
末了是个“明日再谈”的结果,人贩子答应带老鸨先去看看人。
至此,红衣便知道了那些孤儿在哪儿——都在城北边十里外的一座废弃的破庙里住着。
“废弃的破庙”会是怎样的环境不必脑补,这些个孤儿是怎样承受着举家身亡的伤痛被带到长阳城的不敢脑补,红衣只觉得这是一件从头到尾都让人心惊不已的事情。
类似的事,从前只在新闻上见过,且还多是案件告破之后才出的新闻。作为旁观者,坐在电脑上骂一句“丧尽天良”又或是“求严惩”也就完了,后续的事情她还真操心不上。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还在进行的人口买卖,且就在身边。
比她在现代听说过的那么多案件都更要恶劣,那些孩子不是要被卖给无儿无女的父母当做养子养女,而是要被卖进妓院一类的地方,在经历家破人亡之后自己就此落入贱籍,这辈子算是毁得彻底。
平躺过来深吸一口气,红衣清醒地告诉自己现在自身难保,管不得这些闲事……
可要“袖手旁观”也实在很难。
良心上总过不去一道坎,那是经义务教育、高等教育外加读过本本前人著作后筑起的道德观,红衣无法摧毁它也不想摧毁。
有句话叫“将心比心”。她以这身份活了短短几个月而已,已经深刻体会了身在贱籍的难处,这还是她已有一定人生阅历、许多事上知道权衡避让之后的结果,而对那些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而言……
要经历这些事情,想想都不寒而栗。
自未时起,强定心神地教舞教到了申时,红衣回了房就拽着绿袖往外走,直吓了绿袖一跳:“干什么啊?你脸上疹子还没好,能好好歇着不能?”
“去报官。”红衣一咬唇道,“城外的那些孤儿被当牲口一样卖,官府不能不管。”
“……”绿袖怔了一怔,被她的气势汹汹弄得口气发弱,“官府……就是不会管啊。你没看见锦红阁在这里面掺合着么?能在长阳城里开青楼的,哪个跟上面没点关系?”
……官商勾结?!
红衣心里一沉,顿知事情比自己想得还黑暗些,切齿斥道:“长阳城不是天子脚下么?他们还真敢……”
“是天子脚下,可是这种小事,没人告诉天子,天子怎么知道?”绿袖说着一叹,把她拉回了房里,关了房门认真又道,“你可别管这事。我不知道锦红阁背后是谁撑着,但若真闹起来……闹到公子那儿,还不是……你吃亏么?”
这话真是有效地让人泄气。
想一想先前的事情,红衣知道绿袖这话很有道理。这压根不是“人人平等”的世道不说,所谓“告御状”之类的事大概也就是存在在戏文里。
若真捅了大篓子,哪轮得着她们这些贱籍歌舞姬去“告御状”?估计连府门都出不去,席临川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
毕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话,贯穿千百年都是一样的好用。
“那……我……”红衣的神色有些发僵,心中大是无力。
明知城外不远处有几十个孩子、明知他们面临怎样的处境,若是不管,就和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一样。
但想管,又无路可走。
“这真的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情。”绿袖也是面容黯淡,低哑一笑,“若随便谁都能管,我也不至于那么小就被人拐走了。我当年也自己跑出来去官府报官来着,有什么用?那家人花了二十两银子就让管这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差点当街被打死,要不是命好、碰上长公主恰好经过,我早没命了。”
红衣心里被狠狠一刺。
颓然地坐了下去,她环着膝盖沉默了好一会儿。心头脑中全是恐惧,但已不再是因担心那些孤儿会死而生的恐惧,而是对这个时空产生的恐惧。
太可怕了。
只要被贴上个“贱籍”标签就再无人权可言,犯了错或者只是主家心情不好把人打死都太正常,活下来的,反倒可以称为“命好”,小心而卑微地活着,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只是为了保住这条命,再不敢有什么别的奢求,因为留住这条命都已经是“奢求”了。
这是她无论怎样自我安慰,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可是那是人命啊……”声音轻微地说了一句,抬起头再看向绿袖时鼻子一酸,话语哽咽了起来,“可是……那是人命啊!”
绿袖直不知道该怎么劝,低头看了她许久,最终,也只是无言以对地又道了一遍那句:“官府……不会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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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是红衣自穿越以来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了,疯狂到不计后果,就如同许多“北漂”身无分文就敢北上打拼一样,凭的只是一种违不过的信念和一口消不下去的气。
直至踏进那庙门的时候都还在念叨“我一定是疯了”,不过在念叨这话,也没能阻止她的脚步迈过庙门。
“喂,你……”她一眼看到昨日见过的那个人贩子,开口打招呼间,想客气地称一声“这位大哥”却实在叫不出来,怎么都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拐卖人口发国难财的十恶不赦的人,口中的话滞了又滞,索性就事论事,“我知道那锦红阁的老鸨要再过半个时辰再来,我若想买这些孩子回去,你卖不卖?”
那人贩子显然一愣。
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问她:“敢问姑娘是哪个府里的千金?”
“……你说卖不卖就是了。”红衣盘算着,没说自己是席府的舞姬,生怕折了气势,“管我是哪个府里的呢?你还有‘回访’不成?”
“也对,也对。”看她脾气硬,那人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了,又道,“那对我也是……价钱合适就是,我管他们是被买进府里还是青楼呢?”
就是说肯卖给她了,只要价钱合适。
红衣询问了共有多少人,那人贩子说九个男孩十四个女孩,一共二十三个。一壁介绍着一壁领她到后院去看人,红衣咬着牙道出的一句话差点让那人贩子在门槛处跌个跟头。
——“我若全买了,你给我什么价?”
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财大气粗。
“全……全要?”那人贩子停下脚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很是缓了一会儿神,才又磕巴道,“若……真是全要,无论男女,六两一个人。”
红衣心里飞快地做了个口算:六两一个人一共二十三个,二十三乘以六等于一百三十八两,三百五十两减去一百三十八两等于……
结余二百一十二两。
深呼吸一口气,红衣心里有了谱之后微微一笑:“好,不跟你讲价,就六两一个人。我也不看了,你把人交给我,我直接带走。”
“好……好!”那人贩子连连应下,伸手一指后院西侧的一道门,“都在那屋里,姑娘您推门进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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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而入,破旧的木门上散落下来的灰尘呛得红衣接连咳嗽了几声,缓过劲来抬眸望去,唯一的一方小窗映进来的阳光照亮四下,屋中情景让红衣狠然愕住。
如她所料却是二十三个孩子都在此处、如她所料条件差得很,她却没想到一个个都是捆缚住的。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的都有,皆是双手捆在身后,脚踝处也同样扎着草绳。
深吸一口气回头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恰见那人贩子刚数完钱,足下匆匆地走了。想起绿袖所说,这些人贩子“大赚一笔就收手”,估计这是要就此跑路了,免得惹麻烦。
后续的事情就只好她自己解决。
头一件……就是得把这帮孩子弄回长阳去。
在“小点的孩子好哄”和“大点的孩子懂事”间徘徊了一下,红衣心平气和地走到了一个目测□□岁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小姑娘,我给你把手脚松开,你可不许跑……”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一望她,低垂下眼帘没吭声。
红衣拿不准这是算“默认”还是算“无声的反抗”,想了想,又哄了一句:“听话啊,跟我回长阳城去,晚上给你买好吃的。”
周围的气氛倏尔变得有些微妙,直弄得红衣身上微一悚。
环顾四周,她的目光与一个个孩子相触后又挪开,最后重新落在眼前这小女孩面前。不理会周遭的异样,软语轻声地继续说了下去:“以后姐姐照顾你们,保证你们吃得饱穿得暖,好不好?”
“我不要……”那女孩子突然双眼一红,咬着嘴唇就哭了起来,头摇得快而坚决,看也不看红衣一眼,“娘说过……青楼里没有好人,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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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却刺耳的声音说得红衣一滞。
懵了懵,她道:“……谁说我是青楼老鸨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那女孩子还是这句话,挣扎着嚷嚷着。若不是浑身被捆得结实,恐怕已经动手了。
“你不去,日后你怎么活?我才不干逼良为娼那么缺德的买卖,买你们走,就是想找个地方把你们各自安置下来,日后再各寻出路。”红衣循循善诱,目光再度一扫旁人,又说,“这样可好?你们先随我去,若我骗了你们,你们再跑就是了——你们虽然年纪小,但这么多人,还怕打不过我一个么?”
旁边众人各自思量着,未说话;眼前的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望一望她,也没说话。
“跟着你去了,谁知你是不是一个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带着稚气的男音听着很冲,红衣循着看过去,目光在那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身上一停,赞许道:“防范心理很高嘛……”
而后她站起身,径直走到男孩面前,瞧一瞧他又瞧一瞧旁边几个:“你是这里面最大的了?”
没有答复。
“敢这么顶我,也算个男子汉。不如你自己跟我先去,看个究竟,若无碍,你回来亲口告诉他们;若我当真是坏人,必定不让你回来了,戌时之前你不回来,他们跑就是了。”
男孩面色一白,神情紧绷地抬起头望向红衣,不知她什么意思。
“你有胆子护他们没有?”红衣挑衅地看着他,知道小孩子最吃这套激将法。
“……好!”那男孩子咬牙一应。
红衣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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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破庙里寻了一圈,可算找到了把生锈的小刀。她把那男孩子手腕脚腕上捆着的绳子挑开,提步就要往外走,男孩却叫住了她:“你得把他们也松开!”
红衣一怔,回过头看一看他:“……啊?”
“不然万一你不是好人,他们怎么跑?”话语气势汹汹说得并不好听,红衣蹙了蹙眉头:“若松开后他们自己跑了呢?大冬天的,出去岂不是冻死饿死?”
就见那男孩往正中央一站:“你们在这儿耐心等着,我跟她去看看。若当真无事,我过来找你们,若等到戌时还不见我回来,你们再跑!”
一众孩子听罢,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红衣一见,合着这是个“孩子王”啊?倒是有担当,刚豁出自己的命去探虚实。
于是就去给其他孩子松绑,松开一半后就不用她动手了,已被松开的孩子自觉地去为剩下的人解绳子,安静却默契。
红衣带着那男孩一路回了长阳城,一路上二人都是时不时斜眼看对方一眼,一句话都没有。
进了城门,到离城门处最近的茶馆里找绿袖。绿袖见了二人一愣:“不是说有很多人么?”
“防心高着呢,就先带了他一个回来。”红衣没好气地瞥了那男孩一眼,又问绿袖,“让你找的住处呢?找到了么?”
“找到了,就旁边的坊里,两进的院子,一年八钱银子。不算新但还干净,我瞧着够用,替你先付了十年的钱。”绿袖慢条斯理地说完了,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笑吟吟地又续道,“这个不急着还。不过另请了照顾他们的仆妇,这就只能你来付钱了,我除了那点积蓄就只有月钱……”
“多谢你!”红衣发自肺腑地道了句谢,而后便随着绿袖一起去看那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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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就算是一切顺利了,二人先和那男孩一同回去接了其他孩子过来,去西市买了些“生活必需品”,顺带着买了些布、寻了裁缝给他们做新衣服。
绿袖和刚请来的仆妇秦妈一起做了一桌子好菜,却是菜刚上桌,绿袖便拉着红衣往外走。
“干什么啊……我也饿了!”红衣哭丧着脸,忙了这么一天,她也想先吃一口。
“这都快亥时了。”绿袖说着,红衣心里换算了一下时间:快晚上九点了。
“再不回去,你等着被齐伯盘问么?这事又不能说,等着挨罚不是?”绿袖脚下走得快,口中也说得明白。红衣也就没了犯馋的心思,知道她说得对,此事最好不让旁人知道,不然一传十、十传百,万一传到席临川耳朵里谁知又会出什么岔子?
就他那个三观,才不会管孤儿的死活。
二人往疾步往延康坊走,街头巷尾都正热闹,大夏朝没有宵禁,夜幕下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喧闹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感,红衣深吸了一口气,心下暗暗盼着那二十三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一生平安顺心,也能在这里“逛一逛街”,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前线捷报——”
男子嘹亮的呼喊如炸雷般传开。
红衣怔然回过头去,周围旁的百姓也都一样。数不清的视线注目见,见一男子策马疾驰而过,一路直奔皇城而去:“前线捷报——”
前线……捷报!
赢了!
一阵欢呼声在周遭倏尔腾起,原本虽热闹却平和的街道沸腾起来,甚至有人激动得抱在了一起,只为抒发心中这可无可言表地情绪。
“打胜了!”绿袖一声惊喜的尖叫,同时,攥得红衣手都疼了,“胜了……胜了!”
红衣心里一阵恍惚。
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战争都是离她那么遥远的事。
如今,她历经开战、接触过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孤儿,而后终于迎来了这战争胜利的消息……
居然有些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事,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心情才是对的。感觉自己似乎还是个旁观者一样,在电视里看着远在另一个大洲的战火纷飞,心里感触莫名。
然后,下一瞬,她想到的事情便是……
席临川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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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红衣和绿袖都格外小心。
在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每日抽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去看看那些孩子,寻的是“去逛市”或者“去买点心”的理由,半点都不敢多留,生怕让府里的人起疑心。
这天则更当心,索性让绿袖留在了府里,红衣自己出了府——理由也是现成的,敏症还没好、疹子还未消,要再去医馆看看。
到了那小院时刚巳时末,红衣掐着时间,一定要在未时之前回去。一因要教家人子习舞,二则是席临川眼下已经回了长阳城了,先去宫中禀事——红衣委婉地打听了一下,应该晚膳前回府,她还是保险点为好,下午就回去。
陪着孩子们玩了一刻适于融洽集体感情的体育活动:跳大绳。
又陪几个明显心理阴影面积比较大、哭闹比较多的小姑娘画了会儿画。
最后,红衣又锲而不舍地找那个“孩子王”去了——他心理阴影面积也大。
“阿淼,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
打从那天把他们都接回来之后,这男孩就再没跟她说过话,就连他叫曾淼都是她从别的孩子口中问出来的。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虽然他吃得好睡得好,但抑郁症了也是□□烦——抑郁症严重了搞不好也是会自杀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个坏人了。”红衣半蹲着身,努力劝自己“要有耐心”,“你不跟我说话也成……你倒是跟别人说说话啊?我打听了一圈了,这七八天下来你都没说话。”
曾淼抬眼看一看她,没有反应,坐在门前屋檐下闷着头,跟个塑像似的。
“你会把自己憋坏的。”红衣喟了一声,伸手想摸一摸他的头,也被他挥手打开。
“咣”地一声,前院传来一声巨响,红衣登时一翻白眼,提了声就喝出一句:“阿天不许踹门!”
孩子们各有各的心理阴影,但表达方式都不一样——比如曾淼选择自己闷着,阿天则闲得没事就踹门。
稍微安静了一会儿。
接着,忽有数人的脚步声一并传来,夹杂着小女孩受惊的惊叫声,惊得红衣顾不上继续开导曾淼,立刻回头看过去。
秦妈也匆匆地进了院,吓得脸色都发白了:“姑、姑娘……这来的人是……”
数人一并涌进院中,均是一样的裋褐。入院后他们没有动哪一个人,只是在这次进院子周围站定了,安静侍立。
红衣轻吸了一口冷气。
最不肯去想的猜测不住地涌着,让她心跳如打鼓。她屏息等着,片刻,终见一人走进了前院的大门。
暗红颜色的斗篷在阳光下显得压抑沉肃,暗色铠甲上每一缕轻微的光泽,都让她一阵心悸。
在她挪转不开的目光中,他踏进了第二进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