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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昳自温室殿飞奔出来,一路跌跌撞撞,不辨方向。他原以为自己有黄袍加身便不会再害怕一切欺凌,谁知上天风雪还是如利刃、如钢鞭,毫不留情地打得他遍体鳞伤。
阿兄……你亲手把你自己给毁了。
圣贤书上的荣耀与梦想,最终全被他自己变作了赤-裸裸的权力追逐。一次又一次的暗杀与争夺之中,他渐渐地知道,自己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他拼命地奔跑,仿佛一场逃亡。大雪披沥而落,路上偶尔有宫婢经过,一见到他即错愕慌乱地行礼。他感到滑稽,感到荒谬,深深宫闱之中,这一切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就这样被一个笑话给关进了天底下最大的笼子里了。
“夫子?”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怔忡地停住脚步,抬起了头。
竟然已到了清合殿了。
大雪将广厦飞檐都镀作一片素洁颜色,白玉阶上白玉雪,雪中立着一个团团童子,看着他,笑逐颜开:“夫子是来看阿泽的吗?”
薄昳抬起头,清朗的面容上神色莫辨。似乎被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所骇住,顾泽呆了一下,立即改了口:“——陛下?”
薄昳提起衣裾,一步步拾级而上,风雪将他的手指都要冻脱了,他的脸色呈现出愈加不正常的雪白。他一直走,一直走到顾泽的面前,冷冷地说:“过来。”
“喔。”顾泽懵懵懂懂地应了,亦步亦趋地跟在薄昳的衣角后面。薄昳一直走进了清合殿的内殿之中,帘帷静垂,伴着殿外风雪激荡,这座宫殿空阒得吓人。
他环视四周,梅慈生前喜欢素净,这清合殿中装饰淡雅安娴,每一几、每一案都摆放得恰到好处,绝没有一丁点突兀的地方。——想起梅慈,他的心忽然起了一阵抽痛,这抽痛太过陌生,以至于让他愣了一刹。
他努力赶走这种牵得人心脉俱震的痛感,将手放在了剑柄上,回身面对顾泽。
“陛下,”顾泽讷讷地道,“陛下冷不冷?”
孩童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天真关切,薄昳置若罔闻,慢慢地将剑自鞘中抽了出来。抽剑的声音很轻,但依然是“嘎”地一声刺耳的响,顾泽呆了呆,眼神里有些害怕,却还是道:“陛下要教阿泽用剑了么?”这样一想,他又开心了起来,“阿母说,能学剑就是大人啦!”
眼前的这个五岁的孩子,身负前朝血胤,一度为帝又一度逊位,经历了这么多荒诞的闹剧之后,却还是用这种毫不设防的语气与他谈起自己惨死的阿母。薄昳的脸色僵硬,手仿佛也僵硬了,已经拔出的剑又缓慢地、一分分地退了回去。
剑光一刹即敛,杀意也如烟而散。
渐渐地,薄昳脸上堆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他走上前,摸了摸顾泽的头:“这几日你便好生呆在这里,再也不要出去乱跑了,知道吗?”
顾泽乖巧地点头,“嗯!”
“乖,”薄昳长长舒一口气,“待到正旦上的改元大典,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他走出去,顾泽犹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廊前风声传来薄昳与内官低低的话声:“将他看好了,不可出寝殿一步。”
五岁小儿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怨毒。
***
烛水之畔,营盘整肃,军旗收卷,略无人声。沉沉的青灰色的天空下,风雪不断。
仲隐巡营完毕,回到中军主帐,解剑架旁正坐了一人,身如玉山,眉如利剑,翻看着案上的军报。重重叠叠的竹简下,压着一方木牍,用亮红的韦绳穿连,以显示其与众不同。
那是长安宫中递来的密报。
却不是孙小言写的。
仲隐看他神色,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便道:“我也不能确定这密报是否可靠。”
顾渊将那木牍从竹简底下抽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才道:“可靠。”
仲隐一怔,“你看出来了?这是谁写的?”
顾渊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道:“太皇太后。”
仲隐结结实实地惊住了。
“这木牍是长乐宫的规制。”顾渊将木牍在手心里掂了掂,轻声道,“我听闻孙小言原本也是藏在长乐宫中的。”
仲隐紧皱眉头,“可是太皇太后……”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最不愿意看到大靖覆灭的,”顾渊微微叹息,“那便是她了。”
“她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还做得少了?”仲隐嘲讽地笑了,“薄家占据江山四十年,她终究管不住自己的侄孙子。”
顾渊低低一叹,“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仲隐侧首看他,这个朋友的仁慈和残忍都是那样地莫名其妙,他有时不能理解,可他还是感到悲凉。
天意呵……
“这一路行来十分顺利,”仲隐顿了顿,换了个话题,“百姓还是怀念大靖的。”
“百姓?”顾渊笑了,“百姓才不怀念大靖。百姓只是怀念太平罢了。”
仲隐不做声了。
顾渊目光一转,将一份刚刚送来的奏报丢给他,仲隐拾起一看,面色大变:“顾泽死了?”
顾渊慢慢地点头。
仲隐将紊乱的思绪飞快地理了一遍,“这是……这是薄昳在……”
“他要让我们师出无名。”顾渊冷冷一笑,“皇太后变成了长公主,大靖的最后一个皇帝也已经夭折,靖天大将军,还能靖谁的天?”
仲隐不由自主地道:“那便——你来吧,子临!”
顾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竟令仲隐将剩下的话全都噎住了。
顾氏血脉,明明只剩他一个了啊!这时候,由他振臂一呼,自然是最名正言顺的事情……
“阿泽不见得真便死了。”顾渊转过头去,“薄三这样做会失人心的。”
仲隐盯着他:“你在逃避责任吗?”
“……是的。”顾渊竟坦然地承认了,“彦休,我再也不想当皇帝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仿佛还有些孩子气似的,让仲隐哭笑不得。“你不当皇帝,谁来当皇帝?”
顾渊没有回答,双手一撑,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仲隐这才发现他的大氅之下甲胄齐整,英姿凛凛之外,更有远赴风尘的从容。仲隐不由一怔,“你要出去?”
顾渊自架上拿下自己的佩剑,淡淡地道:“我去一趟长安。”
“你疯了?”仲隐眉宇一轩,不可置信地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直接打进去了——”
“我去长安宫中接应你。”顾渊却不容他再多说,面色冷峻,毫不犹豫地抬足出帐,仲隐连忙跟了上去,不断地劝说:“你走了,这五十万人怎么办?”
“当然是听你的。”顾渊突然停下了脚步,安静地回望于他,“过去这几个月来,他们也一直只听你的,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么?”
仿佛一道电光哗啦撕裂了脑海,仲隐惊怔地僵在了地心。
这数月以来,他时时费解、日日揣摩的东西,突然间,就被顾渊双手捧上,送给他了。
他几近恍惚,用力地摇了摇头。
“子临,这可不带开玩笑的。”他干哑地道。
“我没有开玩笑。”顾渊低低地道,“这数月以来,你待人如何,治军如何,处世如何,我一一都看在眼里。彦休,你可以平天下,也可以致太平。阿泽若在,你便是周公;阿泽死了,你便是平王。”
不伦不类的比喻——仲隐立刻就要反唇相讥——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两个比喻意义重大,形同圣旨,他感到对方眼神里的威压,如有千钧之重。他咬住了牙根,艰难发声:
“那——那你呢?”
“我?”顾渊一怔,俄而笑了,“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做。”
“有什么事情……”仲隐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急骤,“有什么事情比天下人还重要?”
顾渊不再回答。他将风帽披起,长剑握在袖中,迎着风雪,回过头来,目光里有满足的笑意。
那是仲隐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的笑意。
“我答应过她。”他微笑道。
我答应过她,一起去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顾渊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可是仲隐知道他指的是谁。
仲隐往前踏了一步,而顾渊已转过身去,纵步迈入了漫天风雪之中。弥漫的风雪顿时覆盖了那人玄黑的身影,转眼就看不见了。
要到许多许多年后,仲隐才能明白顾渊话里未尽的话。彼时他已满鬓玄霜,膝下子贤孙孝,天下泰安,臣民富足,他犹想起顾渊此时的笑容,和那眼神里跳跃的光焰。
那原来是一个人,已经尝过了自由滋味,便再也不肯回到笼子里去的眼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