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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的眼色冷成了冰,“你们是薄昳的人?”
那个杀死薄宜的人显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他将长剑上的血珠子轻轻一吹,声音粗嘎不似人声:“他为何叫你陛下?”
顾渊面不改色,“他怕极了,犯了傻,便想奉我为主。”
黑衣人将信将疑,抬起长剑,“将面具揭了,让我看看。”
顾渊没有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无妨的,我杀了你,一样能看到!”突然撮唇呼喝一声,众人齐齐抢上!
顾渊仓促拔剑,然而以一当百,如何能是敌手?加上他怀中还抱了一人,腾挪更加不便,他早已盯准了众人包围圈中的一个缺口,便想从那边逃过去——
然而竟有人突然朝他怀中的阿暖飞扑过来,长剑险险刺入她的衣襟!顾渊骇然变色,身形一转,不惜露出自己的背后空门,也将薄暖拼命地护住了——
于是那一剑便改作了刀势,狠狠地斫入他的肩胛!剧痛传来的一刻,顾渊竟忍不住痛吟了一声,旋即咬牙忍下,手肘往后一顶,便又掀飞了一个欺上的敌人……
他庆幸自己还曾与仲隐练过几招武技。
鲜血骤然涌上喉头的一刻,他竟颇无聊赖地想到了未央宫中,那些日长人静的时光。高高的隔绝人世的宫墙,挑丝精绣的鸾帐上是重重叠叠如云如雾的金博山,鸾帐之后有终日不绝的袅袅香烟,而那一片令人迷醉的幽香之中,便端坐着她,缓鬓倾髻,笑掩微妆,眸光中一片清寒的雾,从容得好似一个蹑空蹈虚的幻影……
不要,不要走……
他难以忍耐地唤出了声。
我不要离开你,我哪怕死也不要离开你!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仿佛天雷炸落他耳畔,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强硬地插-进了他幽深的眠梦里:“清醒一点!我们马上离开!”
不。
他艰难地发声。
一个至为简单的音节,却好像已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半生的感情,所有的渴望。
她不走,我也不走。
忽然间,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刚刚还烧得如火如荼的头脑刹时冷静下来,然而伴随着这份冷静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我是谁?
“你是皇帝!”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一遍遍对他嘶吼,“你姓顾,你是大靖的皇帝,你给我醒醒!”
不……不对。我不想做皇帝……你爱做,你便拿去吧。
那人气极反笑,“你这副样子,还妄想去救阿暖,真是老天瞎了眼。”
——阿暖?!
将剑柄抓得太紧的手指忽然痉挛了起来,他在挣扎,他要醒来,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魇住了一般,他拼命地要撕破什么,也许是牢笼,也许是网罗,也许是枷锁,也许就是那些纠缠了他二十年的春秋幻梦……
“喀”、“喀”两声轻轻的响,视域骤然明亮。
燧石相撞,击出的微弱火光点燃了柴堆,渐渐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晰。星月晦暗,今冬的第一场雪飘落在顾渊干燥的唇边,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个人,声音沙哑得吓人:
“你终于来了。”
仲隐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你终于醒了。”
***
封蠡的斥候与仲隐的队伍接上后,仲隐一马当先,带着数百精骑首先赶去阳翟迎接。未料到侯府大宴上剧变突起,仲隐赶到时,只见到数十上百的黑衣人在围攻顾渊一个,而薄暖早已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顾渊一把抓住了仲隐的臂膀,五指几乎要嵌进那森冷的铠甲里去,而唯有这样尖锐的疼痛才能稍稍钝化他心中的苦涩,“我明明与她在一处——我——”
“不怪你。”仲隐静静地道,“薄昳是有意分散你的注意力,他的目标本在阿暖身上。”
顾渊静住,许久,放开了手。
他们所在是阳翟城外一片空旷的山林,无星无月,漫天的雪片在北风中回旋,在火光下闪烁出千万重幻影。地上的积雪足有尺许厚,能将人全身血脉都冻僵,雪中的火堆显得异常孤独,光焰幽微明灭,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就被逐渐渗透的雪水彻底掐灭掉。
顾渊安安静静地看着那雪,仿佛片刻前在梦魇中惨呼的那个人不是他。他的面具已揭下,露出风霜峭立的脸庞,英俊一如天神,冷漠一如天神。
一次失去会让人崩溃,多次失去却只会让人麻木。痛已痛过了,怨恨也再无益处,眼前风雪漫漫的路,他还是要继续地走下去。
既已迎接到了义军,仲隐便命队伍原地休整,封蠡虽死,但义军的兵马人数还是十分可观,仲隐看着老朋友憔悴得几近崩溃的神情,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顾渊淡淡发话。
仲隐想了想,终是道:“封蠡招来的兵马,驻扎何处?”
顾渊微怔,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现在“封将军兵”群龙无首,只有他能号令。义军已经折损了许多大将,他若再消沉下去,军中生变,恐怕这半月辛劳,全要化为泡影!
他慢慢地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筋骨都似碎了一般,根本收拾不起。他踉跄了一下,仲隐想去扶他,却又忍住,便侧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溪边,掬起一捧清冽的雪水往脸上一浇,而后,那双眼眸便如被雪水洗了个通透,重又灼灼燃烧起来。
仲隐低声:“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下?”
顾渊冷冷地道:“军情紧急。走吧。”从地上拿起那张面具,擦拭了一下,便重新覆住了自己的脸。
表情归于死寂。
他当先而行,仲隐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跟随上去。两人沉默地穿过雪中无声的大营,一丛丛篝火噼啪作响,偶尔被风雪激灭,即刻便又有簇新的细小的火焰再度从柴堆缝隙间生生不息地窜将出来。
前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冷峻的男人,即令只是一身素朴的青衣,也自有睥睨天地的浑然气度于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仲隐想,他们之间,或许已经有了一些不可触碰的话题。
比如那个被劫走的女子。
有些人,有些话,有些伤痛,深藏心底,是不可以与人分享的。
即令顾渊可以对自己交付一整座江山,也不能向他交付这一份最后的记忆。
***
十一月甲子朔,前朝车骑将军仲隐自号靖天大将军,出奇兵于云州,收拢封将军兵,共三十五万大军,立誓恢复大靖,遥尊长安城中被囚禁的前少帝顾泽为君。靖天大将军用兵如神,攻城略地宛如摧枯拉朽,不到半月,已将关中大半土地收入囊中。
战火燎原而起,中原为之板荡,冠带诸公惶惶不可终日,戚戚如丧其家,而仲将军的麾下却聚集了无数怀念前朝的人,比如那个曾经入相,如今却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的聂少君。
插了鲜红羽檄的六百里加急封检一道又一道随快马入京,薄昳端坐承明殿,神色却是波澜不兴。
只是当念到聂少君时,他的目光终于一动。
“他身边还有谁?”薄昳冷冷地问。
那内官又看了一眼奏报,“聂少君……偕其妻……回陛下,还有他的妻子。”
薄昳不再说话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通天冠,他现在知道,这种帝王冠冕是会压得人脖酸的。内官在身后谨慎地发问:“陛下想去哪边?”
“温室殿。”薄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备车,朕去看看长公主。”
薄暖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过去。
睁开眼,藻绣纶络的垂帘之后,隐着香雾缭绕的博山炉,面容滑稽的羽人背负着沉重的炉身,那氤氲满室的香烟便如是羽人翅膀间扇动的山雾。
熟悉的龙涎香将她晕沉沉近半月的头脑熏得更加迷惘。
她竟然……又回到未央宫了吗?
这里……是温室殿?
外间有宫婢低声询问:“长公主,您醒了?可需要奴婢进来服侍?”
薄暖呆住。
“你……”声音如一段微弱的气流,“你唤我什么?”
“殿下病了许久,恐怕还不知道,陛下已给您加了封号啦。您现在是宸庆长公主,封地在平阳,陛下刚才还来看您呢,吩咐说您若醒了,一定要报与他知道。”
她想起身,然而全身都已不听使唤,挣扎一下又跌回了枕上去。荒谬……荒谬!她想破口大骂,却骂不出声,呆愣了许久,反而呛声笑了——“长公主”,这三个字于一个月前从黄济口中说出时还是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如今却成了一道直接将她击垮的耻辱!
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惨烈的笑话,可还有比这更可笑的耻辱?!
她咬着牙,抬高声音发问:“你是谁?寒儿呢?让寒儿来服侍我!”寒儿并没有参加那场血的宴会,她应该无事……
那宫婢静了一静,“寒儿早下了掖庭狱,陛下的意思,是容不得她的。殿下还是不要妄动心神的好。”
薄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她便这样躺着呆呆地看着床帐顶,外间的风雪扑打在精致而结实的青琐窗上,好像无数痛苦呼喊着的鬼影要爬将进来,却终究全被殿内的暖意一冲而散,了无踪迹。
原来,已经下雪了。
不知子临的军队遇着这样的大雪,途中会不会耽搁受挫?
想到子临,薄暖全身再度绷紧了。她又想坐起身来,可是却仿佛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在拖拽着她,仿佛要把她拖进死亡一样黑暗的深渊里去——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腹中忽然翻江倒海地疼痛起来,她侧过头去便欲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熟悉的感觉让她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