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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上的字,苍劲有力,含着书写者半生的锋芒。不过是短短百余字的封事,顾渊斜倚凭几,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直起身来,执着竹简的一端放在了烛火上。
仲隐想说话,却被顾渊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亲写了一夜的密奏渐渐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污浊,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迹被打乱、洇染、冲散,终究复归于虚冥。
“朕知道了。”顾渊静静地盯着烛火,将烧残的简端随手抛开,忽然扬声,惊得屋瓦都是一颤:“孙小言!”
孙小言探出头来:“陛下?”
顾渊冷冷地道:“取帛书来,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从未央宫宣室殿径自传出一道圣旨,益封广元侯薄安五千户,赐安车驷马,黄金五百斤,罢大司马大将军职,遣就第。
满朝震惊。
不论给了多少的赏赐,都掩盖不住最后那几个字的罢免之意。年轻的皇帝如不知轻重的野兽,当此人心大违的时刻,竟还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费尽心思联合众臣上表,他竟能全当耳旁风,毫不在乎,一道轻飘飘的中旨,便裁撤了最为显赫的大司马大将军!
薄安只觉得那户邑、安车、驷马、黄金全都是一种羞辱,年少的皇帝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仅仅是坐在宣室殿里挥了挥笔,便将他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终还是没有去长信殿,也没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领旨,如皇帝所愿,回府养老。
长信殿那边毫无声息,但从郡国到中央的上书纷涌而至。一面为广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决策。豪强在思陵作乱,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农薄密索性将手一摊,表示老臣已没有分毫的钱可以供给自己公署的开支,无法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如将臣也罢了去吧。
顾渊罕见地没有发怒。他回头问少府,宫内还有多少钱?发了,都发了。优先发去陇西和右扶风赈灾,剩下的给官吏加俸。上林禁苑开放,借给贫民耕种渔猎。宫中用度减半,太仆减谷喂马,水衡省肉养兽。遣散建章、甘泉数宫的卫卒,让他们回乡从事本业。……
饶是薄密这样见惯龙颜的数朝老臣,看到皇帝这冷静得麻木不仁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惧怕。
“钱是省出来的。”顾渊淡淡地道,“朕听闻薄大人性好郑声,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钟鼓三十人?不知若没了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银钱来?”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顾渊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环顾这煌煌大殿中衮衮诸公,改制的一派与反对改制的一派分开站立,泾渭分明。他眉头一皱,发问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当众犹称旧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觑。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并未告假,只是毕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边的人都窃笑起来。顾渊掠了薄昳一眼,后者面色如常。这种无法掌控对方的感觉令顾渊莫名焦虑,果然便听有人道:“既然都老糊涂了,便当趁早让贤。广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顾渊一拂袖:“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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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回来了,皇后已等候多时了。”
顾渊踏入宣室殿,一个瘦弱的人影,着一袭沉重的赤金长袍,头戴金凤步摇,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风料峭,顾渊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双玄黑丝履,而后是波涛纹的袍角,像是压抑着的怒火。
她叩下头去。
“妾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你不该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话对陛下说。”薄暖咬了咬唇,“说完之后,妾听凭陛下处置。”
“你是来求情的?”他的声音没有分毫波澜,从上方压下,像暴雨之前厚积的乌云。
她顿了顿,“不是。”
他眉毛微扬,“哦?朕将你父亲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说,“妾不是为此而来。”
“那是为何事?”
“妾是为……周夫子而来。”薄暖忽然抬起头来,眸光哀恸,“妾若不来,便无人敢来了!”
顾渊心头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来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顾渊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后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顾渊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转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躯娇弱,却反而是她扶住了他,声音微颤:“陛下,周夫人还在妾的椒房殿里等消息……”
顾渊闭了闭眼,记忆里夫子的相貌渐渐清晰,不论自己是四岁、十岁还是十六岁,不论是身处幽暗的掖庭、僻静的睢阳还是恢弘的未央宫,夫子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戴整洁齐肃的冠袍,不论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会温和地告诉他,所谓君子,仁义在己,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听闻是昨日傍晚带走的……太皇太后特下的诏书……”
顾渊睁开眼,看见薄暖的表情犹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她还没有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还以为凭帝王的力量可以让周夫子回来。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历来受此诏的丞相,大都选择了自杀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来时的乘舆还停在殿外,他径自带她上了车,对车仆道:“去廷尉寺!”
车仆吃了一惊,自己从没带天子走过这样的路,却也不敢多问,当即扬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顾渊的掌心,“怎么手这样冷?”
他抿着薄如一线的唇,没有说话。
这是她的男人,她与他相见的光景却是那样地稀少,以至于如此时此刻这般珍贵的瞬间,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着轻声安慰他:“现在去还来得及……不过一个晚上,廷尉还不能那样快给他定罪,而况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临,夫子不会有事的。”
顾渊在心中苦笑。
对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并非无所不能。
这种不能自白的无力感,我真庆幸,你永远也不必体会。
初春的太阳破开了云层,那万丈光芒却是冷的。廷尉寺在宫外,顾渊没有催促车仆,车仆却不自禁感受到身后人的压力,急骤地鞭马。鞭声响在空中,惊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个堂皇的长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没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权杖,恶狠狠的厮斗,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野兽。
包括他自己。
顾渊无声地抓紧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预料了圣驾的到来,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牍。顾渊一低头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一脚将它踢开。朱昌的身子颤了颤,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愿领死罪!”
顾渊没有言语,身躯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薄暖这时恰跟上来,听到朱昌的话,呆了一呆。
她俯身捡起了那片木牍。
“君子不忧不惧。”
只有六个字,笔意修饰而内敛,恰如夫子毫发不乱的人生。薄暖看了许久,不能相信那个温蔼长者竟已离自己远去,更不能想象他怎么会在短短一日之内便离奇而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愤怒。
她很少体会到这种愤怒,这是弱者的愤怒,无能为力的愤怒,子临为了改制的事情准备了一年有余,而太皇太后只花了一天,只用了一道诏书,就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主张改制的国之重臣。
“陛下!”身侧突然响起朱廷尉惊慌的叫声。
薄暖抬头,只见顾渊手按心口,剑眉紧皱,竟生生咳出了一口鲜血!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抱住顾渊摇摇欲坠的影,拿手巾去擦拭他唇边血迹。他的眼底波澜翻卷,是不容错辨的痛苦——
夫子……夫子是因他而死的!
他罢了薄安,薄太后便杀了周衍。又一轮厮斗结束,权杖的龙凤头上溅了新的鲜血,温热的,像是从心底里呕出来的。
顾渊强撑着站直了,闭了闭眼。
薄太皇太后,终究技高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