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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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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过头去继续驾车,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太子妃终于记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日为何要骗我?”她冷声质问,“你骗我说你姓聂……”

    “太子妃难道会逢人便讲自己姓陆?”薄昳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在下不过拉了一个垫背的。”

    想起聂少君那顽劣不恭的模样,陆容卿竟尔沉默了下去。感受到她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薄昳顿了顿,仿佛宽慰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处躲一躲,这几日太皇太后在抓人。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回来。”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又或他根本不愿意在她面前解释。他斟酌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淮南梅氏余威犹在,未必不能与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该想清楚要往哪边站。”

    陆容卿慢慢松开了抓在车栏上的手,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难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就像思陵山间的野泉。然而他的话语却是那样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陆的,姓梅的,在我眼里,都无差别。”

    ******

    寒儿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帝王。

    他拿着那一枚山玄玉,已经端详了很久。眸光深而亮,冷而定,令寒儿每每感到害怕。

    半晌,他一手拈着那丝绦将这枚玉悬了起来看,透过晶莹的泛青的玉质,看到夏日将衰的阳光。他淡淡地道:“民间有个什么说法,‘结缨’,嗯?”

    寒儿呆了呆,忙道:“回陛下,是有这么一说,道是女子将结缨之玉系在腰上,表明自己已属了人家。”

    顾渊剑眉一挑,“她藏着这东西多久了?”

    寒儿有些为难,“奴婢只知道皇后进宫时就带着它了。”

    顾渊忽然笑了。

    笑容是冷的,像盛夏里凌室的冰,刺得人浑身一激灵。他将那玉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笑睨她:“你家皇后给朕写了一个字,你倒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寒儿嗫嚅:“奴婢……奴婢不识字。”

    顾渊却不管她,“上‘日’下‘文’,是个‘旻’字。你家皇后真是好读书啊,这是拿《小旻》在劝谏朕呢!”

    “《小旻》?”寒儿好奇地问。

    顾渊顿了顿,笑容一时深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亏得朕思索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这么一句话。皇后还是在劝朕……忍耐啊。”

    “我看皇后却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避忌地迈了进来,“陛下什么都不会,偏偏最是能忍,压根用不着劝。”

    顾渊双眸微眯,“谁许你进来的?”

    仲隐将一方奏牍抛在他案上,“看过再说。”

    顾渊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震变:“冯吉死了?!”

    仲隐点了点头,“这是朱廷尉冒了大风险送来的封事,好歹没让广元侯压下去。”

    “可那供词也是冯吉的。”顾渊原以为是冯吉见风使舵……“死无对证的事,朕能如何翻盘?”

    仲隐笑了,“谁说一定要翻盘了?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也是可以的。”

    顾渊目光一亮,“那个老宫人……”

    仲隐低声道:“这段时日,可要委屈一下皇后了。”

    ******

    从夏到秋,皇帝始终没有来。

    椒房殿与宣室殿相距很近,然而从姹紫嫣红到百草凋零,薄暖竟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只有伤势渐愈的孙小言还总会从皇帝处跑来与她说说话。她要问太皇太后的事情怎样了、孙小言又是为何被放了出来,孙小言绝口不提,却从承明、宣室二殿不断送来朝臣的奏疏,每隔五日,从不间断。

    广忠侯治河有功,还朝考绩,进封三千户。

    聂少君进为太常卿,画长安南郊地,起明堂。

    置北郡,徙流民屯田,发给粮米櫌锄。

    盐铁收官,商车加算,公卿士吏不得与民争利。

    ……

    数月过去,她的案前已积了许多这样的奏报,她初时不愿看,孙小言却道自己看不懂,想向她学一学如何奉承皇帝。她只好哭笑不得地给他讲解:什么是起明堂,什么是疏河道,怎样治理流民,怎样对付商贾……

    孙小言听得十分认真,每听到傍晚才收拾着回去。她会疑惑:“陛下那边,不需你侍候么?”

    孙小言便只有苦笑:“别说小的,现在,谁人也近不得陛下的身!要不小的怎么来向您讨教呢……”

    她倒吃了一惊:“他那样麻烦,难道一个人应付得来?”不说别的,就他那一身洁癖……她真无法想象他离了下人怎么活。

    孙小言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未几,叹了口气。“奴婢真不知道,陛下现下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有无人相伴。陛下太忙,忙得好像着急上赶着要怎样……奴婢愚钝,只觉得陛下并不快活。”

    薄暖静了静,低头,看见那奏报上一个个醒目的朱砂批字:

    “此千秋万代之法,慎行。”

    “休得误朕,有实报实,勿充虚滥。”

    “一郡之民,衔首相望于公,公不得以虚辞推托。”

    ……

    还是那样瘦硬的字体,还是那样迅疾的行文。字里行间是沉着中带着焦灼,隐忍中带着期待,坚决中带着迷茫……只有她,只有她能看出,面对千万里江山,他的沉着、隐忍、坚决的背后,全都是焦灼、期待、迷茫。

    她轻轻拿起了笔。

    “我给你加一些注解,你看清楚,记下来,陛下若问起时,你便知如何应对。”

    孙小言自是千恩万谢。她捻了捻笔尖,拿过一方空简,终是轻轻地、郑重地,落下了自己的字。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广穆侯薄宵、广敬侯薄宁俱下狱论罪,虽然有惊无险,但两人归家之后,竟相继发病死去。长安城中大半是薄家产业,尤其西城,近乎家家缟素。治河的广忠侯薄宜还朝之后,虽得加封,却被遣回了封地上去。

    曾经煊赫无两的薄氏五侯,转眼间只剩下谨小慎微的广元侯薄安与素无建树的广昌侯薄密。广昌侯官拜大司农,然而流年不利,粮价飞涨,朝廷裁撤广昌侯也只是眨眼间事。

    对这一切前朝的人事变动,长信殿里的薄太皇太后竟是充耳不闻。任由各房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闹到她跟前去哭,她也只管给这些小辈赏几口茶水便将他们撵出了门。

    夜已深了。秋气渐渐地渗进了广袤的殿宇中来,星辰稀落,苍穹如铁。薄暖在夏季养成了一个习惯,往椒房殿前殿的丹陛上一坐便是大半夜,那里能看见宣室殿的灯火。那灯火总要过夜半才熄,她也才会起身归寝。

    然而这一晚,那灯火竟始终不灭。

    寒儿来催了她好几次,给她加衣裳,她怔怔地披着,双眸凝望那通亮的灯火,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寒儿叹了口气,回转身去,猛地呆住。

    夜色之中,年轻的帝王一身玄黑的衣,伸指在唇边,悄悄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寒儿险些笑出声来,蹑手蹑脚地离去。顾渊蹩至薄暖身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薄暖一惊,本能地将手去扳他,扳了半天那双手岿然不动,反而还有纤薄的微凉的嘴唇轻轻覆上了她的,辗转研磨。她静了,手沿着他的手滑过他的臂,轻轻触碰他的脸。

    “子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又被他悄然吻走。他的身子欺了上来,迫得她向后软倒在台阶上。他不知何时放开了手,她的眼睛陡得自由,便见到漫天稀疏的星,一轮残月冷冷地低伏在男人的鬓边。

    “你不该来。”她压低声音道。

    “再不来就不是男人了。”他带笑回答。

    她脸红了,而他的手在不安分地游走,“皇后莫非一点也不想念朕?”

    她又急又恼:“停手,这是在外面……”

    他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吓得两手箍紧了他的脖颈:“你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往殿内走。他的心跳响在她耳畔,极快,极空,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唯恐是一场惊散的梦。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心中在羞涩之外潜生出了希冀,又在希冀之外潜生出了恐惧。这恐惧让她抓紧了他的前襟,他低头,看见她的神情宛如牲礼上待宰的白羊,心情莫名地好。

    “你纵不想我,我也是想你的。”他笑着行过一重重帘帷,疏朗的气概仿佛检阅千军,行至最深处的寝殿,火光幽微,鸾凤炉上云雾缭绕,将外间的寒气都蒸腾尽了。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了床上,便抬起身子拉扯自己的外袍。她看得好笑,伸手去给他解开玉带,他顿住了动作:“这么急?”

    她索性停下了,被褥一卷对着墙闭眼不说话。

    他扬眉,三两下除去了外衣,无赖地抱住她的腰,“哎。”他轻声唤,“阿暖。”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令她浑身一震。他讨好般地去舔舐她耳后最敏感的肌肤,低低地呢喃:“你怨我了是不是?这一向我在忙些什么,你也看见了……我连去了薄氏两个侯,太皇太后都拿我无法……这还是多亏了你。”他笑起来,笑声逗弄得她耳后颈间一片发痒,“要谢谢你,阿暖。”

    她的心仿佛都被他吹软了,软成了一滩泥,声音也难以坚持,“你要怎么谢我?”她嘟囔。

    他又笑了。将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她看见他带笑的眼睛亮如星辰。他一边吻她,一边牵引着她的手,向下,向下……她的脸唰地红透,但听他仍在自顾自地笑,“这样谢你,够不够?”

    她张口结舌,“我……你……无耻!”

    他却不再容她说下去了。身体早已食髓知味,*不过是那一点火星子,刹那便燃起了燎原大火。锦绣的帘摇漾不定,他额间晶莹的汗坠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痕,令人迷恋却留之不住的痕。她捧着他的脸迷惘地吻他,巅峰来临之前,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阿暖,”他伏在她肩窝低低地喘息,“给我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