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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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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漏子?”

    空荡荡的椒房殿里,顾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金丝玉舄踏踏有声,袍袖上的赤底金龙怒目欲飞。

    仲隐抱胸冷睨他:“你明知太皇太后会传她去。”

    顾渊看了他一眼。“是。可朕拦不住。”

    “怎么拦不住?”仲隐反唇相讥。

    “你倒试试看,你能拦住谁?”顾渊冷笑,“你是能拦住阿暖,还是能拦住太皇太后?”

    仲隐道:“天罗地网,必有一疏,这案子牵连那么多人,就算一个乐工也能把阿暖咬下去,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偏让她往长信殿走?”

    顾渊摆了摆手,“不。”话音忽然沉静了下来,“她是大靖的皇后了。一个乐工的供词,是不足以定她的罪的。”

    他走到大殿外边,撩袍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径直坐下了,又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仲隐却没有坐,仍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写供词的人必然很有分量。”顾渊慢慢道,“必然是个懂得其中关窍的精明人,说不定,还是宫中的老人。”

    仲隐的思路飞快地转了几个圈,“你身边那个谁,怎么不见了?好像姓孙?”

    “孙小言?”顾渊沉吟半晌,“有可能。”

    仲隐道:“你该去问问朱廷尉。”

    “朱廷尉?”顾渊轻轻一笑,“查案的是大司马大将军,可不是朱廷尉。”

    仲隐一怔,旋即道:“不错,现在外间都在传,广元侯举恶不避亲,把自己亲生女儿都推出去了。”

    “他却不知‘亲亲得相首匿’。”顾渊冷笑,“太皇太后这棵树,便这样好乘凉?”

    仲隐沉默了。顾渊感觉到自己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有几分不妥,然而立刻就为自己这种感觉而分外羞耻起来:他是皇帝,他议论谁不可以?他又颇无赖地想,自己现下讽刺了太皇太后,是不是要论个“谤议尊长”罪?

    “啊哈,”他低低地笑了,“你也怕啊,彦休。”

    “我怕什么?”仲隐下意识地问。

    顾渊跺了跺脚下的石阶,“这里是未央宫,太皇太后在长乐宫。相距那么远,可朕与你,都不敢乱说话。”他笑得怡然自得,“原来权力是这样的东西啊。”

    仲隐侧头看他,年轻的帝王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没有丝毫的温度,盛夏的晴空之下,闷塞的宫墙之中,他一身冠冕常服一丝不苟,连一点汗渍也无,竟似鬼魅般窜着寒气。剑眉紧蹙,似在思考,又似在忍受着极烈的痛苦,在这炽热蒸人的长安七月的太阳下。

    仲隐忽然为这个朋友感到难过。

    他大约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吧?

    因为他从来都不得自由。

    “不是孙小言。”顾渊突然道。

    “什么?”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也不见了。”

    ******

    薄太后身边的郑女官将薄暖送了回来。

    太皇太后的辇舆玄黑为表,在暗夜中驶入未央宫,轮声沉闷。薄暖下车,抬头,椒房殿前的白玉墀上,赫然有一盏孤灯,一个凄清的白衣青裳的人。

    见她回来,他站起了身,嗓音沙哑,“你回来了。”

    地上的孤灯火光幽微,映得他一边脸庞愈亮,另一边却愈暗。他等了多久了?她的心愀然一痛,双足不受控制地奔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她猝然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温热,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与她的渐渐合拍。她终于感到安然,这一整日,在太皇太后处受到的惊吓、侮辱、折磨,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他在等她,他与她受着同样的煎熬。

    郑女官的声音平静无澜地响起:“太皇太后请陛下准备好明日的朝议。”

    顾渊默了默,“请夫人代朕回皇祖母一句话。”

    郑女官微一欠身,“陛下请讲。”

    “皇祖母此刻纵是握有四海,”顾渊眼帘微合,“千秋万岁之后,也不过是谥号孝钦皇后。皇祖母若连这个谥号都不想要了,便尽管将案子查下去吧。”

    说完,他再也不看郑女官刷白的脸,牵着薄暖转身,一步步登上了白玉阶,走入了那片辉煌壮丽的深深的殿宇。仲夏的长风拂过,竟激得郑女官一个寒战。

    翌日,承明殿大朝。

    朝堂上衮衮诸公还未来得及对后宫的乱子扯开嗓子,丞相周衍先上奏了一场天变:陇西地震,山崩,川壅,百姓死伤以万计,流民以十万计。

    顾渊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将出来:“诸位有何计策应对?”

    公卿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攒了一肚子参劾皇后的话,都只能憋到这桩案子结了再说。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薄安无声地抬眼,将天子与周衍的默契收入眼中——

    一桩严重的事体,只能用一桩更严重的事体来遮掩。年轻的天子将权术运用得谙熟无比,然而毕竟是太年轻了吧,帝王南面之术,却被他用来保护一个女人。

    群臣但闻见皇帝的冷笑,“一个二个成日里只知道劝朕这个劝朕那个,怎么不见自己能做好几件事情的?我再给大家说一桩。南方干旱,象郡才送来奏报,说饥民把官仓都给砸了,自己不拿粮食,全给扔进了江里去……你们的眼睛少往朕的后宫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满堂簪缨骇得噤声,静得只能听见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声,伴着浑浊的染了汗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顾渊身后那重重帘帷之中的人,却出人意外地发话了。

    “陛下说得不错,天子设官分职,本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交与老身即可。”

    声音虽苍然,却带着冷落的决断力。顾渊听得眉头一皱,孰料薄太后径从帘幕后抛出了一张帛书。内侍慌慌张张地接下来,展开,脸色煞白。

    薄太后冷冷道:“读!”

    顾渊紧紧盯着那一卷帛书,好像盯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人攥在手心里,毫无廉耻地被折叠、被展览、被宣读。

    “皇后新册,已为大过,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宫不可轻废,国体不可妄动,兹命皇后薄氏体身内省,静察己过,闲时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乐,以全其母仪。”

    顾渊没有说话。

    群臣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薄太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顾渊站起身来,忽然回过头去,对着那朦胧的帐幕低低地笑了。

    “先是太后,再是皇后。一个个软禁起来,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帘帷蓦地一颤,“还是说,皇祖母原来与朕一样,偏爱当这孤家寡人?”

    ******

    薄暖回来之后,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阁。顾渊早晨去上朝,便几日没有再回来,外间的守卫竟都换成了长信殿的人。薄暖隐隐听闻了大朝上对她的处置,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子临能再忍忍……

    薄太后毕竟顾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后身份,不再是那样轻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郑女官不断地盘问她对当年秘闻究竟知道多少。

    终日无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脸孔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不出来,谁的供词能有那样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后绊倒。

    那人不能是大鸿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熟知后宫事体的。那人参与了她的计划,并且也被下狱论罪。那人还必须有相当的品阶和资历……

    若不是那日孙小言哭得太惨,她真要怀疑到他头上去。

    然而和孙小言差不多身份的……冯吉,已经死了。

    ——冯吉?

    她突然坐了起来。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冯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死人写供词最简单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皇太后若能想到冯吉,则也势必想到了——陆容卿。

    不知陆容卿那边,又是怎样一副景况?

    日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该睡则睡,该吃则吃,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她不能亏待了自己。只是夜间在宽屏大床上睁着眼,她犹会想起面红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不会来,也来不了。

    她拉过从睢阳带来的那只陈旧的书箧,拨开上面堆叠的书简,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丝绦是静洁的玄黑,绣了一个火赤的“渊”字。她捧着这一枚玉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动手,拿剪子铰掉了这丝绦上的绣线,重新绣了起来。

    ******

    太皇太后确实想到了陆容卿。

    长信殿的宦侍带着那一纸诏书来时,陆容卿正被人拉着塞进了一架马车,那人往后头匆匆掠了一眼便飞身上车,啪地一下怒鞭,马匹吃痛地撒开了蹄子。

    陆容卿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听着车轮辘辘地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了北宫,带离了她所熟悉的记忆。她不由颤了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压低了笠帽的檐,声音温和如水:“带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紧了车栏,“你到底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了。

    温润的一双笑眼,此刻没有笑。薄唇无情地微勾,利落的脸有不同于薄陆二家的俊朗。

    “是你。”陆容卿下意识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后的阿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