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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元年八月末,皇帝于未央宫苑遇刺。太皇太后不许梁太后探视皇帝,梁太后心怀怨怼,太皇太后囚之长秋殿。广川儒生聂少君上疏为梁太后诉,皇帝命廷杖之。
天子伤愈后的第一次早朝,便在廷杖的血肉模糊的啪啦声中度过了。聂少君被拖出承明殿外受刑,顾渊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垂帘之后的薄太皇太后,后者面无表情。
那样悍不畏死的刺客……若果然是由太皇太后指使……
薄氏一门,这么快就要放弃阿暖这颗卒子了么?
还是说……阿暖,触到了他们的什么底线?
是因为……因为阿暖救了他?因为阿暖……爱他?
不,不会这么简单的。
一定还有什么关节,他还没有思考清楚。
顾渊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长秋殿中哀伤待老的母亲。自己真的错怪她了么?可是阿母啊……有时候,孩儿真想把你关起来,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惹祸,你才始终是安全的。
阿母……这天下滔滔,竟再没有了你的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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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少君受了廷杖,连路也没法走,犹是揉着腰去承明殿上再次谢过太皇太后与皇帝陛下的恩典。顾渊的眉头动了动,命人驾来一辆牛车送他回府。聂少君摇摇晃晃地往车上一趴,便两眼一闭,呼呼大睡,满朝公卿见状,都是摇头咋舌。
牛车一路驶到皇城东北的里弄中,聂少君一瘸一拐地跳下车,穿过里坊中飘散出的油烟和流淌着的臭水,走到一座小舍之前,将门口油毡一掀便钻了进去。
简陋的小屋中,赫然全是竹简。墙边灶上,案头床脚,密密匝匝,重重叠叠,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扔。聂少君在这一片迷茫如海的书丛中却是行走自如,径自从门后帚箕之间抽出了一幅帛书。
他拂去案上一应笔砚物事,将这幅帛书披展开来。
竟是一幅大靖皇朝的郡国舆地图。
聂少君伸出瘦长的手指,自图上的长安慢慢向下移动,找到了臣属大靖的滇国的都城,邛都。
滇国反乱?
广穆侯果然是出了名的勇略……他就不怕圣上派他去平叛,让他有去无回?
聂少君冷冷一笑,又将地图缓缓卷起,扔到了门后。然后他便趴倒在床上,忍着廷杖的痛,继续写自己的明堂之策。
夜渐深。
季夏的温暖飘忽将逝,斗室未燃灯火,光线随帘外夕影一同暗了下来。聂少君再看不清简上的字,将笔一扔,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又感觉到从臀部到腿间皮肉撕裂的疼痛,叫他龇牙咧嘴地牢骚了一番,终于是累了,累了便只好睡了。
入睡之前心中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若是家中有个女人,自己此刻是不是能吃上饭?
将老母留在广川乡下,他是立誓要衣锦才能还乡的。然而庙堂险恶,宫闱难测,他不过刚来数月,就仿佛快要被这丛深海压得窒息掉了。
也不知高高御座上的那个人,是如何能在这样的地方撑持一生?
糊着泥的篷窗外,一个纤细冷淡的人影已经静立了许久,见屋中人已发出沉睡的鼾声,又犹疑了片刻,才终于伸手拈起门帘,走入房中。
“哐”地一声,她的脚步踩到了地上的竹简,在这静谧无声的暗夜里尤显出几分空旷。
今夜无星无月,黯淡的光影里,她只能见出床上少年修长的轮廓。她慢慢走过去,将手中的小瓶轻轻放在了他的枕边,便转身欲去。
“啪”地一下,一只手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床上熟睡的少年蓦地睁开了冷厉的眼——“谁!”
女子倒也毫不惊慌,冷着容色道:“是我——聂公子还不放手?”
聂少君眯着眼,只能看见女子高挑清雅的轮廓,在黑暗里氤氲成一团染透兰香的迷蒙雾气:“你?你又是谁?”他不肯放手,话音却渐渐懒了,“佳人来夜半,聂某真是受宠若惊。”
“放肆。”女子冷冷地道,“我只是来给你送一瓶伤药——听闻你上疏为梁太后说情?”
聂少君清醒了些许,“那又如何?”
女子短促地冷笑一声,“你胆子大。”
聂少君一手撑着脑袋,斜着头看她,“要论胆子大,我还是不如你。”
女子静了良久,几乎让聂少君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却还是开了口:“我叫陆容卿。”
听到这个名字,聂少君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跌下去。然而他到底是端住了脸色,不至于惊讶得丢了份:“我知道。”
“你往后可叫我容卿。”她慢慢道,“上次你说的话,我考虑了很久。”
上次?上次是哪次?聂少君全不记得自己跟这位在城郊守陵的清淡如死的先太子妃有过任何关联,但他此刻不能乱说话,他已经知道自己触到了某条危险的线——“如何?”他只能诱引,不能露怯。
“不如何。”陆容卿淡淡地道,“我不感兴趣。若不是你今日坦然受杖,我还不至于想到来探望你。”
聂少君一念千幻,“你不懂,陛下需要有人出头。”
陆容卿面无表情,“看来这廷杖还不够重,不够让你长记性。”
“妇人!”聂少君笑了,颇不屑地摇摇头,甩甩手,“我今日的廷杖,都是为陛下受的,来日陛下都会报偿与我,明不明白?”
“‘陛下’——”陆容卿冷嗤一声,“若不是薄氏,他此刻早已身首异处,坐在承明殿里的,当是顾泽那个小娃娃了!”
聂少君突然一跃坐起,死死地掩住了她的口,沉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能说?”
男人的不容置喙的强硬气息裹住她周身,他平素虽然惫懒无稽,此刻却完全是另一副样貌。她惊骇而尴尬,拼命地挣扎,口中发出散碎不成片断的声音,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铿锵的男声——
“聂大人在否?”
聂少君脸色一变,“仲隐!”看了一眼怀中的女人,放开了她,“你去我床上,快!”
陆容卿冷然变色:“你说什么!”
聂少君一边去取衣衫披上,一边面不改色地道:“太子妃如果想被陛下身边的仲将军发现夜探外臣,便站在这里,不要动——你不是硬气得很么?”
陆容卿看了看黑暗中的床帐,帐下是柔软的被褥。外面仲隐又催,声音亦压得极低:“聂大人,是陛下命末将来的!”
仲隐等了半晌,等得几乎没了脾气,正要闯将进去,门开了,聂少君掀起毡帘,衣襟都未拉好,笑得神容懒散:“仲将军有何贵干?”
仲隐哼了一声,便往里走。未料到这间小屋当真小得可怜,刚迈入门庭就是卧室,灯火已点起,仲隐脸色不太自在,显然已看到了床头枕畔那一缕女人的墨发。
他又往回退了半步,咳嗽两声道:“聂大人,打搅了。”
聂少君慢吞吞地道:“是有点。”
“陛下命末将来告诉聂大人,大人今日受的二十廷杖,陛下都记得清清楚楚。陛下预备着,等大人献上明堂之策,便可任大人为骑都尉,总理明堂之事。大人为国为民,是难得的人才。”
仲隐将顾渊吩咐的话有板有眼地复述一遍,聂少君郑重行礼,末了仲隐斜他一眼:“陛下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陛下说,”仲隐忍不住笑,“子未娶妻,安敢妄言房中之乐?”
聂少君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闺房之乐,固有胜于画眉。”
“你胆子大。”仲隐拍了拍他的肩,眼风又向那边床上一掠,“我这番回去,便如实禀报,再看陛下如何说。”
仲隐走了。
大半夜被这样一闹腾,聂少君已全没了睡意,执着烛台走到床边,盈盈照出一张修蛾连娟、清幽冷漠的面容来。陆容卿整个人都蜷缩在被褥中,手指紧紧抓住了被面,脸色在看清聂少君的一刹那苍白如纸。
她陡然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太子妃——”
“别过来!”
一把匕首冷冷地抵在他的心脏。
她纤细青白的手指攥紧了匕首的铜柄,长发飘落,瘦削的脸颊上是一双冰冷的眸。聂少君一手犹擎着烛台,另一手无辜地摊着,有些茫然地笑:“怎么变脸这么快?”
“你不是他……”陆容卿喃喃,窗外的天将拂晓,逼仄的斗室中全是竹墨的清香,面前的少年有着斯文的眉眼和挑衅的眼神。她的鼻翼间仿佛又感受到他被褥上的温度,随着室外袅袅升起的邻舍的炊烟一同混入了长安秋晨的记忆中。
“太子妃?”聂少君好死不死地又问了一句。
“今晚的事,”陆容卿将匕首又往前递了半分,“你胆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便要你的命!”
聂少君又笑了。
笑得无拘无束,笑得胆大包天。前仰后合间牵动到腰上的伤口,又忍不住“啊哟”了一声。
“闺房之乐,我为何要与人说?”他笑道。
她脸色又白了几分,耳根却红透了。“厚颜无耻,我从未见过学儒学成你这样的人物!”
“那你今日便见到了。”聂少君将她手中匕首轻轻巧巧地夺了下来,又将剑刃倒转,双手奉还,“太子妃请行,微臣恕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