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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陵边的精舍中,薄昳放下竹帘,低声道:“我怎么从没见过那位女郎?”
梅慈在婴孩的小床边,手腕轻转着银匙,调弄一碗羹汤,目光不移,“那是孝愍太子妃。”
薄昳心头一凛,“孝愍太子妃陆氏?”
梅慈点了点头,“孝愍太子薨后,她便来这边守陵,从没离开过。”
薄昳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遍身素白如月的影子,很虚弱,很沉默,像一个幽灵。原来如此啊……玉宁八年正月,六岁的她嫁给八岁的孝愍太子,这一桩娃娃结亲,当时轰动长安;然而同年三月,陆氏谋反族诛,她早嫁了两个月,竟得幸免于难。
只是她与孝愍太子做了十载少年夫妻,丈夫终究还是薨了。她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无,便向先帝上疏自请为太子守陵,从此荆钗布裙,素衣斋饭,本可以成为皇后的妙龄女郎,如今却只能过着这样寥落寡淡的日子。
薄昳在心中细细揣摩了一遍。陆氏三兄妹,这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权倾一时,大妹为孝愍皇后,二妹为广元侯妻,当时号称“薄陆”,谁知道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梅慈看他想得出神,微微一笑,“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若是陛下到这边来了,撞见了你可如何是好?”
他掸了掸衣襟,“你说得对。”走到她身边,伸手为她将一缕鬓发捋至耳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雅地道:“你日后还需什么用度,只管与我说。”
“不劳薄大人。”梅慈苦笑,“我需要什么,自会报与少府,由宫内拨出。”
他轻柔地笑了,“那你需要我时,也去报少府吗?”
梅慈脸色唰地通红,啐道:“又胡扯!”
他但笑不言,她愈想愈恼,一个劲将他往外推,又砰地合上了门。他站在门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往陵后缓步行去。
沿陵后山溪一路漫行,行至东侧的孝愍太子墓,冢旁有茅屋一座,土墙低矮,四周却植遍鲜花,恣意鲜妍,连屋檐也缠绕着花枝,如美人慵倦轻倚,媚色撩人。
顾渊打量着屋中简单到极点的陈设,几不可见地皱眉,“来日朕命人给你添置些用物,孝愍太子的未亡人,怎么住得如此寒酸。”
“臣妾多谢陛下美意。”陆容卿倚屏而立,宛如一杆随时会折断的素竹,容色幽冷,“妾处有山花野蝶,有流水清风,并无所缺。”
顾渊看了一眼薄暖,后者斟酌着开口:“表姐,此回是阿暖央着陛下过来……阿暖想知道,玉宁八年的事情,表姐了解多少?”
陆容卿淡色的瞳仁轻微地张开,似乎有些惊讶。她敛首思忖片刻,方道:“当年我不过六岁,又身处太子宫中,外面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是父亲收斩几个月后……我才知道……我家已没了。”
说及当年惨事,她的话音里终于掺进了流云般不可捉摸的颤抖。“收斩”,两个字淡若无痕,却又那么斩截无疑地撞进了薄暖的心底。她望着这个清风淡月一般的表姐,仿佛望见了优雅而静默的母亲……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家人,到底是缘何遭到这样的横祸?!
“那……舅舅当年,可有留下任何遗物口信?”薄暖诚恳地道,“表姐,我是真心想查清楚当年的案子,我不想让我的母亲蒙冤永世……”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陆容卿闭了闭眼,复睁开,眸中一片澄澈,好似不能尽情流淌的泪滴,“他是谋反的,不是么?这样一桩盖棺定论的案子,还有什么可查?我倒是记得先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梁太后与陛下——”
没有人呼喝她,她自己停住了口。顾渊的眸光骤然紧缩,却又慢慢地舒展开了。
他在等她说话,她却不肯说了。
薄暖感觉到什么,疑惑地望向顾渊。
“婕妤与其来问我一个守陵孀居之人,不若在宫里找找线索。”陆容卿漫然一笑,眸中却一点笑意也无,“虽说是外臣谋反,但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陆皇后?”
皇帝的御辇离去之后,陆容卿倚着花枝清艳的门,呆呆地望了许久。辇车扬起轻尘,夏日的阳光将陵墓的萧瑟都裸裎在她的眼前,有了这样的阳光,便是坟墓与鬼魂,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她转过身,绕过茅屋,走到孝愍太子的墓碑前,声音如低徊的风。
“你都看见了?是,如今的大靖,是他的天下了……
“阿池……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吗?恐怕也不能吧……
“你的性情,怎么与先帝、与先陆皇后一模一样……你们啊,都太心软了!”
她将墓前的花换过一遍,又往屋后的花圃去浇水。她守陵已近四年,这样平淡的日子,她过得很习惯。
竹篱外慢慢走来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
那人广袖儒衫,束冠垂发,温润光洁的眉宇之下是一双微弯的笑眼,令人一望即能心生亲切。他朝她远远地欠了欠身:“打扰了。”
她没有回答,提着汲瓶便要往回走。眼看着伊人翩然离去,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往日里对付女人有千百种办法,此刻竟一种也拿不出手——
“太子妃留步!”
她停住,敛眸,“足下何人,擅闯帝陵?”
“在下……姓聂,不过是路经此处的一个小小书生。”薄昳将手按在竹篱门上,欲推又不敢,眼前人如山巅触手难及的冰雪,他不敢冒昧,“我看见此处有凤凰之气,回旋往复,缭绕在太子妃的花枝之间——”
“满口胡言。”陆容卿清冷地道,“方才陛下与婕妤来过,你若能望见凤凰,怎么没望见五采神龙?”
薄昳一字一顿地道:“那不是真龙。”
陆容卿倏地转过身来,正对上他一双幽淡得仿佛无所求、又深黑得仿佛无所有的眸。
“大不敬,当斩。”她的表情仍是漠然,但声线已裂开了缝隙。
薄昳不惊不恼,他终是没有推开那一扇竹篱门,而是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礼,便施施然而去了。
陆容卿望着他的背影,手中一用力,拧断了一根花枝。
艳极则老,刚极则折。
“太子妃?”
她回过身,是侍女襄儿。
“你去查一查,当今朝堂,有哪些姓聂的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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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再没了来时的轻快。车外的和风吹不进窗内,顾渊没有说话,薄暖也不说话。
陆容卿方才说的那句……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
那么清淡的话音,却如魔音一般盘绕在凝滞的空气里。车中明明置了冰,却闷热而窒塞。
终于,薄暖伸出手去,拈起案上果盘里一枚荔枝,小心地剥开,递给他:“陛下。”
他看着她,眼神里光芒微闪,好像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冷峻的面容隐忍了千万种神色。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稍稍张口,将她指尖的荔枝咬了下去,表情甚是无辜。
她又拿一方锦帕接过他吐出的核,正整理间,冷不防听他说了一句:“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朕与母后被关进了掖庭狱。”
她的手猝然一抖,“为何?”
他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我不是说过么,阿暖?先帝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陆皇后。”
她低垂着头,“那——究竟是不是呢?”
他怔了怔,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很苦恼,仿佛是天气太热了令他疲倦,“朕不知道。”
“后来,陛下就去了梁国?”
“嗯。”他点头,“掖庭狱的事情,并无几个人知道……”
“我听闻掖庭狱是很可怕的地方。”她轻声说,“当年陆氏亲族,男丁皆下诏狱,女眷则关入掖庭……”
“不错。”他说,“朕进掖庭狱的时候,陆家人的血都还没干。”
她面容苍白,抬起颤抖的长睫望向他,他毫无表情。
冰冷的石墙,肮脏的饭菜,远处模糊的惨叫,近处斑驳的血迹,母亲的脸色就如僵死的木头人,而四岁的他什么都不懂,只每天期待着周夫子的到来,周夫子会用沉静如水的声音,将他带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礼仪节度,充满谦恭柔暖的世界。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欺凌,没有孤独痛苦,没有贫穷困饿的世界。一个父亲不会杀儿子,儿子不会恨父亲的世界……
真是可笑啊……时至今日,他还会相信《礼经》上的话吗?
“子临。”薄暖轻轻地道,“这案子我不查了,好不好?”
他的身躯一僵。侧首,望见她眸中轻渺漂浮的云翳,带着浅淡若无的关怀。她总是将自己隐藏得那么妥善。
“不好。我宁愿死个痛快,也不愿让你怀疑我一辈子。”
她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我们还有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