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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中薄昳自昭阳殿后门走入,却恰见到梅婕妤——梅太夫人,在寝殿中整理行装。
上一回见她是在小红楼了,彼时她得宠正盛,意气风发,眉目是幸福的盈润;今次再见,却是遍身缟素,身形瘦了一圈,长睫之下的剪水双瞳好似总带着不能干涸的泪。
他走过去,轻轻地道:“你再这样打扮,会招陛下不快的。”
她回过头,见到是他,既无惊异也无欢喜,只是淡淡地,“难道这世上还会有人管我作何打扮?”
他说:“我不是来了么?”
她静了静,“我要去思陵。”
思陵,那是先帝之陵。他心中一惊,“去做什么?”
“去守陵。”她慢慢地道,“带着阿泽。”
“你——”他一时气急,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你真是,让我说什么好?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侍中?还不是为了能守着你不要干傻事?你却为什么还要往外跑!”
“我要守着先帝。”梅慈的话音却很平静,“薄侍中为何要如此说话呢?难道还以为我与阿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仲相国都贬去兰台了啊——也对,”她惨淡一笑,“薄家人做事总是万无一失。两边都押上,才是稳赚不赔。”
他微微皱眉,却没有生气,声音放得更加低柔:“阿慈,在你心里,永远只有先帝,是不是?”
梅慈全身一震,抬眼看他。那样孱弱的面容,那样无助的表情,他一瞬间不能忍住,伸臂拥住了她。她竟没有挣扎,他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温和从容地道:“你去守陵也好,可以暂时避开局势;但你要记得,我在这里。”
梅慈突然哽咽出声:“薄昳,我是先帝的寡妻。”
薄昳摇了摇头,却没有应对她的话,“你若一走了之,淮南梅氏必危。阿慈,你是个聪明的女子。”
梅慈踉踉跄跄地从他怀抱里挣了出去,睁大了双眼,话音幽冽:“我是聪明,可是这未央宫里,哪一个女人是蠢的?你去看看长秋殿里那个人,她聪明吗?她聪明得害死了陆皇后!可是她现在还不是跟我一样,跟我一样!”话到最后带了悲声,似啼似笑,“你还想拿我的家人来威胁我吗?”
“阿慈!”薄昳咬牙道,“我是为你筹谋,怎么变成了威胁你?先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谁的天下,你看不清么?”
“我当然看得清。”梅慈冷笑,“现在,难道不是你们薄家的天下么?”
薄昳离开了。
梅慈望着空荡荡的殿宇,这个地方,曾经是多么热闹啊。她仿佛还能看见一年之前,这里宾客不绝,衣香鬓影,环佩簪钗,大家称姐姐道妹妹……啊,还有,还有那时常停在她宫殿门口的帝王的銮舆,那个人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可是他对她是真的好,是真的不带任何利用与索取的好。
大约也正因他的感情太多太重,所以,他当不了一个好皇帝吧?
而不像,不像今日御座上的那个人……那个铁石心肠的少年天子。
梅慈心想,薄三郎温柔儒雅,而圣上冷硬乖戾,这两个男人,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
大正元年三月朝议,前任丞相仲恒素精儒术,命为校书中郎,领校兰台史书。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一个年轻的急躁的声音在未央宫前殿外响起,而后是兵戈齐刷刷一震的声音:“仲将军,请留步!”
忽然一个小内官从殿中跑出来,朝着丹墀之下的人招了招手道:“仲将军,陛下准您入见。”
仲隐舒了口气,展颜一笑,爽朗而干净,“多谢孙大人。”
孙小言领着仲隐在殿外解甲卸剑,走入前殿暖阁,顾渊正懒懒地翻着书,口中冷冰冰地道:“还是那样莽撞。”
仲隐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下,“我若不莽撞,那一日怎么带得走阿暖?”
顾渊皱了皱眉,“算我欠你的。”
仲隐端正了神色:“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顾渊抬起棱角锋锐的眉,看了他一眼,“我们是朋友。”
仲隐道:“朋友会不会互相欺瞒?”
“……那要看情况。”
仲隐道:“我的父亲……”
“啪”地一声,一卷简册猛然掼落在他的肩上!
这一掼是用了狠力气的,编连书简的麻绳都被砸脱,竹简七零八落地跌在地上,好一阵清脆乱响。但听顾渊又一声断喝:“身为宫卫,妄议朝政,放肆!”
仲隐没有搭理肩上的疼痛,梗着脖子道:“陛下宠信薄氏,打压旧臣,铁石心肠!不知那位薄家女郎,又当如何作想?”
顾渊眸光骤冷:“你说什么?”
仲隐毫不在乎地道:“陛下对阿暖的好,到底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利用?”
顾渊沉默了。他的手抓着案上的书简,青筋毕露;目光是隐忍的,隐忍之中掀涌着痛苦的波澜。
但他终究没有一个字的辩解。
“滚。”他低低地道,“滚!”
外间的孙小言见顾渊怒成这样,连忙跑进来欲将仲隐扶走:“仲将军,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滚!”仲隐却突然转过头对他厉声一吼。孙小言愣了愣神,仲隐竟一把推开他径自站了起来,两步走到顾渊身边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她,要娶她,我且问你,你能让她当皇后吗?你能保证六宫佳丽之中,永远只宠她一个吗?你总以为自己喜欢她喜欢得发紧,总那样任性妄为胡搅蛮缠,你有当真为她考虑过半分吗?你明知她是薄氏的人,还要将她拉进这趟浑水里来,你不是爱她,你是害她!”
他狠着声气说了一通,顾渊竟没有即刻与他争辩。
“说那么多,”许久,薄唇勾起一个冷冷的笑,“你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底的龌龊。你也想娶她,对不对?有了薄氏作依仗,你就能帮到你父亲,对不对?”
仲隐骇然地笑了,好像是被刺中了,而愈加要笑得张狂:“龌龊?陛下,英明的陛下,我们是一样的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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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丁巳上巳节,风云变幻的朝局并没有影响到薄暖的及笄礼。
广元侯府没有女主人,她的笄礼的主宾是广穆侯薄宵的夫人。长乐宫的太皇太后也遣人送了贺礼来,在一众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之后,压箱底的却是一把木梳。
既有了太皇太后御赐的木梳,便不好再用自家准备的了。薄暖的长发光可鉴人,当主宾为她梳发加笄的时候,她听见女宾中的赞叹声。
她们都说,薄家女郎这是真的长成啦。这还未开脸呢,就已经把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待成熟些时日,还不要成了祸水?
三加完毕,她拢起了发,笑颜去与这些人周旋。心里想着的却只有那一个人。
圣上当真是宠爱她的吗?
大家都是这样看的。
可是……她的目光扫过薄氏亲戚的一张张脸。——可是,他之宠爱我,只不过是因为有你们在罢了!
她避了宾客回到内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广额长眉,琼鼻樱唇,一双凤眼自然上挑,瞳仁是不见底的漆黑,平添了凛冽风情。她听闻自己的相貌酷似年轻时的太皇太后,竟是侄孙女随了姑祖母;许多人借题发挥,便以为薄家又将出一个皇后了。
她到琴台边轻轻拨了几声,不成曲调。她忽然想起顾渊是通擅音律的,不知他敛袖操琴时会是怎样的风姿呢?旋而她又想,今日上巳祓禊,不知他这个做皇帝的会不会带头去水边沐浴?
她险些笑出声来。
那样好洁的人,恐怕身上一星水滴都不肯沾的吧!
薄暖想得没有错。
皇室出游于渭水之畔,连绵数里金绡帐,顾渊在帐中望着和天丽日之下在水滨欢快奔跑的宗室男女,自己懒懒地舒了舒胳膊,头也不回地道:“孙小言。”
“小的在。”
“可见到薄侍中?”
孙小言愣了愣,“薄侍中?不,小的并未看见……”
顾渊坐直了身。原来是几名女子相携而来,手中捧着清水,向皇帝问礼。顾渊煞有介事地持着柳条蘸水往她们低垂的秀发上轻点了几下,微笑道:“平身吧。”
“谢陛下赐福!”
最后一个抬起头来的是薄烟。
顾渊顿了顿,“城阳君女请留步。”
薄烟漫然回望。
“朕听闻今日薄家在城中有喜事,女郎怎么没去?”
薄烟轻轻一笑,“陛下问我,是关心我,还是关心薄家的喜事?”
顾渊挑眉,只觉和自己不在乎的聪明人说话真是丝毫不费力气,“自然是后者。”
薄烟温柔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哀愁,但仍是端庄地微笑着,“所以臣女过来了——陛下在这边想必无聊,如有意去广元侯府转转……”
顾渊站起了身,回头对孙小言道:“摆驾回宫。”
薄烟微微一笑。
顾渊与她擦肩而过,玄黑的长袍哗啦扫过,“朕在未央宫北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