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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林?
溶溶二月,确实正是杏花开的时节。她沿着那池畔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仲隐则不再跟随,身边瞬间空阒了下来。开始看到的杏花是一朵朵零碎的雪,而后渐渐变作一簇簇拥挤的云,再后来,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整片恍惚的洁白之中,好像到了月亮上一样。
她看见顾渊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冠都未戴,懒散地坐在杏树下擦拭他的鎏金弓,面前莞席上有一盅清酒,两只耳杯。
这般闲散世外的样子,哪里像个帝王?
看见她来,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坐。”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硬。
薄暖想了想,坐下了,他便来斟酒,她连忙推辞。他一挑眉,她又讷讷收回了手,双目却不再看他,只紧紧盯着清亮的酒水自尊口汩汩而出,那一道弧线优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举起酒觞。这是向她敬酒么?她心中百味杂陈,与他碰过杯便一饮而尽,被酒中的辛辣之气呛得连连咳嗽。他笑起来:“做什么喝这么急?刚刚才到,就着急回去么?”
这个少年,笑怒无时,她从来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于是乖乖地闭着嘴。
顾渊看她半晌,“你真奇怪,这世上多数人见到我,都会害怕的。”
薄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也害怕的。”
他摇摇头,“你心里是不怕的。你心里明明在想,这人怎么这么多莫名其妙。”
薄暖眼中有了笑意,被她自己忍住了,“陛下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任性妄为罢了。”
顾渊一扬眉,“朕怎么任性妄为了,你倒说说看?”
薄暖冲口便道:“陛下这样将我从家中接到上林苑,我家中的亲戚宾客们当如何想?这事情若传了出去,长安城中的百官百姓又当怎么想?”
顾渊道:“自然会想,广元侯升了丞相,广元侯之子做了侍中,如今广元侯之女竟也突蒙圣宠——自然会想,皇上对薄氏一门,恩泽优厚啊。”
薄暖呆住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放肆,亮得好像一定要伤害到什么人,里面没有一丝半毫的笑意。他没有在开玩笑,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他突然将她从长安家中接到上林苑,闹得一片鸡飞狗跳,营造出一派宠爱她的样子,其实只是想打消薄氏的疑虑。
他看着她的表情,心底凉了一片,笑了笑,道:“你看上林苑风景何如?”
薄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春日嘉祥,风光骀荡,万物向生——”
“阿暖。”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这样子说话,不嫌难受?”
“那陛下这样子说话,便很好受么?”
“我怎样说话了?”
“陛下方才说……”蓦地住了口。
他看着她,“我怎样说话了?”
她低下头,“是阿暖僭越了。”往后退了数步,又重新向他行了一礼。顾渊不言不语地等她做完这一套功夫,方慢条斯理地道:“我确实有东西要给你看。”
“谢陛下。”薄暖回答。
他要使很大力气才能按抑住自己胸中的恼怒:“待看见了,再谢恩不迟!”
言罢他径自站起身来,往杏花林深处走去。薄暖跟在他三步之后。漫天的杏花的影里,她终于敢长久地看着他挺拔的脊背,月白的丝绸覆在他身上,他的墨黑的发覆在丝绸上,随着他的步履而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忽然不能明白自己为何这样易躁——自仲隐出现在她的闺房之外,她的心境就很不平静,先是与仲隐拌嘴,而后与顾渊拌嘴,好像不论如何心中都是不平的——难道是骑马太速的缘故?
顾渊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暖!”
她回过神来,见到眼前杏花已疏,几株高木之畔有一块嶙峋山石,山石之下——
那是,大雁?!
她不能置信,惊讶地一把捂住了口:“这是陛下打的雁么!”
但看那只雁全身雪白,一片杂色羽都没有,咽喉处却被一根铁箭狠狠贯穿,鲜血将它的白羽都染红了大片。它仰着破碎的颈项,抻直了身体倒在山石下,样子很是可怖,薄暖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顾渊扬眉,神色间颇为得意:“我原还没有把握,当真将它射下来时,还不敢相信呢。”
她静了静,“原来不是仲将军打的?”
他剑眉一竖,“为何是他?”
她仍是掩着口,双眸却盈盈地弯了起来,“我看仲将军的箭术,自然要好过陛下。”
他张口结舌,自己都射下一只雁了,她不歌功颂德也就罢了,还要这样拆他的台,是什么意思?“便算仲隐过来打了一只雁,他打的雁,你能要么?”
薄暖一怔,“陛下什么意思?——陛下要,要将这雁……”
“真是不读书。”顾渊愤愤地道,“没读过《士昏礼》么?”
《士昏礼》?
薄暖想了许久,才想出来这是《礼经》中的一篇,至于其中内容……
“下定,纳采,用雁”?!
这白雁——是聘礼?!
薄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保持一贯的矜持了,她在这一瞬间,真真切切地着了慌——而他仍在皱着眉控诉她:“我哪里知道寻常人该怎么做,只能往书上去翻了!你方才还说什么,说仲隐?你要他给你打雁么?”
“陛下……”她低声道,“——子临!”
他一震,终于停下了说话,抬眉看她。
“你是真的要……送我这只白雁么?”她感到滑稽,想笑,却无力,好像更想哭,“送便送罢,怎么连血都不洗洗干净!”
他一怔,“我不会洗啊——我打下了雁就急着让仲隐去叫你,要不我再命他过来,将这只雁修理齐整,再送回广元侯府上去?”
“荒唐!”她突然大声道。
他的话音一窒:“你说什么?”
她冷冷地道:“现在还有谁会用《士昏礼》上那套去许婚?你是天子,有一整片上林苑,想打一只白雁易如反掌;平民百姓许嫁求婚,难道还能射白雁做聘礼么?而况天子许婚,本应命掖庭诸丞于长安民间阅视良家女子,有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明慎聘纳。陛下如此私下以白雁赐我,岂非陷臣女于不义?”
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笑了,“女郎读经不通,未曾想对律令却是熟稔,倒是做刀笔吏的好材料。”
她秀丽的脸上阵红阵白,一双深眸里水雾更浓了。
她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看穿他,看穿他这喜怒无常的假面背后是怎样的一颗心。薄氏一门五侯,哪一房没有待嫁的女儿?薄氏女只能为皇后,不可屈尊为妃;而她却做过他的奴婢……
啊,是了,他只能娶她。
因为只有她的身份特殊,她不能做皇后。
既拉拢了薄氏,又管控了薄氏。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他一向是这样聪明的少年。
想通了这些,她轻轻地开口:“所以臣女该如何做?是否可以谢恩了?”
“你若一定要这样说话,又何必跟着仲隐独身过来见我?”他沙哑地道。
她摇了摇头,“臣女不知。”
他说:“你分明是关心我。”
她气结,他怎能如此自作多情?却听他又道:“上林苑方圆百里,虎狼熊罴无所不有,你是应该关心关心我。”
他不再听她说话,便径自抬足离去。她慢慢跟上,慢慢地道:“陛下……真的知道怎样是喜欢一个人么?”
他停住了脚步。
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莫非你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却起伏剧烈,带着浓烈的讥刺味。
她想了想,“我阿母被阿父休弃,在外颠沛流离十余年,可是阿母提到阿父的时候,依然是平静的笑着的,依然没有分毫的怨言。陛下你说,我阿母是不是喜欢阿父的?”
他冷冷哼了一声,“我只知道广元侯不喜欢你母亲。不然的话,怎么会狠心休弃?”
她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多年。我总觉得父亲是有苦衷的……父亲也不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我想查一查……”
“那我问你。”他打断了她的话题,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到底怎样是喜欢一个人?”
她顿时有些慌乱,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他突然将她推到一棵树下,双臂箍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他盯着她的眼睛,她不敢看他,他拧着她的下巴让她看。她于是只能看见他明亮双眸里灿灿的光,漆黑瞳仁里映着她自己惊惶的模样,他的气息轻轻喷吐在她的额发上。
温热的,令她发痒。
“你现在,害怕了吗?”他的话音真好听,好像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叹息一样。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声清越,在林木间回溯,“榆木脑袋——你分明喜欢我的,你自己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