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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他连忙伸手拽她,她心中愈是急,面上却愈是冷淡,根本不搭理他,只去够那鸱吻的角。他心头无名火起,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冷笑着——
她是不是宁愿死了也不要受他钳制?
那便死了算了!
她被他这样一拽,整个人都慌了神,手抓的地方滑脱,自己径自拖着他一路往下方坠落去了!骤然又听屋下一声丫鬟的尖叫,两人便正正地摔将下去——
坠落之际,他终于一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另一手死死地抓住了檐头的瓦当,削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已被骇得脸色惨白,死闭了眼往他怀里钻,他心中的怒气渐平渐缓,低头看见她如云的黑发,眸中流露出欲掩饰而不能的怜惜。
院中的丫鬟小厮飞速将梯子架了起来,他让她先走,她犹死赖着他不肯撒手。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是故意要害死孤么?”
她如被刺激到了一般立刻放开了手,一边丫鬟已上梯来扶持着她,将她缓缓带了下去。终于摆脱了这个负担,他才得以攀着木梯下至地面。
到了安稳处了,才觉方才抓紧瓦当的右手手指都被刮擦得开裂流血,五指连心,钻心地疼起来。他将右手掩进袖里,对面前闻讯赶来的薄昳面无表情地道:“孤要回宫了。”
薄晖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垂首缄默的妹妹,行礼道:“恭送殿下。”
顾渊径自负袖而去,再不多看院中人一眼。
一院的下人都盯紧了两兄妹。世俗的心为今夜这不敢置信的一幕感到极其地雀跃,隐约知道这又是全新的谈资,又可以轰动长安好几天了。
薄昳却对他们都挥了挥手,复疾言厉色道:“今晚之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尤其是君侯那边,明白吗?”
下人们好不扫兴,悻悻然告退了。薄昳这才走到薄暖身前,沉默良久,还未开口,薄暖已朝他跪了下去。
“为何行此大礼?”薄昳温和地道。
薄暖低声道:“阿暖犯了大错,请阿兄责罚。”
他看她片刻,并不扶她起来,只是慢慢地道:“你与殿下有旧,我与父侯都是知道的。本朝不是那样泥古讲礼,你未及笄,他未纳妃,都是小孩子心性,今晚的事情……不过玩玩闹闹,没什么大不了。”
她惊讶地抬起头,这话绝不似兄长这样秉礼的君子说出来的。然而薄昳确实是说出来了,月色下他的面容优雅温文,她小心翼翼地回道:“阿兄对阿暖好,阿暖谢谢阿兄……”
他无味地笑了一声,摇摇头道:“这样便算对你好了?”回身欲要离去,又顿住,补充了一句:“然而无论如何,你还是应当收敛一些,除非……除非你要嫁给他。”
十一月初三戊申夜,有星孛于东井,越华盖而贯紫微,锋炎直犯天极五星,凌帝后之域,彗长亘天,白月夺色。天象剧变如此,初四日宣室殿的朝堂上响起了无休无止的论辩声。
有人说,这是孽子配嫡,陛下应尽早让梁王回封地上去,并考虑立储大计。梁王不逊,不足以承天命;太子终究还是襁褓中的顾泽合适。
有人说,这是中宫侵夺,陛下应尽早立梅婕妤为皇后,而文婕妤亦不可再随子之国,应当留侍宫中,以尽夫妇之义。
但也有人说,这长星贯紫微,与未央宫无关,而是长乐宫的问题。
当丞相仲恒说出这话的时候,承明殿上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皇帝端坐帐中,珠玉冕旒之下的神情模糊难辨,煌煌大殿之上,只听见他沉沉的声音在一百三十二根朱红廊柱间徘徊撞击:
“依仲相的意思,上天是在警戒谁?”
有些精乖的大臣斜眼去瞧薄家的五位列侯,广穆侯薄宵是一贯的肃穆冷峻,广昌侯和广忠侯已有些按捺不住,广敬侯面色忿忿然,广元侯薄安位次最末,眸色淡然如水,身子前倾,却是在认真倾听仲恒弹劾自家的奏疏。
仲恒掸了掸衣襟,恭声道:
“陛下!上天有德,为天变以告命。当今外家薄氏,操持权柄,政由己出,是以天降妖星,窜入紫微帝王之垣,是以为戒!请陛下三思!”
空气静了。
忽然有一位大行令自席间走了出来:
“臣附议!仲丞相恳切为国,臣亦请陛下三思!”
大臣们三三两两,都走到了大殿中央来,其声洪亮:
“请陛下三思!”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恢弘的承明殿中表情各异的臣僚们。有的仍然坐在席上,然而左顾右盼,已是不能安坐;更多的人是随仲恒一起跪在了殿中请命;而那些姓薄的重臣,却都是一言不发,直到——
直到广元侯薄安走了出来。
皇帝的眉头轻轻一挑。
薄安迈正步走到殿前,将儒冠先除去,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地上。殿中一时没了声息,但见他双膝跪地,三叩首道:
“臣等有罪,令陛下生外家跋扈之疑,今臣自请免官还第,请陛下成全!”
仲恒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带着三分端详和七分冷淡。
薄安又叩首下去:“请陛下成全!”
皇帝突然站起身来,拂袖道:“退朝!”
皇帝弃了车,径从殿上复道往昭阳殿行去。复道上的直棱窗糊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冷风,然而皇帝的袍袖依然带起了猎猎风声。冯吉在皇帝之后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冷不防皇帝一停步,沉声发问:“梁王今日怎么不来上朝?”
冯吉眼帘微垂,“回陛下,梁王殿下今晨派人来告了假,道是昨日游冶无度,伤了一只手,无法面圣。”
皇帝眉头一动,“伤了一只手?严重么?”
冯吉态度平静,好像他根本没有感知到皇帝话语里的关怀一般,公事公办地回答:“殿下不肯就医,似乎并不严重。”
皇帝点了点头。昭阳殿眼尖的女官已望见了圣驾,立刻准备了起来,过不多时,梅婕妤便在殿前严妆迎候。皇帝踱步而前将梅婕妤扶起,拍着她的手寒暄几句,忽然又转头问冯吉:“十月旦的宫宴上,太后似乎跟朕提起了一个人?”
冯吉压弯了腰,无人能看见他的表情:“是,广元侯流落在外的女公子前些日子已认祖归宗了。”
“朕听闻这薄家女郎还曾是梁王宫里的侍婢?”
冯吉顿了顿。
“是。”
“让她过来见朕。”皇帝说着,拉着梅婕妤的手往昭阳殿中去了。梅婕妤低声与他盈盈笑语,他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夙日不见的笑容。
“——什么?!”
“哗啦”一声,案上简册都被拂去,顾渊“唰”地站了起来,身形笔直如剑,眉目中尽是凛冽剑气:“再说一遍。”
孙小言战战兢兢地道:“陛下、陛下宣阿暖去昭阳殿面圣,现在女郎大概已在路上了……”
顾渊一步迈过了书案,双袖平举抖了抖,“给孤更衣!”
孙小言吓了一跳:“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给孤更衣。”顾渊冷冷地道。
孙小言只得去衣桁上取下他的常服,想了想,又放回,拿了一套朝服来,顾渊扫了一眼,轻轻哼了口气,没有指责,那便是默许了。
孙小言给他扣上玉带钩,他自己又下意识地紧了紧。孙小言咽了口唾沫,终究没能忍住劝谏:“殿下这会儿去面圣,那才前想好的手伤不朝又怎么解释?今日朝议闹得凶,陛下召见阿暖,或许只是为了让广元侯宽心罢了……”
“你知道孤最恨陛下什么吗?”顾渊突然转过身来,直直注视着他。
这话大逆不道,但大逆不道的话顾渊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孙小言有些不敢听,低了头哈了腰不知怎么接的好,顾渊已冷冷续道:
“孤最恨他用女人作饵。十三年前,十三年后,一模一样。”
孙小言呆住。
梁王已径自离去了。孙小言看着那挽起的晃动不已的梁帷,心中慢慢盘算着: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是玉宁八年。
玉宁八年,陆氏谋反族诛,陆皇后忧死。
昭阳殿前殿。
薄暖已跪了两个时辰。
盯着那一扇十九折的琉璃镶青玉屏风,她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人淡静的声音:“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宫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洞来了。”
她拧动发酸的脖颈望向殿边铜漏,却原来只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那人每年是怎样熬过这三五个时辰的?这可不同于跪在外面。殿间那珠粉色的纱幔微微拂动,旖旎而引人遐想,令她感到窘迫——
皇帝为什么要在这里宣召她?
最最不可理解的是,皇帝为什么要宣召她?
忽然有女官自内殿走去,急急提醒了句:“陛下来了。”便去殿侧掌起灯火。一时灯烛高烧,将这暮色沉沉的前殿照得一片通明,而皇帝在冯吉与几名内侍的随同下缓步走来了,并不见梅婕妤的影子。
皇帝绕过那屏风,走到殿中央的蒲席前,屏退了左右,才淡淡地道:“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