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屿筝侧身坐于湿冷的地上,目光沉沉地望向郁心。屿筝知道,既然她在等自己来,便一定会将一切说个清楚明白。只见郁心微微闭目,略一思忖后便缓缓说道:“这还需要从先帝最后一次征讨云胡说起……”
贞祥四十年,年近六旬的先帝楚怀瑾再次亲征云胡。而恰恰是此番征战得胜,迫使云胡大汗拓跋律成不得已将自己年仅七岁的幼子拓跋阑作为质子送入上京。而众人也因得这胜利的欢欣,而逐渐淡忘,八年前,因上谏主和的豫州刺史郁林浩获罪被问斩,膝下独子郁风发配边疆,可因得郁风年少,又从未吃过那般苦头,在押解途中,寻机而逃也被斩杀。郁府宅邸下人变卖,而郁浩林一妻两妾及一个两岁的幼女一并拘于掖庭为奴。
掖庭苦寒,郁浩林的妻子和幼女体弱,没出半月便已殒命。美妾郁林氏因得女儿夭折颇受打击,几日后也自缢身亡。唯独留下一唤作沁容的小妾苦苦挣扎求存。一月后,竟察觉出早已有了身孕。而这个遗腹子不是别人——正是郁心。
郁心便是这样在掖庭出生,沁容在诞下郁心不久后便也离世。却也说郁心命硬,即便是无人照拂的掖庭,也凭借着一两个好心宫婢用清淡的米汤抚育长大。之后机缘巧合,被江太医医治后,便带往司药处受习。
先帝大败云胡归京的那日,阖宫欢庆,江太医却执了年幼郁心的小手在宫巷尽头,遥望着云胡质子入宫的车辇,将一块玉佩放在她的手中。郁心仰起头,懵懂地看向江元冬,却听得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要记得,有朝一日要跟随着那车辇离开,这是你娘亲的遗愿……”
说到这儿,郁心的厉咳声打断了回忆,看着屿筝颇显讶异的脸庞,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怎么?娘娘觉得惊讶吗?”郁心顿了顿缓缓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娘亲是云胡人,云胡,是我的故里。回到那儿,是娘亲唯一的心愿……”
听着郁心的话,屿筝若有所悟,她目光凛凛地看向郁心,沉声问道:“那么拓跋王子他……”
郁心淡淡一笑:“奴婢的确没有看错,娘娘果然心细如发,心思缜密。不错,先皇驾崩后,我依旧跟随徐司药至接替司药一职。你也知道,自拓跋阑入清韵楼,这药便是我一手所备。”
“那么当日,本宫仍是被郁司药算计利用了吗?”屿筝淡淡说道。
郁心依着墙壁,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伤口处撕扯着的剧痛让她的眉头蹙起:“想必娘娘也猜得出那是什么药。皇上一心要了拓跋阑的命,可我却要设法保全他。不为别的,只为有朝一日能跟随他回到云胡。可如今,娘娘也瞧见了,换来的,不过是身陷囹圄罢了……”
屿筝略一踟蹰,想到自拓跋阑离京后,非但没有殒命,而是顺利回到了云胡,故而便道:“既是如此,皇上不会没有察觉…...”
“察觉又如何?”郁心冷冷打断了屿筝:“娘娘可曾受了责罚?即便有着通敌的嫌疑,皇上可责问过娘娘一句?”
屿筝心中一凛,片刻之后却似打翻了五味瓶,团绕着一种难以言说之味。甜酸涩苦,一时不知该如何把握。
仿佛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郁心的喉中忽而传出一阵喑哑的冷笑:“不过区区一句话,便已叫娘娘的心摇摆不定了吗?”
“你这是何意?”屿筝听出郁心话中有话,故而厉声问道。
郁心冷冷一笑:“娘娘是否觉得颇得圣心,觉得皇上不忍?且不说司药一事,皇上不过是疑心而并无确凿证据。即便是有,也只会疑心奴婢罢了……”
屿筝沉声道:“你既知道是如此,又为何以身涉险?”
郁心将头轻轻抵在身后的墙壁上,面带凄凉地说道:“想必娘娘还记得药笺阁中那些方子吧……”
“自然不会忘……”屿筝心中一沉,知晓郁心要说到最紧要的关头。
“娘娘既已察觉那些药方有异,奴婢便也告诉娘娘一句。那些药方并非有人可以纂改,一切皆是江太医自愿为之……”伤口不时传来的疼痛,叫郁心倒吸凉气,几字一缓的娓娓道来。
屿筝美目一厉:“这不可能!”
郁心也不做理会,只自顾自地说道:“娘娘可知当日是谁属意江太医有此作为?”
屿筝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着太后那张冷厉威严地脸庞来:“是太后……”
不料,郁心却冷笑着摇摇头:“娘娘自然会想到太后,可奴婢却想问一句,难道娘娘不曾有过半分疑心,那枕边人当真是纯良之人吗?”
屿筝脑中如同雷轰,耳边嗡嗡作响,眼神也在一瞬变得游离起来。纯良之人?不……自然不会!声线轻然颤抖着,屿筝听到自己清楚地吐出一句话,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地坚定:“是皇上……”
“只怕连太后也不会知道,看上去年少怯懦的皇子,却早已暗中铺开了属于自己的一张网,这张网残酷至极,甚至连自己的父皇也不放过。而利用完江太医后,又将这一切自然而然地转嫁于江太医和殷太医的身上。招致杀身之祸,只怕两位太医也未曾料到自己忠心事主,竟落得如此下场!”郁心话语一落,便见屿筝惊然起身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屿筝故作镇定的声音在牢狱中飘散:“本宫不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咳咳咳”郁心捂着心口,沉坠厉咳:“如今我这般模样,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欺哄娘娘?奴婢知道娘娘会来,而所求不过一事……”说着,郁心挣扎着跪起,从脖颈上取下一块云纹玉佩放入屿筝的掌中:“这些年,这玉佩不曾离身。如今奴婢只恳求娘娘,念在掖庭奴婢曾援手于娘娘,只盼身死之后,能够魂归故里,以得安宁。如若不能,就请娘娘将这玉佩设法捎去云胡……”
屿筝握着手中的玉佩,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几步,探究地看向郁心,试图从她的神色中寻出一丝蛛丝马迹来:“你在骗本宫……”
“娘娘,好生看一看那张脸,看一看那面具之后隐藏的脸孔……”郁心伸手拽住屿筝的裙裾沉沉说道,却见屿筝惶然扯过裙角,打开了牢门,踉跄着朝外行去。
郁心怔怔望着她,用尽气力厉声道:“你要的东西就藏在药笺阁中……惟愿这件事,奴婢能叫您称心如意……”望着屿筝的身影仓惶消失在牢门旁,而狱卒上前来复又将牢门落锁,郁心的唇角这才绽出一丝冷毒的笑意:皇上,好生享受奴婢送来的最后贺礼……
屿筝匆匆出了大牢,便见侯在牢外的芷宛撑开一件黑色的披风,兜头将她罩住,顿时屿筝的身形便融在夜色中。
“娘娘怎么待了这么久,还是快些回宫去吧,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被察觉……”芷宛低声说着,随即又拉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
“李霍呢……?”屿筝沉声问道。皇上下旨将郁心打入大牢,原本是无法得见的,屿筝照旧托了李霍,她深知顾锦玉会将此事办的妥当。而从逼宫之后,屿筝也隐约察觉到,顾锦玉虽是影卫之首,但有些事,皇上却也并非全然知晓。以私交之情,来探望郁心,这理由自然也是无可挑剔。
芷宛左右瞧了瞧,便引着屿筝往来时的小道上行了过去,一边走,芷宛一边低声道:“出了这儿,便能瞧见备好的轿辇了。李太医不便久留,已出宫去了。只吩咐奴婢转告娘娘,若是不慎碰到别人,只说烦闷,往御花园前去散心便是……”
屿筝知道李霍既然如此说,必是已将御花园那边打点妥当,万无一失。于是稳了稳心神,便加快脚步,和芷宛一道往前行去。
在偏僻处,乘了早已备好的轿辇回到岚静殿,芷宛便将二人用过的披风烧得干净。转而回到殿内,便见夜值的桃音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方才睡着了,都不知娘娘何时离开。若是娘娘有什么闪失,奴婢就是死一千次,也难逃罪责……”
屿筝伸出手,搀扶起跪在地上的桃音。桃音自是不会知道,晚间用过的茶水里,屿筝早已让芷宛偷偷兑了些药进去。喝下去,会忍不住犯困,自然也不会察觉到屿筝离宫一事。
“不碍事,是本宫瞧你睡的香,不忍叫醒你,就唤了芷宛前来,出去透了透气。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屿筝知道,自逼宫之后,桃音和青兰因自责周护不力,夜夜难以安眠。而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她们看来更是要小心翼翼,生怕再遭遇什么不测。屿筝不知,二人离开白府入宫,到底是抽身事外还是又陷入水深火热中。
轻叹了一口气,屿筝温柔地看向桃音道:“瞧你也累了,去歇着吧,今夜就换芷宛守着就好……”
“可……”桃音还想分辨什么。却见屿筝淡淡一笑,只得拂礼告退。然而行至殿门前,看到久候在那里的芷宛后,桃音的脸上还是浮起了一丝不甘。
见桃音离去,芷宛缓缓入了殿中,侍候着屿筝梳洗后躺了下来,这才倚在床榻边的地上,轻声道:“郁司药她……”
然而屿筝叹了一口气,并不作答,转而却问道:“海溪可打发出去了?”
“娘娘忘了?那日皇上一走,便打发他离了岚静殿……”芷宛轻声应道。
“哦……”屿筝似是回想了起来,这个皇后一早便安插在岚静殿中的棋子,既然没能物尽其用,想必也没有什么好下场:“那可知如今他在何处?”
听到屿筝这么问,芷宛直起了身子应道:“说来也怪,本以为那吃里扒外的奴才早就该一命呜呼,可不知为何,皇上没有下旨处置,中宫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奴婢略一打听,才得知这海溪竟是去了琴月轩当差……”
屿筝闭着的双目猛然睁开,眼中一片冷冽:“你是说璃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