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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将身子缓缓向后靠去,沉沉低咳了几声,便唤了云竹道:“哀家乏了,这身骨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云竹,扶哀家回宫……”
“是……”云竹垂首应道,便搀扶着太后起身。众人皆起身恭送太后离开麟德殿后,殿内再度响起丝竹之乐。
本是因得璃容华怀有身孕之事特意备下的宴席,此刻却因这平白生出的许多事端而变得沉闷压抑。
屿璃握了茶盏,微微用力,心中却是愤怒不已。白屿筝!又是白屿筝!好端端的宴席,便因得一个不在场的筝顺常白白毁了!
明落兰端详着座中众人神色各异,视线却也不敢在楚珩溪身上多做停留。只看向皇上道:“为何今日不见绮贵嫔?”
楚珩沐将身子向椅中靠去:“只怕还在僢轩殿使性子,不必理会……”
见皇上眉眼中似有不悦,明落兰也不多话,只转过头,佯装专注地欣赏起舞乐来。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嘉妃面上,即便施了胭脂,颊如粉桃,却依旧掩盖不了因为惊惧而微微发白的脸色。
嘉妃竟是在害怕?明落兰细心地捕捉到嘉妃此刻的慌乱,便觉得今日麟德殿中的事颇值得玩味。
她本以为嘉妃说出那些话到底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是惹怒了皇上,被掷入冷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嘉妃不似蓉嫔,行事也算谨慎,她不会不考虑之后的结果。
可眼下,嘉妃明明怕成这般模样,却还要强撑着气势挑起事端。到底为何?仔细回想着嘉妃的话,又忽而想起太后瞬变的神色,明落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太后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而她,同样也在惧怕,如今的筝顺常会变成第二个淳仪皇贵妃……
微微侧头看向明黄龙服,紫金冠冕的皇上,明落兰不知道在他的心里,白屿筝到底在何般位置。在顺德行宫时,分明是那般宠溺,可回宫之后,却也一步不踏入邀月轩。就连今日麟德殿乐宴,也并未知会筝顺常。
看着皇上此时将满是笑意地眼落定在白屿璃的身上,明落兰的心思终归是有些混乱,着实猜不透皇上心里藏着的,到底是这眉眼间有三分相似的姊妹花,还是独独只有白屿璃腹中这来之不易地龙嗣……
麟德殿中虽是歌舞升平,楚珩沐的心思却不在此处。屿筝未入宫前,这明里最受宠的自然是淳佳,彼时她被晋为淑妃,风头正盛。可楚珩沐的心里,最挂念的,无疑是绮贵嫔。
绮贵嫔虽不似嘉妃、蓉嫔那般明丽,却贤淑温柔。但与皇后那般绵软的性子不同,她自是有倔强傲骨。从前的绮贵嫔让他心动,既喜她温柔体贴,亦爱她傲如白梅。只是到最后,这倔强未免用错了地方。
绮贵嫔小产后,始终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楚珩沐虽时常去僢轩殿探望她。可失了笑意的她,每每只会冷着一张脸,仿佛数九寒天。
时日一久,楚珩沐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凉了下来。偶尔看到绮贵嫔愁眉紧锁,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抚她。
楚珩沐犹记得入春那夜,枝杈上的薄雪渐次化作晶莹水滴。僢轩殿的冬梅在枝头开尽最后的芳香,终是垂败。
绮贵嫔裹着黛青色的披风,盈盈立于冬梅之下。轻薄微白的气息在略显寒凉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松散挽了垂仙髻,只在鬓上压了一朵折下的白梅。也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柔弱的肩上散落些许残败的花瓣。
这样的景,看在眼中,莫不成画。楚珩沐只觉得心中一颤,便走上前去,从身后拥住绮贵嫔,轻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地淡淡梅香,略有情动地说道:“怎么自个儿站在这里?若是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说着,楚珩沐微微侧头,将一个吻轻然落在绮贵嫔的鬓角。然而绮贵嫔竟微微撇过头去,不动声色地从楚珩沐怀中挣脱而出,转身看向他道:“皇上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楚珩沐略有疑惑,有些不解。
但见绮贵嫔冷的发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凄凉的笑:“皇上自然不会记得,可臣妾不敢忘……今日,是我那可怜孩子的忌日,他本该欢欢喜喜来到这世上,可是……每月的这日,臣妾的心都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听到绮贵嫔提起那个不曾安然出世的孩子,楚珩沐的心自然也是狠狠一痛。心中的激情霎时间冷却褪去,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悲痛地应道:“朕说过,要让你为朕绵延子嗣。即便失去了他,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绮儿……”说着楚珩沐便伸出手去,意图将绮贵嫔拥入怀中。
然而绮贵嫔竟是踉跄着向后退去,注视着皇上伸出的手,仿佛在看一件毁天灭地的物什一般。她不停地摇着头,朝后退去:“不……不能了……皇上还要瞒臣妾到几时?臣妾不可能有皇上的孩子,就如这个孩儿一样,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不能降临到这世上。皇上护不了他,臣妾也不能……”
绮贵嫔的话重重击在楚珩沐的心上,霎时间,楚珩沐满脸的悲戚之色倏忽成了怒意:“绮贵嫔,你失言了!”
只见绮贵嫔微微抬头,注视着皇上沉冷的双眸,冷冷一笑:“怎么?皇上要杀了臣妾吗?臣妾的话戳中皇上的痛处了?皇上如今膝下无出,该是一早便知道这宫里到底是谁在作祟,可皇上任由她来害死臣妾的孩子,如今却要来怪罪臣妾失言?”
两行清泪顺着绮贵嫔温婉的面容滑落,她那般悲戚地看向楚珩沐。只看得他心中生寒:“绮儿……朕以为朕能够……”
“能够保护他?”绮贵嫔抬高了声音,厉声指责:“若皇上当真要周护臣妾母子,便不会为了替淑妃祈福而去了庆山……皇上以为臣妾能安然无恙?”
绮贵嫔冷哼一声:“周护?只怕皇上是用这个孩儿的命,来周护以后的龙嗣。可是……皇上!那是臣妾的骨肉啊!”
“襄绮!你给朕住口!”楚珩沐抬手将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绮贵嫔的脸上,顿时浮出红肿的指印来。
绮贵嫔缓缓转过头,一抹鲜艳的血痕从她的唇角渗出。点点飞溅在黛青披风的雪白风毛上。
楚珩沐虽觉不忍,可依旧沉了声音道:“绮贵嫔出言不逊,降为昭仪,禁足僢轩殿三日,思过……”最后两个字,扯动着楚珩沐的心狠狠疼了起来。他知道,只怕日后再也不能毫无芥蒂地面对眼前这女子。后宫中他唯一曾想过用心去周护的女子。
而之后,他对屿筝难以收控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竟隐约察觉,这些年来,原来对襄绮到底是疼惜多过于爱的……
麟德殿的歌舞曼妙清音,楚珩沐坐在椅中,陷入沉思,却不察在座诸人亦是各怀心事。
这样的乐宴,各自如坐针毡,却远不如在芙蓉园中散心纳凉的屿筝来得自在。
园中芙蓉虽未至花期,然而盈盈数株合欢,却开的正艳,丝丝缕缕,粉淡轻柔。轻风拂过,花叶相依,款款摆动。
屿筝由桃音搀扶着缓缓向前行去,桃音虽是一手执了团扇轻柔扇动,屿筝的脸上仍是渗出细密的汗珠。
桃音察觉到,今次入夏之后,小主格外惧热。连着几日没有好好用膳,原本清丽的脸庞也显出几分瘦削和憔悴来。更让她觉得不解的是,小主回宫的那些日子,灌入耳中的流言皆是小主如何受恩宠。可回宫之后,皇上却一次也没来过邀月轩,倒是尉美人的逸和轩变得热闹起来。
邀月轩和逸和轩本处一宫,两处隔得并不远。可即便皇上到了尉美人那里,却也不踏足邀月轩半分。原本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尉美人,虽然依旧常来邀月轩,可如今得了势,神态里总是多了几分倨傲之色。偶尔竟也不顾位份尊卑,对小主出言不逊。
可即便如此,小主却总是面带浅笑,仿似不觉。只私下里吩咐邀月轩众人,对尉美人敬而远之便可。
不过这宫里倒也有位小主让桃音不由亲近,宜雨阁的穆顺常与小主交好,也只有她来邀月轩,才能见到小主难得展露的笑颜。
“你这丫头,在想什么呢?”察觉到徐徐送来的轻风停滞了下来,屿筝侧头看向桃音,但见她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手中的团扇已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晃着。被她这么一唤,桃音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摇动着团扇到:“奴婢方才在想宜雨阁的穆顺常,只有她来时,小主才会难得一笑。奴婢想着若是以后要瞧小主笑一笑,只怕要先去宜雨阁请穆顺常来才是。”
桃音本是打趣的话,屿筝听在耳中,先是浅然一笑,随即却怔忪,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便得这般不喜言笑了……
抬手不自知地放在腹部,屿筝的神色更加凝重。这孩子来的突然,毫无预料,而她不似一般娘亲,满心欢喜地迎接孩子的到来。反而却在思量着,何时该让她死去。心念踟蹰间,只得无声地对腹中的孩子悲戚一句:我的孩儿,你可会责怪娘亲……
“桃音,我有些累了。寻处荫凉歇歇吧……”屿筝淡淡说道,便倚着桃音的手朝前行去,却见不远处合欢树下,一袭青影袅袅婷婷,温柔清浅的声音随风拂来:“合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随即那声音的主人似是凄然一笑:“不过是痴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