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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额图所言之党争,胤礽琢磨,恐怕这次明珠对汤斌出手,就是针对他和索额图的。
但是汤斌等三人与索额图并未有私交,明珠即使针对汤斌,又何以能打击到索额图呢?让汤斌去职,利益直接受到损害的,应是胤礽自己才对。
这个疑惑,胤礽在第二日上课时,从汤斌那里得到了解答。
“老臣与明珠有旧隙,又不愿意去就于他的权势之下,他设法攻讦老臣,也在常理之中,不过,老臣所虑并非自己,而在乎皇太子,”汤斌道,“让皇太子出阁读书,一直都是汉臣们的愿望,旨在让太子走出内廷,得以教诲。可这是效法汉人历朝历代的做法,自然总有些满人是不乐意的。所以,其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破坏臣等给皇太子的授课之事。”
“明珠参不到老臣,恐不会善罢甘休的。老臣恐往后无法再来给太子上课了。因此,才定要跟太子把这些话说个明白的。太子在一日日长大,可往后的路并不好走。老臣以为,要学东西,并非都在课堂上,也并非都在臣等的口舌上,也并非都在书本里,而是太子该走出去才是。”
胤礽望着这个认真勤恳兢兢业业教导了他四年的老人,重重点了点头,嗣后问道:“汤斌师傅以为,明珠这次针对你,是公报私仇?还是牵涉所谓党争?”
汤斌听了,反倒笑起来:“自然是公报私仇偏多了。明珠贪财,若不屈就于他,必定被他所攻讦。至于党争,历朝历代都有,咱们大清自然也不可避免。何况,咱们大清是以满洲立国,满汉关系本就矛盾重重,岂能没有党争呢?这里头所牵涉之党争,非是太子所能想象的,如果明珠真的要搞党同伐异,老臣的这件事,恐怕值得他大做文章,到时候牵连的人不在少数。”
一直没有开口的耿介道:“如果真是这样,臣劝太子还是不要参与的好。党争之事,向来纷繁复杂,不可轻涉。何况,这是明珠有意为之,太子不可轻易涉险。臣等之性命无碍,但太子绝不能因此事而受到影响。”
胤礽当然知道不能轻易涉险。对付明珠跟对付大阿哥不一样,还是得小心为上。
汤斌对自己后事的预判果然是正确的。
数日后,他就没能再来给胤礽授课了。
当时,正值深秋,却大旱无雨。这种异常的情形引起了康熙的关注,毕竟当时普遍认为,天时的异样当是对帝王统治不满而显示的示警。
康熙因而下诏,令百官对朝廷提出建议和批评,无可限制,当可畅所欲言。可这样的诏令,历来是收效甚微,身居要职者不敢有所言,而官位低微者,更是不敢言,因此,这件事就这么僵住了。
然则,总会有出乎意料的人上疏言事。灵台郎董汉臣虽官位低微,却大胆上书指斥时弊。其书中言说,请皇上整顿吏治,慎选朝臣。尽管董汉臣说的异常委婉和含蓄,皆是官场语言。但是,明眼人仍能看出他的意思来,他是指代朝中党争,指代明珠一系之狂妄作为。
董汉臣之上书按例交由内阁审议,明珠在得悉这一消息后,心中多少有些惶恐,因他不知内阁大学士们将如何处置这份上书。
大学士王熙见明珠为此忧虑,遂在内阁会议前安慰明珠道:“董汉臣无知,其言皆属妄语。立将其斩之,事情即可完结。”
当朝大学士中除明珠、勒德洪外,就属王熙了。王熙是汉大学士中第一人。他如此言说,别人纵有不同意见,也只得咽下不表。勒德洪虽是觉罗出身,可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平日里唯明珠是从,这会子,事关明珠,他自然是有多远就躲多远了。
然则内阁会议,汤斌也是与会者之一,对于大学士们集体将董汉臣议死的决定,他不能苟同,当即就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董汉臣应皇上诏令上疏言事,何罪之有?更不必论死。更何况,重臣对此诏令一无所言,董汉臣身为灵台郎,却敢头一个上疏言事,咱们这等人却无话可说,是以都该反省自查,怎么还能为此歼责于他呢?”
汤斌直抒胸臆,凛然道,“若我此番也如你们一样眼瞧着董汉臣赴死。我即是愧对他了。”
汤斌此言,明珠自然怀恨在心,董汉臣没有论死,但即行罢黜。明珠将汤斌这些话俱皆歪曲编派,然后说与康熙听,并追论汤斌在江宁离任时抱怨赋税过重一事,以为诽谤。康熙震怒,就此事即刻下旨诘问。
这一回,汤斌未敢与康熙抗辩,而是非常明智的选择了含糊其辞,他对康熙道:“董汉臣以谕教为官,臣忝长官僚,堪违典礼,是以负疚实多。”
康熙怒道:“你无需在朕跟前这般含糊其辞。只照实了回答朕,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汤斌哪敢实言?想了半刻,只得又道:“回皇上,前奉圣旨,臣一时心慌恐惧,是以不知所措,以至于此。”
康熙见汤斌始终不肯明言,回答故作含混,心中甚恶,不愿与他再作纠缠,只叱道:“你此话到底有欠光明磊落。你自今日起,不必再去懋勤殿教授太子读书了。詹事府的差事,你也不必再任。至于你的去留,朕会让吏部再议。你退下吧!”
朝中因余国柱挑起的对汤斌的攻讦,朝中对汤斌之事吵吵嚷嚷一个多月还未得个结果。
胤礽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每日照常起居,可他心中并非没有成算。在一个多月后,他在面对耿介和达哈塔时,提出了他的要求。
“请辞?”听完胤礽的话,达哈塔和耿介都瞪大了眼睛,耿介问道,“皇太子为何要臣等辞去太子之师的职务?”
见胤礽不语,耿介追问道:“敢问太子,是因为汤斌之事吗?”
胤礽点点头,道:“明珠针对汤斌师傅,是狭隙报复。但是,他这一局也确确实实是针对我的。他不愿有汉臣做我的师傅,更不愿看到我顺利完成课业。所以,他也会对你们下手,你们再继续做这个太子之师,迟早会受到他的攻讦。到时能否保住性命,都难知晓。”
耿介不愿请辞,当即便道:“臣不在意臣的性命!明珠若是要对付臣,只管来好了,臣不怕他!再说了,臣也不觉得臣请辞之后,明珠就会放弃对付臣,即使臣不做太子的师傅了,恐怕明珠还会对臣下手的!既然横竖都躲不过,臣为何要请辞?”
“两位师傅以老病乞辞,皇阿玛对老臣素来宽仁,他会心软的。就算明珠不肯罢手,你们也罪不至死。即使夺职罢官,你们也能留住一条性命,难道不比以死明志要好得多?”
胤礽道,“我就将实话与二位师傅说了吧,实质上,我也不需要二位师傅再教我课业了,我心中早有个计划,已盘桓数年,如今,是时候要去实现了。将来,恐怕没有这么多的空闲再这样读书了。再者说了,我也并不希望二位在太子之师的任上丢了性命,那样的结果,不仅仅是我连累了二位师傅。二位师傅能成就美名,我却要背负害死师傅的过错了。那样的话,不知内情之人,恐怕要认为我这个太子不够资格了。于此,话柄太多,我恐怕难以承受。”
“所以,依我之见,二位师傅当急流勇退,辞去太子之师。”
达哈塔是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眼红的人更多,他又非明珠心腹,只怕难逃攻讦。耿介与汤斌是好友,自然也是难逃攻讦了。胤礽想,纵使是辞去帝师一职,恐怕也难保二人真正平安。
耿介听了胤礽的话,兀自沉默不语,他无法反驳,因太子所说的话,字字皆有道理。
之后,达哈塔、耿介果然以胤礽所说的法子,以老病乞辞去太子之师一职。
然则,除了被罢免太子之师外,二人得到的结果却是最坏的结果。
耿介以老病乞辞,被明珠一党攻击为投机取巧者,是与汤斌一党之徒。见风使舵,毫无气节。当以革职惩处。
但是,胤礽猜中了康熙的仁慈,他没有将耿介革职,而是让他以原任道员品级告老回乡了。
达哈塔被明珠攻讦在辅导太子时有失礼的行为,然则查无实据,部议被停发六个月的俸禄以示惩戒。但其吏部尚书一职,因康熙宽仁,得以留用。
达哈塔和耿介都有了结果,但汤斌的结果却迟迟未出。
胤礽无师教授课业,却仍是日日去懋勤殿读书,他从深秋等到冬雪,也依旧未等来一个结果。
站在懋勤殿屋檐下,胤礽默默看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天要黑了,散学时辰早过,他却不想回毓庆宫去。
胤禛沿着宫道踏雪而来,见胤礽拢着狐裘看雪,眼中闪过关怀之色。
“二哥。”
胤禛陪着胤礽看了一会儿雪,忍不住问道:“二哥,你为什么不出面替汤斌说情?如果你出面,皇阿玛或者不至于这么生气了。或者,会对他从宽处理的。”
胤礽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四弟,你知道为太子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胤禛想了片刻,道:“谨守本分?”
“我从学汤斌,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当时回答我说,为太子者,最要紧的就是以皇上之心为心,”
胤礽转头,定定的瞧着胤禛,道,“皇阿玛恼怒汤斌,认为他是有罪的,如果这个时候,我出面替汤斌说情,那就是与皇阿玛的想法做法背道而驰,恐怕那个时候,汤斌非但不能得救,还会因为我的行为而罪加一等。而我,也会被皇阿玛斥以不孝之子。为太子者,若是不能做到以皇上之心为心,那么,其所引起的矛盾和冲突,远比汤斌的事要严重得多。”
“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装作对此事一无所觉,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不只是我,不管谁替汤斌说情,都达不到目的,反而会起反作用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等。”
胤禛听了这些话,也沉默下来,半刻后,他才低声道:“二哥,听说耿介回乡后就大病了一场。眼下,尚不知死活。”
闻言,胤礽一无所言,依旧默默看雪,他心中有话,却说不出口。明明胤禛陪在身边,他却仍是觉得周身一片冰冷,仿佛这天地大雪中,只他孤独一人踽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