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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初在洗手间洗了把脸, 又拿餐巾纸擦干净。
包厢的烟酒味散去,她感觉舒服很多,走出洗手间。
拐角处, 她一下驻足, 一米远的地方,陈执靠在墙上, 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看过去。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触。
他在看到她的一刻直接朝她走去,林初不自觉后退,他已经逼近,直接扶着她的肩带她后退,直到她的背贴在墙上。
他的目光很深,俯身将脸凑近她, 嗅了嗅,“一股酒味。”
他的气息同时也压下来,林初闪躲开眼神, 抬手推他, 可是推不动。
陈执仿佛粘在她身上,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凝视她的眼睛,“梁齐的生日?”
她不说话。
陈执脑海闪过几副画面——
她跟梁齐一起站在操场外看他们军训的场景, 梁齐给她送伞的场景, 梁齐拉住她手腕还跟他宣战的场景……
陈执没情绪嗤一声, 额头贴上她的额头,下颌微低时吻到她的鼻子。
林初心跳加速, 他的唇很热, 像烙在她鼻子上似的。
“……你别动手动脚。”她不自在, 双手胡乱推着他的肩,推不动,皱眉说:“你让开。”
陈执自顾自地说:“一年的时间……你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在一起还长。”
林初一下停住动作,抬起睫毛看他。
陈执一字一顿说:“但是那又怎么样,你心里还是都是我。”
林初皱紧眉,想到他以前最喜欢对她说的话,转而对他说:“陈执,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低低笑了声,更紧地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肩,“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林初呼吸微疼,抿住唇。
“快一年了……林初,我很想你。”陈执闭着眼,脸埋在她脖子侧脸,闻她发丝的香味,声音嘶哑,“你不想我吗?”
林初鼻子骤然一酸,眼眶发烫,泪水在蓄积就要流下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
“陈执,我们都考上了暄城大学,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一起抛弃过去,我们就做陌生人吧。”
陈执抱着她的双臂收紧,两人隔着夏日轻薄的紧贴,温度互相传递。
“不可能。”
KTV的走廊,KTV的灯光,还有似有若无的烟味酒味。
林初闭上眼,流下一滴泪。她好像回到一年前,回到霖城,过去的人和事依次闪现,速度极快但是格外清晰。
“陈执,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总是能想起一年前的事,我本来快要忘了……”她声音微微哽咽。
陈执身子一僵。
她趁机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
林初因陈执的出现而起伏的情绪如同死了般,落入了沼泽,沉闷地无法翻腾跳动。
但是生活总是给人刺激,几天后她在班群看到公告——
两天后开学体检。
林初从得知体检的消息就开始恐慌,一直恐慌了两天,终于到了大二学生体检。
林初排着队将体检表上大部分的内容完成,表上只剩下一项:抽血。
场内的人越来越少,她硬着头皮上前。
护士见她脸色苍白,温声安抚几句,开始抽血流程。
林初咬紧牙避免等会叫出声,另一手掐着自己的大腿,逼自己冷静,然而当针头扎破皮肤的一刻,她眼前不受控制浮现李思巧举着针筒的画面。
林初一下窒息,如果再不离开那个针头她下一秒就能死。
她猛地一抽手。
针头这次没有断在林初胳膊里,但是直接歪了。护士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低叫一声,直接吓呆了。
周围的学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好奇地围过来,场内渐渐喧哗。
“至于怕成这样吗?”
“你看她脸色好差,应该是真的很怕很怕。”
“哎她是不是数学系那个林初啊……”
“啊,就是杀人犯的女儿?”
林初的胳膊曲曲弯弯流下一道血,她的皮肤很白,显得更加吓人。
林初闭着眼根本不敢看,牙齿在打颤,浑身发抖身体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砸倒。
直到一个怀抱将她包裹住,熟悉的气味铺天盖地钻入她的皮肤和呼吸,她一下能够喘气,脑海里那根不断往下坠的神经停住,她恢复一些意识,眼睛发烫,将身子彻底钻进来人的怀抱里。
陈执咬紧牙,眼睛猩红,更紧地抱住她。
他放柔声音,轻轻抚摸她的发,“别怕,有我在……”
林初缩在他的怀里,泪水湿了他的衣服,她努力压抑情绪。
好一会,她终于不再发抖,推推他的腰,离开他的怀抱,再次将胳膊伸过去。
这次换了个护士,护士看一眼陈执说:“你抱紧她。”
另一个护士控制住林初的胳膊。
林初将脸埋在陈执怀里,深吸一口气,胡乱碎碎念不让自己在意针头。
抽血艰难地完成,陈执扶起林初,一手揽过她的肩往外走。门口几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负责人,陈执将她的体检表交到负责人手上。
出了大门,风迎面吹来。
林初擦干净脸上的泪。他拿着酒精棉球一直摁在她胳膊上,帮她止血。
她擦完眼泪,摁住棉球将胳膊从他手里抽离。
“谢谢。”她低声说,转身离开。
陈执直接跟上去,他不方便拉她的胳膊,快步走到她身前。
“林初。”
风在两人身边盘旋,林初鼻头发酸,她闭了闭眼说:“刚刚真的谢谢你……但是你以后没必要帮我。”
“为什么不帮你?”他面部绷紧,上前一步,双手没有搂住她,而是将额头抵住她的肩,碎发戳在眼皮上。
“你一直没忘,甚至可以记起每个细节。”他直起身子,看到她脸上的泪心里刺痛,他捧着她的脸轻轻擦拭,动作温柔,说的话却残忍,“在我出现之前,你只是刻意不去想它。”
她被他的话刺地身子一颤,她睁着泪眼直勾勾盯着他,也可以说是瞪着他,“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跟你一起走过那段路。”
林初心底升起一股恼意,她气他,可是又不忍心气他,他也经历了那些,她又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抬起手很用力地推他,“你自己忘不了,你自己脆弱,你凭什么认为我忘不了!”
陈执退后一步,握住她的手腕,皱眉说:“小心胳膊出血。”
“那你就别来惹我,别来逼我。”她声音不高但是很用力。
他眼底的血丝发红,“一年就够了,我不可能再放开你。”
“但是我不想面对你,我们就当陌生人吧。”
她的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泪,很快速地落到地上。
陈执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笃定,“林初,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让你想起那些痛苦的事,也只有我能把你从那些痛苦里拉出来。”
他的眼眸是白与黑,像白天也像夜晚,此刻更像漩涡,能把人吸进去。
“我跟你一起走过那段路,我知道你所承担的,我知道你所有的感受,不会有人比我懂你,只有我能把你从痛苦里拉出来。”
她红着眼问:“所以呢?你要怎么拉起我?”
“我们只要在一起。”他说话语气像在陈述一个自然界事实,“如果陪你走那段路的是别人,那个人不一定能做到,但如果是我,就一定能。”
他的声音低缓,蜿蜿蜒蜒流向林初淋湿她的心情。
林初想到刚刚因为针头痛苦得快要死了的感觉……但是,他一出现就好了,他的人一出现一抱住她,只是感受到他的气味和温度她就能平静下来,就可以从痛苦里挣扎出来。
可是,从李思巧她们带给她的痛苦里挣扎出来,迎面是另一种痛苦。
她只是眨一下眼,林趋坐在监狱玻璃后的画面就会跳在眼前。
她的身体被扔进极寒的黑海里,她在无边的大海的最中央,无声撞破水面,坠进无尽的海底。
“你知不知道,你会让我想到我爸爸坐在监狱玻璃后的场景,我就会想到他被判了死缓两年……”
林初笑了声,用力擦掉脸上的泪,“你说的是事实又怎么样?可还有一个事实,我的爸爸冒着被抓被判死刑的可能也要再杀个人嫁祸给你,你要我怎么接受你?”
林初推开他,她一路跑,不管他有没有追上来,一直跑。
陈执站在原地凝视她的背影,眼底的情绪翻滚,能灼伤人。
林初跑到宿舍楼,她没乘电梯,爬楼梯一直爬到宿舍所在楼层。
走廊上零零散散几个女生,看到她愣了一下,而后立马给出不同的反应。
当然,不会有人递给她一张纸,不管是擦脸上的泪还是擦胳膊上的血。
这里没有避风港,宿舍相比外面更像漩涡。
林初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一下又一下地冲脸,直到情绪稳定下来,她才停下,掏出餐巾纸,麻木地擦干净脸。
场内其他体检的学生把当时的事发出来,还配了图。
一张林初胳膊流着血的图。
一张陈执抱着她的图。
林初闷着头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告诉自己:在意了就输了。
她穿着隐形的盔甲继续上课。
午饭时间,林初避开人潮,没有去食堂,在教室里多做了几道题才动身。
她没有选择走电梯,拐到角落的楼梯。
暄城大学的每条楼梯都拖得很干净,外面有阳光的时候,它被阳光照得反光,没有阳光开着灯时,它被房顶的灯照得反光。
林初很喜欢盯着瓷砖地一步一步慢慢下楼梯,瓷砖上细碎的灯光在她脚下跳跃,她正踩着阳光,还是形状好看的那种。
不过今天她没来得及落脚,就被回荡在楼道里的声音打断。
教学楼大部分的学生离开,楼道里静悄悄的,所以楼下的聊天声轻松传上来。
“我怀疑当初贴吧那个林姓的人就是林初!”
“这还用怀疑吗,这不明摆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看了那张照片,好可怕,那个胳膊上的针眼好深的感觉,那个血肯定是很快就流下来的,连擦都没来得及擦,直接从胳膊流到手掌心。”
“而且她皮肤好白,看起来真的触目惊心,有点同情她,一定很疼。”
“你不会是变态吧,看得是有多仔细,还记得人肤色。”
“我就喜欢皮肤白的,你不说是你自己黑嫉妒人家。”
“我皮肤怎么黑了?”
“喂喂,不是在聊林初吗,怎么聊到肤色了?不过她要真是那个吸毒的你还同情吗?”
“同情个屁啊,管她吸不吸毒,我看她就不爽,婊里婊气的。就那个学弟也是,长那么帅结果那么蠢,还是逃不过白莲花的蒙蔽。”
“他们之前应该认识吧?”
“谁知道,没人说过那个男生是不是霖城三中的。”
“对了!之前不是说林初高中被校园暴力了一年多嘛,她不会被那些人拿针扎过所以怕针眼吧?我去!她不会是被逼着吸毒所以才把针眼的吧?!那也太可怜了。”
“她是有多废物还能被逼着吸毒?”
“你想想要是几个男的控制着她,她怎么反抗?”
“哎呀呀不好意思我污了,几个男人控制住她,我怀疑她肯定被那些人摁着打一炮了,可能不止一次,也可能不止那一回。”
“你别这么说吧,毕竟事关人女生的清白。”
“不是我要这么想,是她让人这么想。怎么就她被校园暴力?肯定高中的时候很婊被人看不惯呗,而且她那个校友不是说了,最后她跟一个混混在一起了,混混怎么可能乐意保护她,肯定滚床单换来的,她自己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都不害臊,我估计她也不怕我们说她什么,说不准说的就是事实,不知道跟多少男生上过床。”
“还有她还被绑架过,太扯了我都怀疑到底是真的假的,但是当时他们学校那事的确上过新闻,可惜视频都被删了看不到,如果是真的她也太惨了。”
“怎么那种事都让她摊上了,就她跟混混在一起,我就觉得她这个人有问题,梁齐还给她找借口,说肯定是被逼无奈,恶心,见色眼开的渣男。”
“我是觉得她能跟吸毒扯上关系就不太干净,不管她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她能跟那些人扯上关系,认识那些人,她就不太干净。不过也不一定是她。”
“干净个屁啊,她自己跟混混在一起,她爸爸又是杀人犯。”
“我觉得我们还是别聊了,你一说她爸爸是杀人犯我就瘆得慌。”
“是挺吓人的。”
“你去叫叫小姣,怎么上个大号这么慢,是不是掉坑里了。”
“来了来了——走吧饿死我了去吃饭!”
“你刚刚在里面没吃饱?”
“你滚开!”
笑声和脚步声在某个时间点一起响起,夹着聊天声,很是热闹,渐渐地声音远去,楼道恢复沉寂。
林初站在墙边,身子抵着墙,睫毛低着。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类对话。
得知林趋被判死刑后她在暄城住了几天医院,又在家里休养了将近一个月,最后她想着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优秀到别人不敢欺负她,不能欺负她。
她凭着这一口气回来继续上学,一入校门她才发现这里更加无法让她呼吸,学校里的空气里飘满了关于她的闲言碎语。
她当时还没彻底从李思巧他们带给她的伤害中抽离出来,更没从林趋的判刑中抽离出来。
她根本承受不住。
后来她得知,是霖城三中另一个考上数学系的人传散开的。
她以为她躲得很远了……她以为很远了……
她本来想解释,至少跟她的室友解释,解释她被校园暴力的事,解释那个混混很好,解释她被绑架的事,解释她的爸爸……
但是,她的爸爸的确杀人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有的人就是不会接受。
所以她干脆不解释所有。
学生时期是拉帮结派的友谊,步入社会是金钱权势的利益。
她看到的都是灰色。
后来时间久了,她渐渐习惯。
从一开始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会难过,会恐惧,担心高中的日子再次席卷她,变成有的话听得可以背下来,再变成麻木。
后来她报名参加了一个数学比赛,因为她想起在陈执家储藏室里看到的物理竞赛的奖杯。
拿了那次比赛的奖杯以后,她的想法变了。
她想她可以很坚强,她挺得过去。她要让自己足够优秀,走过学生时代这段路后步入社会,她会因为自己长期不懈的努力开始发光,她想要的生活总有一天回到来。
在林初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的前一秒她还是这么想的——她挺得住。
然而在她转身看到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陈执后,她感觉有什么断了。
林初倏地转回身子,捂住嘴快速下楼,她努力压制某种情绪的泄露。
陈执追上去,他看到她轻颤的肩,因为刚刚那些女生的话而刺痛的神经愈发疼,抽搐地疼。
他想冲上去抱住她,但是她一定会因此失控。
林初的确快失控了,她一下转身,瞪着泪眼喊:“你都考上这里了,你好好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行吗?”
陈执攥紧拳头,眼睛开始发红。
林初抹着泪继续往下走,可是泪水太多,像在她双眸里造了海,她的视线被水光模糊得根本看不清路。
她没法逃走这里,而身后的人不远不近站在那里。
以前听到那些刺人的话她都不会哭,听到特别过分的话她会直接离开,但是现在她完全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她止不住哭声,她看不清路。
她体内各种各样的情绪冲撞,那些情绪有的跟她很熟,有点很久没跟她见过,而所有情绪都因身后那人的存在翻倍。
情绪的阀门失控了,泪水的阀门失控了,林初也失控了。
陈执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拉过她将她钴在怀里。
“林初。”
林初在被他抱住的一刻心脏骤缩,听到他喊她的名字她更加受不了。
可是她不能这样,她不想这样。
“你放开我!”林初边哭边推他,但是她那点力气真的只是挠痒。
她气愤自己推不开他,更气愤自己居然这样哭了。
“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来打破我生活的平静?!”她抬起拳头开始砸他的肩,一下又一下,边哭边说:“那些话我听了无数遍了,我一直都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本来一直很好的!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哭过!我不想看到你!我为什么要哭?!哭了我就输了!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她脸上都是泪,头发散乱,一塌糊涂,说完她奋力地挣扎又要走。
陈执更紧地抱住她,她很瘦,骨头硌得他疼,可是他只想更用力地抱住她。
林初挣扎,嘶喊:“你放开我!”
“不放,林初,我不会放开你。”
他一下又一下蹭她的发,她身上的温度,她的气味,还有,她在颤抖。
陈执从来没有亲耳听过别人议论她,从来没有。
他们凭什么那么说她?
她又听了多少这样的话?
从高中吗?
“林初……”
他低低喊她,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他将头埋在她脖子里,感受到她颈动脉的跳动。
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会不疼,怎么可能听到那些话会不难过。
林初的胸口闷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格外牢固,关键是它没有锁眼,配不到钥匙。
可是今天,那个盒子猝不及防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迫不及待泄出来,她想控制,可它根本没有给她控制的时间。
她不自觉抓住他的衣服,断断续续地哭出来,哭得格外悲伤痛苦,泪水滑出眼眶,热热的温度,下一秒消失在他的衣服上。
他呼吸发疼,感受到她的颤抖和胸前的湿润,更紧地搂住她。
不知道多久,她哭累了,缩在他的怀里,眼睛肿痛,身子仍然忍不住颤着。
陈执低哑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到这么多伤害,我不会逃避这些。”
林初知道他指的还有一年前的事,她闭着眼,任由一滴泪缓缓滑落。
“你这么说要我怎么办,我对不起你的太多了……”
他们都有亏欠对方的地方,他们也都有不能责怪对方的理由。
如果伤害只在他们两个之间,他们都可以冰释前嫌,但是,牵扯到了林趋……
“你也不能逃避我。”他的声音很低,却能钻到人心里去,“林初,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们陪在对方身边才能像你说的好好地活着。”
林初无意识喃喃:“我需要你……”
陈执更紧地搂着她,认真又执着地说:“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
她睁开眼睛,泪水安静滑落。
林初曾经努力挣扎过,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挣扎过。
现实给她的伤害太大,她无法自愈伤口,后来她知道只有陈执能帮她。
她想,爸爸杀了李思巧和孙晚是为了她以后能够幸福快乐,而陈执……可以让她幸福快乐。
所以,如果她真的跟陈执在一起,爸爸不会怪她吧。
她曾经在深夜很想陈执的时候这么想过,第二天醒来,她狠狠地骂了自己。
无耻。
她的爸爸因为陈执的存在间接性被判死缓。可是她却为了一己私欲,要跟陈执在一起,这就是无耻。
但是……
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她也抱着他,只是一个拥抱他们就可以温暖彼此。
他们知道对方所有的丑和恶,可他们依然觉得对方是灿烂的。
陈执说只有他能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她一直都知道,可以前她认为她能熬得住,她并不是特别需要,哪怕没有他,她也可以活下来。
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
过去太沉重,未来也太沉重。
他们可以自己“熬”那些日子,但是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过”日子,除了彼此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
林初忽然清楚,这份感情很珍贵,它可以像生命那么重,她绝对不能刻意把它藏起来,好像见不得光。
爸爸是她爱的爸爸,也是爱她的爸爸,她作为女儿需要真正的尊重他。无论如何,她要把自己认为珍贵的感情亲自带到他面前,向他坦白,让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
-
林初和陈执在下午落地于霖城,是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风挺大,吹过来属于霖城的味道。
林初在去年的国庆去到暄城,在今年的国庆回到霖城。
或者不能用“回”,林曲把霖城的房子卖掉在暄城买了个房子,她们在这里没有家了。
林曲起初很难过,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说:“离开一个地方也没那么难,早知道早点带你离开那里了。”
林初又想到离家前姑姑说的话:“其实,你那个心理医生是陈执介绍给我的,他妈妈是医生,是托他妈妈的关系。”
林初没问陈执跟他妈妈关系怎么样,只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陈执从窗外抽离视线,转头看向她,她没在看他,而是看着窗外的霖城,侧脸安静柔和。
出租车开了很久,最后抵达霖城监狱。
林初站在大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等林趋出来时,林初听到身边人说:“告诉你一件事。”
林初心不在焉应:“什么?”
陈执:“我经常去看望你爸爸。”
林初愣住:“什么?”
他朝她点点头。
林初错愕:“可是,爸爸没提起过……”
“他知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但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陪在你身边的人,他在意你的想法,顾虑你在大学会遇到新的人,所以不主动提起,他在等你的选择。”
林初睫毛轻颤,想到林趋在玻璃后的面容,鼻子发酸。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目光幽深些许,“因为我想你正视自己所有的情感。不后悔。”
不后悔。
……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出监狱大门。
林初在门口用力抱了陈执一下,她的眼睛因为刚刚流了泪仍然红着。
“这个拥抱是给你的。”
然后,她又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声音轻颤。
“这个拥抱是替爸爸给你的。”
陈执眼睛发涩,回抱过去,干哑道:“谢谢。”
……
林初猝不及防困了,从决定来见林趋那天起她就没有睡好过,昨天晚上更是没睡,今天上午坐飞机,现在终于感到疲惫。
等她再次醒来,是三个小时以后,她刚有动作,旁边沙发上的陈执立马睁开眼。
林初看到他才放下心,环视周围犹疑问:“这是哪?”
陈执坐到她身边,“我家。”
她诧异:“你家?”
“嗯。”
墙皮重新粉刷过,所有家具换了新的,客厅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得吓人,变得不大不小,放置着各种家具,摆放位置也换了,储藏室的对面多了一间厨房。
所有一切都变了,除了那个可以通往院子的玻璃窗和窗户旁边的防盗门。
陈执一直看着林初,观察她的反应,她环视了一圈,最后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不会让她记起那些不好的。
林初见状轻轻抱住他的腰,她没说谢谢,说:“辛苦了。”
忽地想起什么,“是你……抱我回来的。”
陈执勾唇,低低“嗯”一声,刚想逗她她已经松开,跑向窗户,“唰”一下拉开窗帘。
窗户被打开,院子里的风溜进来,林初深深呼吸,跨过窗户。
她站到院子里,入目是墙上淡粉淡紫的花,视线轻移,是那个仍被藤蔓和花儿缠绕的黑色铁门。
再转头,橙黄的一个个挂满绿色的枝头,在红色的石榴旁边,生动极了。
石榴好像比去年大了点,而……
林初回头,说:“橘子熟了。”
陈执跳进院子,一眼看到那些橘色,他走过去,抬高手摘下最上面最大的。
林初接过,圆圆的橘子躺在手心,她掂了掂重量,又放到鼻子下嗅它的味道。
最后,她拨开橘子皮。
橘子皮剥开,橘子的味道散出来,她的记忆也被打开。
“去年的前两个橘子都被我吃了。”
陈执静静看她的动作,“那第三个是被我吃了。”
林初想到那两个橘子,抿唇压住那些想冲破笼子的记忆。
最后她无奈笑了下,任由记忆翻滚,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那今年第一个橘子你吃。”
陈执掰开一瓣,塞到嘴里。
她问:“甜吗?”
他挑眉,“要尝尝?”
说着俯下身将脸凑近她的脸。
林初猜到他会这样,直接转身继续摘橘子。
她踮着脚抬高胳膊,艰辛地摘下一个橘子。
橘色落入掌心,她抬头时又看到天边的橘色。
林初看着那光,想到陈执黄色的发,她转头,盯着他如今的一头黑发。
其实也很适合他,他的气质很淡,五官清隽,黑色的发衬得他更加利落,也更加有少年感。
傍晚的风扫过,将他单薄的T恤吹鼓。
白色衣服一直很适合他。
她喜欢的院子,她喜欢的少年。
林初的世界被染成暖色,笑容也是暖色。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
夕阳在她身后,她背着光,整个人镀上一层柔软的橘红,发丝随着风摇曳,吹过榴花,捎来淡淡的味道。
然后他听到她说:“去吃章鱼小丸子吧?”
“好。”
两人推门而出,遇到对面刚回来的老奶奶,老奶奶手里摇着竹扇子,乐呵地笑了,“回来了?真好。”
两人朝她点点头。
老奶奶边开门边感叹,“年轻真好,可以到处跑。”
两人走出防盗门,景桐小区熟悉的绿化映入眼帘,林初呼吸微滞,手指轻缩,无意识挠着陈执的手背。
他拉着她继续往大门走,路过健身处,抵达门卫室。
“哎呀,小姑娘好久不见——”
林初循声看去,是门卫。
她轻轻勾唇,“好久不见啊。”
门卫看着两人,手里拿着竹扇子一边摇,一边感叹:“真有意思啊年轻人,日子还长啊年轻人。”
年轻啊年轻人。
他们还很年轻啊。
梧桐开得正好,景桐小区的侧门转啊转,几个人走进来,转门隔间还剩两个位置,林初眼睛微亮,推了陈执一下,陈执了然,趁机进去,她跟着进入后面的一个隔间。
隔间里的人看到彼此笑了一下,门卫喝着茶看到这新奇的一幕大笑出声,连忙拿手机拍下。
两人走出隔间,手自然而然拉在一起。
周围的一切都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两人只能更紧地握住彼此。
小炒店……星时酒店……一重拉面……小笼包店……夜辉网吧……
他们好像很久没回来,又好像昨天还在这里。
那些很短却又很长的日子,他们一起走过这里的大街小巷,发生属于他们的故事。
终于走到公交站,连站台都让她熟悉。林初蹲在站牌下,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地上被叶子吹的跑来跑去的梧桐叶。
是她熟悉的梧桐啊,不是飞絮的杨树。
她侧过头,不经意看到什么,愣了一下,然后立马扯了扯身边人的胳膊。
陈执蹲在她身边,她看车,他看她。
“怎么了?”他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林初:“就是卡在垃圾桶下面的那根烟头——”
陈执看到了,在红色和绿色垃圾桶中间,烟头被卡在垃圾桶和地砖之间。
林初莞尔,“一年前它就在那里,现在还在那里。”
他挑挑眉,也轻轻笑了。
公交车抵达,两人上车刷卡,不约而同坐到他们以前经常坐的位置。
路上的风景越来越熟悉,林初的心情随着那些熟悉的建筑而起伏,酸酸胀胀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
公交车拐弯,林初的眼睛被几个金色大字闪到,但她还是看清了:霖城三中。
陈执也看到了,缓缓说:“我去了霖城三中复读。”
林初微愣。
“三中现在对学生的管教很严,从衣装头发到校牌,还有早晚自习的出勤率。”他喉结动了动,说:“校园各个角落都装了摄像头,不会再发生那些事。”
林初掀起睫毛,情绪在波动,是难以言喻,她也不知道的感觉。
“霖城三中很漂亮吧。”
她问,他没有说话。
林初望着天,眼前出现霖城三中的样子,“我第一天转去霖城三中的时候就觉得,那里可真好看,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
他握住她的手。
“霖城三中重新整顿,各个角落装有摄像头,应该不会再出现我那种情况了。”她淡淡勾了下唇,“对我来说,那里是噩梦,但是未来,它会成为很多人怀念的地方。”
陈执:“大概吧。”
下一秒,林初的脸颊一热。
一个炙热的吻触上她的左脸,停留了十几秒。
她的呼吸稍稍停滞,脸颊开始泛红。
陈执眼底带笑,右移到她耳畔,“我喜欢你因为我脸红。”
林初恍惚回到去年夏天,少年这样吻她,不在意她脸上因过敏而起的红疹,说:“我喜欢你因为这种事脸红。”
公交车到站,陈执拉着她下车。
霖城没怎么变,而小吃街是完全没有变。各个摊位一年前卖着什么,现在还在卖什么,老板也没变。
油烟袅袅升起,绕几圈吊灯,再被风吹走绕几圈路人的头发,然后不知去了哪。
“土豆棒?”
“好啊。”
“鸡翅包饭?”
“好啊。”
陈执正要离开摊位的脚停下,挑眉看她。
之前几次他要给她买,她都不吃。
“不是不喜欢吃米?”
林初弯了下唇,“那个时候想着要离开霖城,所以不愿意吃米。”
陈执摸了摸她的头发,对老板说:“两份鸡翅包饭。”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卖冰沙的林初停下,但是陈执停也不停继续走。
“陈执——”林初站在原地喊他。
陈执回过头,就见她指指冰沙,说:“我想吃这个。”
吊灯橘黄,她披着长发,穿着干净的长裙,轮廓柔软。
像在跟他撒娇。
陈执像被电了一下,根本开不了口拒绝,只能冷着脸对卖冰沙的说:“麻烦注意点,不要把芒果味的混进去,我女朋友过敏。”
卖冰沙看他们一眼,笑了笑,“好嘞。”
林初拿到冰沙心满意足,陈执全程盯着确认没有芒果味的混进去。
林初把第一口喂给他,她自己吃第二口,忽然想到之前他吃她勺子里的馄饨。
陈执低头看她时,发现她脸红了,随即抬起她的下巴,拧眉问:“又过敏了?”
看了会发现不是。
他刚刚也没做什么。
他看向那个勺子,心跳慢了半拍,最后忍不住笑了。
“还对什么过敏告诉我。”
林初想了想说出来。
陈执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看着她说:“看来我以后要好好看着你。”
林初轻笑,继续吃冰沙。
两人一起买了章鱼小丸子。
还剩最后一个目的地,他们并肩离开所有摊位,继续往前。
林初听到身边人摸硬币的声音,只是……
前方,那个老人坐的位置空空荡荡,风只捎来路人的聊天声,没有二胡声。
陈执神色淡淡,将已经抓起来的硬币放回去。
林初拉住他的手,缓声说:“可能因为时代进步,大家都用手机支付。”
她一年没来,他也一年没来。
陈执反握住她,“嗯。”
两人手拉着手往前走,林初想到她刚到暄城时,秦警队发给她的短信。
【其实我不应该再来打扰你,可我听到你自责的那些话很难受。你是第一次经历那种事情,你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这些应该是你的家长教给你,老师警察们提前给你信任的。提到这个我很抱歉。但是我想说,你千万不要自责。】
【受害者的家长没有教育好受害者,施暴者的家长也没有教育好施暴者。事情发生后,受害者需要受到呵护和教育,施暴者需要受到教育和惩罚。可是没有人这么做。老师学校没有把校园暴力当回事,不作为。警察同样没有把校园暴力当回事,不作为。】
【但是,我特意去问了我认识的老师,他们在努力,我问了身边的同事,他们也在努力。】
【我说这些不是想替老师或警察解释,就是想告诉你,有人在努力,这是世界会慢慢变好的,时代在进步,我不求你相信我们,只希望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林初收到这些短信时,正处于焦虑期,他的“时代”二字刺激到她,她回复后直接换了手机号。
【时代?没错,问题就是这个时代,问题出在我活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是不会有人把校园暴力当成大问题的!时代在进步?未来会变好?那得多慢?!我死之前舍得给我瞄一眼吗?!】
两人走到公交站,林初回神,问:“你有秦警队的联系方式吗?”
“怎么了?”他打量她的神色,边说边掏出手机。
“想跟他说一些话。”
陈执见她状态无异,翻出秦警队的联系方式。
在许多年前,没人想得到智能手机会普及全球,也没人想得到手机支付会走遍大街小巷。
时代在进步,未来会慢慢变好,有人在努力。
不过,她现在还活在这个没什么人在意校园暴力的时代。
时代的原因一些正义可能直到她老死都无法伸张,不同时代应该选择不同的自我保护方法。
也许这个时代,就是需要受害者不断地提醒那些大人,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对自己影响很大,才有可能得到回应。
但是,她还要坚持一点,不是所有的事她都会妥协。
一些人有原因或无原因地走上黑路,其中有人会受到惩罚,有人不会受到惩罚。
但是,林初不会因为可能逃得掉惩罚而踏入黑路,也不会因为惧怕被惩罚而不踏入黑路,她会选择踏入充满阳光的路,只是因为她愿意,她由心底愿意向阳而生。
林初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发送给秦警队,深深松了一口气。
一道晚风路过,少年少女的衣摆轻颤,伴随着梧桐叶的颤动,奏出一首小曲儿。
同一时间,路灯亮起,橘黄的灯光晕染着周围,夜晚来临。
他们挺长时间没见过霖城的夜晚了。
他们生于这里,长于这里,这片孕育他们的城市还是那个模样,可是在他们眼中又变了样。
过去的那些记忆在此刻浮现,并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但是仍如低潮浸泡他们。
有的事情不会被忘记,而是像落入蚌中的石子,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变成珍珠。
陈执看到即将抵达的公交车,拉着她站起身,“车子来了。”
林初只是扯了扯他的手,他低眸看她,两人目光交接。
城市的霓虹将远方的天照成藏青色,布着朦胧的一层白光,还不如他的眼睛黑。
在她抬起手的一刻,他也抬起手,两人同时抱住对方,少年少女的温度隔着衣物碰撞。
公交车停下,拉上一批人又离开,掀起周围的落叶。
风从南边吹来又从北边吹来,刺着两人的背。
什么是开始,什么是结尾。
“陈执,我们是最好的。”
风起风落,吹过这个过野的青春,带走一些,留下一些,少年的心事说给了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