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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人,您慢点,这边儿走!”
王八耻引着一身布衣的刘三吾,缓缓向前。
宫中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鼻尖满是淡淡的花香,眼前就是一幅彩色的画卷。
刘三吾缓缓的迈过深宫之中高大的门槛,看着眼前悠长且熟悉的夹道,忽然停步。
“王总管,您带老夫去哪儿?”刘三吾开口道,“见皇上,不是走这条路吧?”
王八耻微微回身,笑道,“皇上说,召见您不在奉天殿,而是在大本堂!”
是的,眼前这条路,是通往文华殿大本堂的。
这条路,刘三吾走了一辈子。
大本堂,是大明开国之初,太上皇钦点宫中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就在文华殿的侧面,因为藏着数千本儒家经典,所以叫做大本堂。
刘三吾的脚缓缓踩着青石板,目光在两侧红色的夹道上流连,等到了大本堂的外面,看着院子中那些盛开的鲜花,目光不禁有些痴了。
他这一辈子中,在这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
一开始他辅佐宋濂朱善等人,在这教导太子朱标,秦王晋王还有诸位皇子亲王读书。
往事,忽然纷沓而来。
太子朱标好学苦读,他是所有文臣的期盼,他们这些读书人,恨不得浑身的学问,都教给大明的储君,让他将来能成为汉文帝那样的好皇帝。
后来,大本堂的教书学士中,获罪的获罪,告老的告老。再后来,太子英年早逝。
他刘三吾所教导的对象,变成了太子的儿子。
大明两代储君,都是他的学生,没有帝师之名,却有帝师之实。
吴王顽劣,尤甚当年的秦晋二王,而淮王好学,犹如太子当年。
对此,他倍感痛心。
因为吴王,是太子原妃常妃所出之贵重嫡子。叙辈,乃是大明储君当仁不让的接班人。
好在苍天有眼,自小顽劣的吴王幡然醒悟,脱胎换骨。
颤颤巍巍的再跨过一道门槛,刘三吾看着大本堂那虚掩大门,忍不住热泪盈眶。
昨日种种就在眼前,格外真切。
他还记得太子故去之后,当时的吴王第一天来读书,就是站在门口远远的对他施礼。
“有先生等教授我读书,是我之福!”
刘三吾的脑中,回想着当日吴王的话,想着曾经那个有些瘦弱的身影,想着当日吴王脸上的笑容,再也忍不住。
“呜!”他嘴里发出呜咽的哭声。
眼泪,顺着皱纹不住的落下,落在院中的石板上。
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坐在花坛上,老泪纵横。
是在哭自己?
再哭过去?
在哭即将发配千里?
委屈?还是后悔?还是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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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本堂中,朱允熥坐在书桌之后,看着桌上他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刻痕,听着外边压抑的哭声,不知怎地,眼眶也控制不住的红了。
“吴王殿下忘记了大明建国的不易吗?”
“殿下当子乘父志,为一代贤君!”
“殿下如此怠学,对得起皇上的期盼,对得起天下臣民吗?”
以前,只要朱允熥和那些小王爷们玩闹,只要是他起来晚了,只要他功课做得不好。
刘三吾就会站在他身边,吼得他耳朵中嗡嗡作响。
他犹记得,当日老爷子因为彩票的事打他,刘三吾急得绊了几跤。他依然记得,刘三吾看到他被打板子之后,心疼得眼中落泪。
他更记得,老爷子寿辰时,宣读册立他为皇太孙的那天,刘三吾拿着圣旨的手,都在抖。
他也记得,老爷子宣布禅让的时候,刘三吾眼中那因为欣喜而涌动的泪水。
他永远都记得,太子朱标故去的第二天,正是他刘三吾跟老爷子说,当立皇孙。
从始至终,刘三吾都是他这个大明嫡孙身边最默默付出的那个人。可却不知从何开始,朱允熥和这位有名无实的老师,渐行渐远。
缓缓的,朱允熥站起身,走到门前,伸手推开虚掩的门。
院子中的哭声,戛然而止。
身着布衣的刘三吾颤颤巍巍叩首,可朱允熥却比他快一步。
“学生,见过老师!”站在门里,朱允熥如当年还是皇孙一样,对着刘三吾行礼。
刹那间,刘三吾忽然放声嚎啕。
“皇上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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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有罪!”
“一开始,老臣教皇上读书,就是希望皇上..........老臣没有任何私心!”
“可后来,皇上从皇孙变成吴王,从吴王成了储君,如今贵为天子,老臣的心里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失了曾经的本心。”
“如今老臣颜面无存,名声扫地,是老臣咎由自取!”
朱允熥挨着刘三吾,并肩坐在花坛上,听他哽咽倾诉。
“朕心里,没有怪你!”朱允熥淡淡的说道,“其实朕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这学堂中,听几位学士教课。”
这是真话,那时的他整日都想着如何在皇储之争中成为最后的赢家。为此他笼络身边可以利用的任何力量,绞尽脑汁的算
唯有在学堂里读书时,这些事才能暂时的抛之脑后。
“学士爱朕之心,朕从不曾忘!”
“皇上!”刘三吾老泪纵横,不能自己。
“其实,你把朕教得很好!”朱允熥让王八耻递上手绢,亲自给老臣擦泪,“只不过,朕终究成不了你们心中希望的天子!”说着,长叹一声,“大明第二代君王,要上承开国之主的武功,下启安乐民生!”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心怀仁德,也要不怒自威。内圣外王,怀柔四方。”
“朕,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你心中那样的皇帝!”
“因为朕要走的路,比毕超历代所谓贤君的路,都要不同!”
“说起来,朕和你们当初的期望越来越远。不但不能成为你们希望的皇帝,而且和老爷子越来越像!”
“朕,是不会和士大夫共天下的!”
刘三吾擦去眼泪,颤声道,“皇上天资聪颖,自然是一代雄主。是老臣,老臣愧对太上皇,故太子,更愧对皇上!”
“没什么愧不愧的!”朱允熥微微叹息,笑着说道,“此去千里,你要保重!”
刘三吾眼泪再次下来,“老臣已八十有五,此番出京,兴许要客死他乡!”说着,他看着朱允熥的面容,“皇上,您要保重身体。老臣知皇上心怀大志,可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皇上更不能凡事都亲力亲为。”
“皇上还年轻,不能累坏了身子呀!”
说着,他颤颤巍巍再次跪下叩首,“臣这一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老臣,再给皇上行一次叩拜大礼吧!”
“你这是作甚?”
“皇上!”刘三吾顽固的叩首,“当日皇上说,臣等教书皇上之服。老臣一介书生,微薄只能简陋之身,能侍奉过皇上,不枉此生!”
说着,又潸然泪下,“老臣今日,自作自受,能代罪之身发配千里,已是皇上仁德,老臣感激不尽!”
科考一事,作为主考刘三吾自然难辞其咎。
但朱允熥发落他时,只是淡淡的给了一个监管不利的罪。
“皇上保证,罪臣刘三吾告退!”刘三吾再次叩首,站起身。
坐着的朱允熥怅然叹息,“等等!”
说着,又叹息道,“你不用去西北了?”
他的目光看看老迈的刘三吾,“回乡读书吧!朕准你回乡建书院。”说着,朱允熥笑起来,“你教过朕,回去之后,把曾经对朕的心,用在那些寒门学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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