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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宿命(三)
见韩氏连半分迟疑都没,就将这事拒绝,殷氏理解不能,这于两人、两家都好,为何这样执意,“我们四弟虽然糊涂了,但心眼是好的,而且当初他就心仪方姑娘,如今也不过是续前缘罢了。我想方姑娘应当也愿意的,方夫人大可以问问方姑娘如何想。”
韩氏诧异,“你说什么?什么心仪,什么续前缘?”
李墨荷见她如此,肯定是不知内情,“四弟还未堕马前,可是经常来这附近?”见她迟疑点头,才继续说道,“四弟来这,就是为了见方姑娘。两人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阴差阳错,四弟发生了那事。摔了脑子,连他自己也忘了对方姑娘的情意吧。”
殷氏也说道,“而且方姑娘兴许也是喜欢我们四弟的,否则怎会特地来柳家做先生。”
韩氏愕然不已,想否定,可仔细一想,女儿某些奇怪的举动却像谜团一样解开。比如上回柳定泽来这里,女儿一反温顺常态。按理说不该那样的……还有一些更遥远的事,在模糊的记忆中又清晰地回忆起来。每一幕都在告诉她,柳家太太说的没错,女儿应当是喜欢柳定泽的。
所以不管来了什么媒婆要说媒,女儿都不愿意……她这做娘的,竟一直没发现。
李墨荷倒因她方才拒绝女儿嫁入豪门而触动心结,这个母亲……是真心为女儿着想的。蓦地想到自己的母亲,柳家派了媒婆来,家里就一口答应了。真是无论想多少遍,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方夫人。”李墨荷不好多劝,同为女子,她也知道方青嫁给柳定泽并非是桩好姻缘,以方青的学识,找个读书人兴许更好,如今的柳定泽能同她说心里话么?恐怕是日常的交谈都不能好好进行吧,“我们柳家也是讲理的人家,你可否先和方姑娘说说,由她决定?”
韩氏不知两人往日有羁绊还好,知道后也为难了。可不管怎么样,嫁个傻子就是不行。稍稍一想,问道,“若是拒绝……”
李墨荷知道她担心什么,定声道,“柳家绝不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害你们方家,若我们要以权势压您,那来的就不会只是我们两个妇道人家,直接让媒婆来。说句老实话,哪怕是直接让花轿到门口,你们又能如何?”
韩氏暗松一气,已觉安心,又是摇头,“这事我不会点头的。”
殷氏揪紧了帕子,低声说道,“暂且不说这事,我们等方姑娘回来,因之前的误会,想跟她亲自道歉。”
“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不碍事,我们等就是了。”殷氏惴惴不安,方青脾气那样倔,万一她不肯原谅自己怎么办?万一又因为她的缘故,坏了四弟姻缘如何是好?
三人坐在院中,晒着暖暖朝阳,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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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很少打听那所谓“大人的事”,可听里头的下人说,事关四叔和方先生,这可让她心痒了,拦住祖母房里的仆妇说道,“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仆妇为难道,“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说不得呀。”
“指不定说给我听,那一撇就成了。”柳雁一点架子也不摆了,缠着她问。
她本就生得俏皮,这一软声,看得仆妇都觉冰川也得融成春水,这才说道,“方先生兴许要做七姑娘的四婶了。”
柳雁万万没料到竟然会是这个答案,吓了一跳,“真的?”
“嘘,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老太太看上了方先生,四爷也一口答应了,而且二爷三爷二太太三太太没一人反对,这事儿不是板上钉钉了么?”她是觉得这对方家来说是莫大的福分,而且是两位太太亲自去,哪里会有拒绝的道理。
柳雁听得连连点头,嘴半天合不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方先生突然就可能变成四婶婶,但是好像还挺好的,不过先生变成了婶婶,那她岂不是要一直被看得严实了?想到这,就觉得整个人都蔫了。
回到院子里,想跟齐褚阳大吐苦水,等进去见那练武场空空荡荡的,才想起他今日去王爷府陪世子射箭去了。转而想去找哥哥姐姐,发现他们也都去了学堂。里外走了两圈都没同龄孩子,恼得她也想去学院念书了。
闷坐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找四叔去找方先生呀,叔叔和婶婶不就是要待一块的吗?
想罢,便跑去找自家四叔。
柳定泽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时,又拿了两个橘子,苦恼着是要先吃左边的,还是右边的。正好见柳雁蹦着步子过来,大喜,“雁侄女快过来。”
柳雁往树后走去,见他蹲在这,也蹲身问道,“四叔在这干嘛?”
“在想要吃哪个橘子。”
柳雁看了看,不知道他在苦恼什么,“都吃了不就好。”
“吃完就没了。”
“那就挑一个吃呀。”
“不行。”柳定泽把橘子握得好好的,好像怕它们突然长了翅膀要飞走,“雁雁你看,左边这个大一点,而且光滑些;右边这个小点,但是它比较圆。我分不出哪个比较甜。吃当然是要先吃不甜的,甜的慢点吃,那就能把甜味记住,而不是酸味。对吧?”
……柳雁差点又被他的话过了一遍脑子,四叔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仔细听简直要认同了,“四叔,你只想吃一个橘子是吧?”
柳定泽像母鸡啄米,“嗯嗯。”
“那简单呀。”柳雁从他左手上拿过一个,掰成两半,放回他手上。又拿过另外一个,继续掰成两半,然后将一半跟左手上的一半调换,再放他右手上,“这就变成一个橘子了,而且酸的甜的立刻分得出来。”
柳定泽恍然,“还是雁雁聪明。”
柳雁得意道,“那是当然。”她抱着步子又往他面前挪了挪,低声,“四叔,带我去找四婶婶玩好不好?”
“四婶婶?”柳定泽吃了两瓣橘子,吐吐舌头,“果然有酸的,还好你叔聪明。”
“是啦是啦,四叔最聪明了。”
柳定泽又吞下一瓣,“四婶婶不是在四叔公家吗?雁雁要去城外探望?好远呀。”
“不是……”柳雁挠挠头,拉了他往外走,“雁雁带四叔去玩。”
柳定泽最喜欢和她外出了,因为她总会变着法子玩,一点也不闷,而且从不让人欺负他,是个可靠的侄女。
两人还未到元朗道,方青已经采药回来。
需要的简单草药都在山脚下,并不算远,还趁空采了点野菜。奈何不会飞檐走壁,捉不了野味。不过拖着这不便的腿脚还能将要采的东西采集齐全,已然满足。
她回到巷子就见到了杨氏,本以为她要恶语道来,谁想杨氏竟冲自己笑了笑,十分可亲,“方先生这么早就出门了啊,冷不冷啊?快回屋烤火吧。”
字字关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娘。方青只是意外了一会,就有些明白了。皱眉往家里走去,果真看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她又怎会不认得,是柳家的。
虽然不知他们昨天送银子送饭来是做什么,但今日又来……莫不是知晓她跟三爷并无瓜葛,这钱袋的事也水落石出了?想到这反而又让她不安,那四爷来过她家里的事,众人不也知道了?会不会多想?跟三爷撇清了关系,又扯上四爷。
真是想想就觉事儿烦人。
她将背篓提了提,收起内心不安,毫无畏惧进了家里。推门进去,果真看见了柳家的人,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来的人竟是两房太太。
韩氏已进去泡茶,不知女儿回来。殷氏见了她当即起身,“方先生。”
方青脸上微僵,一时没答话。殷氏已经绕过小桌子,上前说道,“我今日来,为了两件事,一件是跟你道歉,那日是我误会了你,没问个明白就辱没你清誉。你要打要骂,随你!”
方青知道她是个直爽人,可是没想到她道歉也这样直爽。若论家世,她可以不说这些话,自己也奈何不了她。说了误会的话是冲动,但如今道歉也十分诚恳。这倒让她冷不下脸了,只是心口上被刀子戳过,又怎会这样快好,“我知道了,这事不必再说,柳家我也不会再去,就当好聚好散,再无瓜葛,二位夫人请回吧。”
李墨荷说道,“方姑娘……”
柳家二太太素来是喊自己先生的,突然喊方姑娘,令方青浑身不自在。转念一想果然他们也不要自己去做先生了,所以才换了喊法吧。她琢磨一会,进屋去拿钱袋,见母亲在泡茶,唤了一声,进里屋了。
韩氏等她出来,见她拿了钱袋,说道,“还给柳家也好,省得我们娘俩心里不安。”她想问清楚女儿跟柳定泽的事,可柳家的人还在外面,就忍下了。
殷氏见她拿了钱袋来,知晓她是要还给他们,忍不住说道,“这是赔礼,再拿回来,得折煞人的。”
韩氏说道,“有误会说清楚就好,这钱收不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钱拿了,说不定就要把女儿给换了出去。
殷氏还要推,李墨荷稍稍抬手拦住她,有些事,本就不是银子可以解决的。殷氏这才接过,倒是笑了,“这脾气,难怪四弟会喜欢,我也喜欢,不藏着掖着,令人痛快。”
话像石击心头,方青愣了愣,“三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李墨荷笑道,“老太太很是欢喜你,想将你讨回去做四儿媳,今日我们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来说媒的。”
方青完全没料到为何突然就有了这转变,顿时语塞。
“兴许这便是宿命,兜兜转转才知晓当初四弟是欢喜你的,只可惜堕马伤了脑子,他大概也忘了。若是方先生有意,成了这桩美事也好。”
方青听得思绪杂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年旧事突然挖了出来,可心里不是慌乱,而是几乎难以抑制的激动,像花开心间,盛开绽放。她下意识看向母亲,想听她意思,可见了母亲神色,却在失神,眼里透着绝望。
李墨荷不安道,“方姑娘?”
方青没听见,“娘?”
韩氏也没听见,直到她又叫了几声,才回过神。女儿果真是喜欢柳定泽的,这么多年不愿嫁,又去柳家做先生,是为了他么?可这让她如何忍心把女儿嫁过去,忍泪道,“娘不舒服,先回屋了。”
心间的花一朵一朵枯萎,像秋风席卷过一般,再瞧不见生机。母女连心,方青已明白母亲的心思,她默然片刻,抬头说道,“两位夫人请回吧。”
殷氏急了,“回什么呀,你可是还在气我?那你只管骂,当年的事我们知道的不多,可四弟对你上过心,方先生瞧着也不是……”
“够了。”方青低头说道,“怎可这样对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请回吧。”
妯娌两人只好暂时离去,不好多缠,免得弄巧成拙。上了马车,殷氏很是纳闷,“本以为会成好事,怎么就偏往这坏处跑了,难不成这事要黄了?”
李墨荷说道,“我瞧方姑娘是想点头的,只是方夫人那道坎难过。”
殷氏叹气,“老太太定会责怪我们办事不利……我还想趁着过年喜上加喜,谁想是愁上加愁。”
再过两日,就要过年了,这皇城的雪,好似要越下越多。
方青送她们出去,将门关好,去洗草药,等会熬了给母亲喝。打了井水上来,将草药根上的泥土洗净。不一会木盆又伸来一双手,像缠了枯藤,看着分外悲苦。她拦住那手,抬头笑道,“娘,你去歇着吧,女儿来就好。”
见女儿孝顺,韩氏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安道,“青儿,你可是想嫁柳家四爷?”
方青顿了顿,摇头,“不想,青儿会一世陪在娘亲身边的。”
韩氏急声,“娘就怕你这么说。娘不求你嫁的人家大富大贵,但也不要是个泥腿子,娘想你找个跟你有话可说的夫君,那柳家四爷绝对不能做方家女婿,否则日后苦的是你呀。”
方青微微垂头,眼眸酸涩,抬眼看去,却仍是面上带笑,“知道了娘,如今还没碰见,等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急不得的。”
韩氏狠下心来,“等会娘就去找媒婆可好?”
方青强笑道,“那得要好多银子。”
“娘有。”韩氏说道,“这么说你是愿意了?那娘立刻去找媒婆,给你挑几个好人家。”
方青正要问母亲哪里来钱,见她撩起袖子,这才明白,“娘,你要将爹爹送你的墨玉手镯卖了?那可是爹爹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件东西。”
当初母女俩离家后虽然有些银子首饰,可孤儿寡母哪里有那么容易活下去,首饰卖的卖,当的当,如今就只剩这一件了。韩氏笑了笑,眼里有不舍,可还是说道,“只是当,会赎回来的。比起手镯来,当然是你的姻缘更重要。”
方青看着母亲,突然懂得母亲是怕自己要嫁柳定泽,才急着给她定亲事。也正是如此,她才更不能背弃母亲,让她难过吧。女儿嫁了个傻子,做娘的得多难过。
她懂,所以她和柳定泽,注定今生无缘了。
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韩氏将那蓝天墨玉手镯小心取下,拿帕子包好,“娘不懂议价,你会说,记得这镯子能当许多钱,不要让掌柜讹了。”
“嗯。”方青只觉这一圈镯子沉如铁,拿在手上又像带着刺,扎得手疼。
她刚出巷子,柳定泽和柳雁就到了。
韩氏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见了柳定泽不由愣住。柳定泽已先笑道,“婶婶,女先生在家吗?”
柳雁也抬头问道,“先生她在么?”
韩氏不想女儿和柳定泽碰面,板着脸道,“不在,两位回去吧。”
柳定泽说道,“我可以在这等呀,像上次那样,进里头坐着帮婶婶挑豆子。”
韩氏拉着门把不让他进来,“豆子都挑完了,您请回吧。”见他不识趣,越发抗拒这呆傻人做她的女婿,女儿定会委屈的。
常六见状,这是铁定要被赶出来了。视线往四下看去,却见有人一瘸一拐往这走,“方先生。”
韩氏一愣,柳定泽欢喜往那看去,早早招手,“女先生。”
方青在路上百般纠结,实在不愿将镯子当了,便折回,没想到竟在这碰见了最不能见的人。
柳定泽已走了过去,瞧瞧她的腿,鞋面又湿了,“你有敷药么?怎么腿一直不好。还有鞋又湿了,是摔着了么?快进去烤火吧。还有还有,你出门得带上一双鞋子,湿了就换,这样多冷啊。”
方青欲言又止,很想直白了说让他别说些暖心的话,否则……让她如何死心。
韩氏狠了心喝声,“青儿,还不快回家。”
方青又提步往家走,柳定泽又拦了她,递给她橘子,“这东西可好吃了,给你一个。缺的那一瓣是我尝过了,甜的,不酸牙。”
柳雁眨眨眼,“四叔不是喜欢甜的么,还特地掰开两边尝。这样的话,那四叔不是记住酸味了?”
柳定泽说道,“可是女先生记住甜味啦。”他剥了一瓣往她嘴里放,不等她躲,已经塞进去,低头笑问,“甜不甜?我没骗你吧?”
苦……方青只尝出了苦味,简直要苦进心底。
韩氏怔神看着两人,若是柳四爷不傻,那该是多好的一对。女儿明明那样欢喜他,她这做娘的却一直不曾发现。
而今知道了,她却仍旧拦着。
其实傻不傻,会疼人才是最紧要的吧。
方青低头将橘子吐了,低声,“不甜,不喜欢,您走吧。”她提着千斤重的步子回去,不敢再多辜负他半分心意。
柳定泽见她神态落寞,光是看着就难过,还是想将橘子给她,给她他最喜欢的东西,“挺好吃的……你再多尝一口吧。”
方青不敢收,想推开,手却被母亲拉住,将那橘子握回她的手中。她诧异看去,母亲的神色带着些许愁伤,更多的却是释怀,“收着吧。”
方青愣神,“娘……”
韩氏叹了一气,对常六说道,“劳烦你代我传话,明日……请你们二太太、三太太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