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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她的歌声里听出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有广袤的沙漠,还有类似天宫一样的月亮城。年轻女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即便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地方,行动受到阻碍,心却自由。同她比起来,那些禁锢着灵魂翻云覆雨的人,就变得尤为可笑可叹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方问她,“听说国师答应为你易容?”
她应了个是,“神使怎么知道?”
“我是国师身边的人,什么事能瞒得了我?”他笑着一摆手,“不单这个,连你的身世和此行的目的我都知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一心报仇,却没有想过为你父亲翻案,还百里氏清白?”
莲灯的唇角弥漫起讥讽的笑,“清白有那么重要么?人都死了,要清白做什么?我是个怕麻烦的人,不想花那么多心思收集证据。我喜欢速战速决,让害过我们的人死在我面前就可以了,其他诸如功勋和声望,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这样的性格倒是极为干脆利落的,恐怕比很多男人更坚定。放舟转过头看她,月色下的她挺直了脊梁,莫名有种昂扬之美。只是少年意气,恐怕走不长远。
“你知道驻守京畿的禁军共有多少人?我记得泰山封禅时调动兵马警跸,在档人数就有八万余。靠你和那个死士,还有一个不通武艺的龟兹伎,能够刺杀朝廷官员么?”他的嗓音单寒,不需要夸大渲染,心平气和地把长安城里的情况逐样分析给她听,“城里和西域不同,西域夜市繁荣,长安入夜有宵禁。届时坊门紧闭,府兵往来不断,脚程稍慢些就会被人捉拿住,更别提伺机报仇了。如果选在白天动手,牙门守卫森严,等到诸官员下值,他们身边有近从,所以在我看来困难重重,你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莲灯却有她的打算,“再精心防备,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宵禁的事我也知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意味着闭门不出,可对于大历的相公们,宵禁从来就不是值得重视的问题。人人都依照法度行事,不说别的,北里的粉头们首先就得饿死。狎妓不是都在晚上的么,难道大历官员在白天?”
她这两句话叫放舟应付不上,说得的确不错,不管哪个朝代,律法都只对平民有用。一个官员若想犯,可以有一百种理由为自己开脱。他原先是想试试她的决心,看来决心是有了,还不小。
“我不过是想劝你重视罢了,有些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我料得没错,头一两个不设防,或许能够让你成功,以后的有了提防,再要得手就难了。”
她望着月亮,笑得眉眼弯弯,“没关系,杀了一个也是赚,我有三年时间,可以逐个击破。”
谈生死时能用这么轻快的语调,着实令他意外。她似乎从没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严重,就像做个无本的买卖,赚了亏了都不在心上。
他慢慢长出一口气,“如果什么时候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莲灯起先没留意,后来才反应过来,转过头奇怪地打量他,“神使愿意帮我的忙?”
他解嘲地笑起来,“就冲着你我的名字,我也应该帮你一把。”
提起名字真有点尴尬,虽然莲灯并不以为有什么共同点,但他能表这样的态,也让她很觉得感激。她领他这份情,当然他的善意还是婉拒了,“我做的不是什么好事,和神宫撇清关系都来不及,不敢把神使拉下水。你放心,我会估量自己的能力,能够办到的不遗余力,不能办到的,也会审时度势。”她抿唇笑了笑,“神使真是个好人,转转的眼光真不错。”
他略往后仰,像听了笑话似的,笑得肩头颤抖,“这个赞美与众不同,从来没人说过我是好人,乍一听真叫我心花怒放。既然如此就不要见外了吧,总是神使春官的,我不缺人这样称呼我。就叫放舟,叫着叫着就亲近了,或许将来还可以称兄道弟。”
称兄道弟这个词她喜欢,比莫名其妙的套近乎强多了。她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就唐突了,放舟兄。”
他听后脸上表情古怪,摸了摸后脑勺说:“大概把前面两个字省略了,叫阿兄更好些,你说呢?”
于是从放舟到阿兄,三言两语,就发生了巨大转变。
其实同他的交情一点都不深,除了他自以为阿菩将她托付给他,彼此之间没有半点渊源。莲灯结交朋友并不是任谁都推心置腹,当初的昙奴和转转也是再三考量,所以对这位春官自然也保留三分。不过细想起来,她的一切在他眼里一目了然,自己没钱也没权,别人稀图她什么呢!
她笑了笑,低头摆弄自己做的竹笛,他伸手接过去,试了试音色,蹙眉摇道:“膜孔上贴芦膜或竹膜为好,你贴的是什么?宣纸么?”
她迟迟啊了声,“我知道用竹膜好,可是花了半天力气也没能揭下来。后来干脆就用宣纸了,反正只是玩意儿,用不着那么讲究。”
她在这种方面缺乏女孩子的精细,比如转转为做一片花钿愿意耗费两天时间,在她看来两天可以做很多事,她宁愿打磨十袋铁片,也不愿意在指甲盖大小的云母上浪费工夫。所以转转常撇着嘴说她没有一点女人气,她则不以为然,没有女人气,难道还有男人气概不成?她觉得自己就是心大了点儿,等哪天放下包袱突然开窍,未必会比她差吧!
放舟把竹笛掖在了袖子里,“交给我,我替你重做,做好了再给你送来。”
她说好,然后转过头看月色,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一探手就能够到似的。只是可惜,星星没有敦煌的亮。她说:“中原什么都好,就是星辉太黯淡。我从敦煌到长安,一路上没有过所,不能投宿客栈,和昙奴转转在野外搭帐篷过夜,吃过了烤饼无事可做,就躺成一排看月亮。中原的灯火很美,可是把星星都比下去了……”她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大漠上没有人烟,一切却都是最纯粹的。”
他把手肘撑在膝头上,眼神涣散,“我从来没发现大历哪块疆土上的星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神宫里有个聚星池,湖面能敛尽星光。明日吧,明日我带你去那里看看,把船划到湖中央,万点星光就在脚下,那种景致才叫漂亮。”
她听得讶然,往他身边挪近了些,“阿兄说真的么?”
他欣然笑起来,“就冲你这声阿兄,此话也必然当真。”
莲灯很欢喜,她对那些花草树木倒没有特别的兴趣,因为戈壁滩上缺乏,即便新奇,也没有更深的感情。反倒是星星月亮啊,让她想起在敦煌的日子。白天不见人,晚上才下山,躺在呜呜作响的沙丘上,看一看满天星斗,心里有什么烦闷也渐渐淡了。
放舟静静听她说话,她的侧脸染上一层月色,温婉清和,很动人。如果没有之前的种种,也许她会是高楼上最尊贵的女郎吧!有时候命运不由自己,一个疏漏满盘皆输,从天上坠入地狱,只在弹指之间。
他调过视线怔怔望着那轮满月,“等长安的事情解决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莲灯说:“我要回敦煌去,帮助王阿菩完成壁画。”
“活着就一直画壁画么?没有别的了?”
别的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如果能活着回到敦煌,若干年后想起长安之行,也许是生命里最辉煌的一笔。有的人生来甘于平庸,她就是这样。她说:“我没有理想,先把计划好的事做完,如果哪天有了新的目标,再重新规划以后的路。不过大抵就是作画,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我还能干什么。”
一个人丢了过去,有记忆的两年又简单得白纸一样,所以才会漫无目的。放舟试着引导她,“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将来都会嫁人,爷娘离世固然哀伤,等有了自己的家,这种伤痛就可以减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听上去有点可笑,“为什么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个人,他也过得很好。不过还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觉得我应该嫁人,那就在敦煌找个人许配了,只要不必迁徙,离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够无欲无求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感叹,“你对将来的郎子一点要求都没有?只要离王道士近,嫁个莽汉也无所谓么?”
莲灯依旧茫茫然,从来没人和她深聊过这个话题,连转转都没有。转转整天只会念叨她那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长得好看也很要紧。可是她对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后要和这个人一起放羊,一口锅里吃饭,美丑其实对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对我不好,我可以打到他对我好为止。”
放舟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果真是个直截了当的脾气,普天之下似乎没有武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不应该这样,她快满十六了,十六岁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他突然升腾起一种暖老温贫的热情来,耐着性子和她解释,“郎子不是朋友,更不是给洞窟里找个石匠,那是你一辈子要朝夕相对的人。长安的女郎们通常会挑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或是温文有礼,长得好看的才俊,就像我这样的。找到这个人,与他相爱,甜甜蜜蜜地过日子,这才是嫁人的真正意义。”
她想了半天,体会不到相爱是个什么东西,含糊地微笑着,摇头说不谈这个了,“我暂时不会嫁人,等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岂不是晚了么,回到那个人口复杂的地方,然后找个满脸油汗的当地人?他看了看眼前这张脸,实在有点不敢想象,眼睛一眨便是一条妙计,“认真说起来,我同你阿耶也相熟。十年前你阿耶回长安面圣,那时我们就有来往。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你那时只有五六岁,你阿耶还同我开玩笑,说将来要把你许配给我。”
莲灯吓了一跳,惶然抬眼看他,“有这样的事?”
有没有的,还不是他说了算,谁让她失忆了呢!他笑得风吹柳条一样,“中原人讲究父母之命,如今王道士也有意暗示,只看你拿不拿这些当回事吧。”
莲灯晕头转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牵扯出这些纠葛来。她不大相信,再三再四地审视他,他一派和风霁月的模样,“怎么?信不实?也对,或许令尊那时是随口一说,我和你提起也当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她果然没放在心上,安然点了点头,“事情过去太久了,不提也罢。再说你大我好多岁,年纪不合适。”
这下子轮到放舟郁卒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嫌他老么?他一手撑住身,不防用力过大,压断了青瓦,喀地一声轻响。
他平时不羁,戏弄别人从来不吃亏,这回被她反将一军,他气恼之下打算假戏真做,略平了心绪笑道:“怎么会大很多呢,不过十来岁罢了。我是不想当真的,但又怕你阿耶不满。这样吧,你且记住和我有婚约,也好管束自己的言行。这事不必告诉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你看可行?”
行什么?莲灯忽然被人套上了犁头,明明八竿子打不到,说有婚约就有婚约么?
他被她一双大眼看得心虚,站起身道:“日后有事先与我商议,看上谁家郎君也同我说,记住自己有婚约在身,我不会害你就是了。”说完震震衣袖,跳下房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