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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牌时分,太阳西沉,行人归家,步履匆匆。
长安城大街小巷,店铺商家忙忙碌碌,收拾货品,合上门窗,挑起灯笼,迎接着夜幕的降临。
东市旁的永宁坊,一辆马车由北向南,辘辘而来,马鞍形车身,两端高高翘起,中间稍稍凹下,四周垂下帷幕,油漆装饰两壁;一匹大马呼哧拉车,驭手端坐正前,轻轻一抖手中的缀绳,不用扬鞭,马儿“笃笃”四蹄踏响。
紧贴着车边儿,一中年男子执缰骑行,只见他幞头青巾,狐皮长袄,腰束蹀躞带,脚登长靿靴,五、六名亲随也骑乘大马,紧跟其后。
这一行人从东宫出来,穿过市坊,向着南边的“柴”字府邸,匆匆归去。
马鞍上,柴绍双手挽缰,神色凝重,不言不语,只时时侧头,瞅瞅车厢,不知道妻子是否安宁。
车里,李三娘盘脚席坐,泪眼婆娑,神色凝重,心绪随着轮毂,起起伏伏——半个时辰前,东宫宴席的一幕,令她????????????????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笙箫交响,舞姿翩翩,太子李建成邀请柴绍夫妇到宫中欢宴,虽然馐馔齐备,舞曲妙曼,可主人强装欢颜的脸上,总是不禁意间,露出淡淡的忧伤。
李三娘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趁着舞曲间歇,笑道:“大哥今日请我们来,除了兄妹欢聚以外,可还有别的事儿?”
柴绍听闻,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脸也看向主位。
李建成咂咂嘴,说道:“三妹,妹夫,实不相瞒,你们回京之后,我便很想和你们单独见面,可是今日之事,如何与你们讲,我却犹豫了好些日子;现在总算想好了,所以请你们到宫中来叙叙。”
“大哥,有什么要紧事儿啊,须单独见面?”李三娘咯咯笑道。
柴绍听闻,却心事重重,一脸肃然。
“三妹,咱们兄弟姊妹当中,你是最明事理的,”李建成摸着短须,说道,“你觉得,我这个大哥当得如何?”
“这还用说?大哥仁爱宽厚,对弟妹们慈爱有加!”
李建成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么,我这个太子又当得如何呢?”
】
李三娘有些惊讶,眨眨眼,扭头看了看丈夫,没有立即回答。
柴绍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垂下眼皮,盯着面前的案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三娘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扭过头去,对兄长说道:“大哥,朝堂上的事儿,我不太清楚,也不便妄加评论,只是……”
“三妹,此间无外人,但说无妨。”
“只是,此番北征,稽胡人联手梁师都,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听闻稽胡首领刘汝匿成之所以如此拼命,是因为您……您在边界会盟时,突发伏兵,斩杀了他们不少族人?”
“确有此事。”
“大哥啊,”李三娘叹息一声,“我一直认为您是仁慈的储君,可在这件事上却做的有些不尽如人意,有……有背信弃义之嫌呐,令我很是意外!”
“嗳,三妹,”李建成嘴角一翘,笑道,“那是你们的妇人之仁!为国为君者,岂能以妇人之仁治国为政?所谓’兵不厌诈’,稽胡人迟早是我们的对手,这叫先下手为强呐!”
“大哥,这恐怕不叫妇人之仁吧!”李三娘反诘道,“既是会盟,便当见面相谈,若能谈好,则两方罢兵;若谈不好,则到战场上刀枪相见!可是您出伏兵相攻,这……这或许会让北族各部对咱们大唐另有看法吧?”
“三妹,你有所不知啊!若大唐强如突厥,自然能够怀德四方,安抚各部,可如今咱们周边虎狼并起,大唐时有危机,特殊之时不得不用特殊手段啊,否则,如何一统天下?”
“大哥,天下就是人心啊!若人心不服,又岂能一统?”
“这个嘛……”
见李建成有些为难,????????????????柴绍给妻子递了个眼色,连忙笑道:“哦,对了,入席前,太子不是说了吗嘛,今天是家宴,一解兄妹思念之情,怎么又扯到国事上来了?来,来,来,我敬太子一杯,愿太子福寿齐天,光耀万邦!”
李三娘也不再说话,只笑了笑,端起酒杯和丈夫一起敬向主位。
李建成不加推辞,爽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捋了捋胡须。
“三妹,妹夫,”李建成转入正题,“其实,今日宴请二位,我实有难言之隐啊!嗯,我这个太子当得也许不太称职;但做长兄,我还是问心无愧的!可如今,不但太子之位,连长兄之位,都摇摇欲坠了……”
“大哥,何出此言?”李三娘连声问道。
李建成抬手一挥,示意歌妓乐工立即退下。
片刻,诺大的厅堂中只剩三人,李建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唉,自击败薛仁杲,打垮刘武周之后,秦王府兵强马壮,二郎啊,二郎变了……不再是彬彬有礼,谦虚恭敬,而是时时处处,咄咄逼人,很多时候,都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中!朝堂上,我俩儿的意见总是相左;私下里,他也对我颇有微词,说我执政软弱,偏袒权贵……”
李三娘下颌一抬,正想开口,李建成却摆摆,接着自己的话,说道:“我知道,晋阳首建大义是他;我也知道,带兵征战,扫除强敌是他;我更知道,朝堂之中,文武百官不少人心仪与他!然而,何必苦苦相逼呢?我奏明父皇,把这个太子之位让于他便是了!”
说到这里,李建成眼眶湿润,抬手抹了抹眼角,无尽的惆怅,难以抑制。
李三娘听闻,眼睛一红,泪花儿打转,嗓子也哽了又哽。
柴绍见状,掏出袖中的丝帕,轻轻地递给了妻子。
抹掉眼角的泪水,李三娘说道:“真没想到啊!我李家历经磨难,凤凰涅盘,成了天家,今日竟有如此光景?那……那父皇有何决断?”
“哎,父皇多次戒喻二弟,但收效甚微,如今也无可奈何了!”李建成连连摇头。
“大哥,我知道自己不在朝堂,人轻言微,不足以说动二弟,”李三娘哽咽道,“但我必须尝试,让他安守本分,不可觊觎大位,否则,我死不冥目!”
李建成泣不成声,已哭成了泪人,只是连连摇头摆手,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
子夜时分,烛火悠悠,风摇窗棱,吱嘎作响。
李三娘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时低声叹息。
“三娘,睡不着?”柴绍也未入眠,轻声问道。
“嗯。”
“还在想白天的事儿?”
“嗯。”
“哎,这有些事儿啊,咱们有心无力啊,”柴绍转身平躺,抬起双手,枕在头下,双眼盯着罗纱帐顶。
“你说的不对,”李三娘????????????????撅了撅嘴。
“哦,是吗?”
“我在想啊,”李三娘索性坐起身来,抓件衣物披在肩上,说道,“百姓不是有句老话吗?叫做‘树大分枝,业大分家’,国就是家,家也是国,既然大哥与二郎难以相容,父皇也无法调解,那何不裂国为家,各自安生?”
柴绍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来,扭头问道:“裂国为家?”
“嗯,大哥善于守成,二郎善于攻战,我看呐,不如这样——咱们现在的疆土就让大哥辅助父皇,继续治理;而自今往后,大唐开拓新的疆域,就让二郎去建天子旌旗,自行治理,如此一来,天下仍是咱李家的,兄弟邻国,世代相传!”
”这个……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柴绍沉吟道,“这叫做’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
“对呀!”
“好是好,但谁去大兴宫建言呢?搞不好,不但会忤陛下的意,大哥、二郎也会记恨在心,反而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我自己的主意,我自己去讲!”李三娘眉角一翘,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我陪你进宫面圣?”
“不用,”李三娘摆摆手,“你去了,父皇还会以为是你的主意,这是国事,也是家事,我自有章法——有些话呢,只有我们父女单独讲才好。”
“那好吧。”
“不过,这个想法,只能咱们夫妻二人知晓,切切不可外泄!”
“那是自然,三娘,你放心吧!”
“好,”李三娘满意地笑了笑,拿下披在肩上的衣物,说道,“鸡都打鸣了,咱们睡吧。”
“嗯,再眯一会,我也该上朝了,今天要议突厥可汗之变,我得思绪清晰啊!”
“突厥可汗之变?”
“处罗大可汗驾崩了,事起突然,我朝得有应对之举……嗯,以后再给你说这些吧,睡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