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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隆隆,大雨倾盆。
陈庆站在扶苏身后撑着油纸伞,快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殿下,你要去哪里?”
王菱华在侍女的陪伴下慌慌张张迎面而来,“听说城内有乱民作祟,围在宫……”
扶苏目光严肃:“爱妃不要道听途说,城中哪里会有乱民。”
“本宫前去一探便知。”
王菱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扶苏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本宫心中无愧,有何可惧?”
“你照顾好阚儿,一时半刻我们就回来。”
陈庆轻轻颔首,示意王菱华安心,然后追随着扶苏的脚步飞快离去。
“来人,护驾!”
王菱华劝阻无果,心急火燎地召集宫中的侍卫。
漆黑的雨幕中,微弱的火光宫内各处汇集而来,兵戈出鞘和甲叶碰撞的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扶苏回头扫了一眼,厉喝道:“尔等都退下,不要惊扰了百姓。”
侍卫们不知所措,互相交换眼色后驻足不前,却没有后退一步。
陈庆笑意盈然:“诸位将士忠义之心令人敬仰,不过还望体谅殿下的苦心。”
“一切干系由本侯承担,紧要时自会舍命相护。”
他朝着淋雨的侍卫作了个揖,转身与扶苏一起出了门。
“让开。”
宫门前己经有大批士兵持盾握剑,摆开战阵警惕地盯着黑夜中模糊的人影。
听到熟悉的命令后,盾阵缓缓让出一条通路。
雨幕中的人群躁动片刻后,纷纷涌上前来。
扶苏和陈庆一前一后,从容地越众而出。
“太子殿下。”
不知道是谁呼喊了一声后,立刻作揖跪倒在路面的积水中。
随后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宫门前的百姓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
轰隆隆——
一道刺眼的闪光划破了夜空。
惊鸿一瞥中,陈庆看到一张张饱经风霜,阅尽人世沧桑的面孔。
深秋冰凉的雨水将他们浑身上下都淋得湿透,豆大的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们不发一言,静默无声地跪在雨中,构成一副令人难以言喻却又震撼人心的画面。
“众位父老快快请起。”
扶苏飞奔上前,搀扶住一位老者的胳膊,费力地想要把他拉起来。
“殿下。”
“草民有一言冒死进谏。”
老者低沉有力地说道。
“先站起来再说。”
“来人,准备衣物,熬煮姜汤。”
扶苏冲身后喊道。
老者用力挣脱他的手臂,重新跪在地上:“殿下乃民心众望所归,还请敛翼待时,保全自身。待风停雨散之时,自能登临九霄,光耀天下!”
黑暗中传来无数道异口同声的呼喊:“请殿下保全自身!我等死亦无怨。”
扶苏的嘴巴开开合合,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陈庆眼眸一转发现了不妥,走到老者面前首接伸出手:“老人家,犯不着如此。”
“夜黑如墨,疾风骤雨。”
“无人认得出你的样貌,也无人听到你说了什么。”
老者下意识护住胸口,坚定地摇了摇头。
“本侯给你做保,官府若真的拿人,定能护你一家老小。”
陈庆弯下腰,强硬地把他藏在内襟处的短匕掏了出来。
“众位的盛情殿下记在心里了,无论何时何日,都不会忘了天下百姓的期盼。”
“趁着风雨未歇,诸位请回吧。”
“多多保重,我等一道拭目以待。”
他朝着雨中的百姓作了个环揖,温和地劝说道。
扶苏也深深地弯下腰行礼:“各位的心意本宫永世不忘。”
老者犹豫片刻,缓缓站起身:“殿下,您也多保重。”
他转过身去忽然又回头,殷殷叮嘱道:“百姓可都指望您啦。”
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让扶苏瞬间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雨幕中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去,陈庆赶忙吩咐侍卫分批前往各处要道拦截巡城士兵。
不久之后,城中重新恢复了平静,而雨声也稀疏了许多。
“殿下,你说奇不奇怪?”
陈庆把玩着手中粗糙锋利的青铜短匕,从造型上来看,它应当是屠户用的剥皮小刀。
只要扎进胸口,一时半会儿就能当场殒命。
“先生,您有什么要说的?”
扶苏偏过头去,抬手在脸庞上抹了一下,不知道擦掉的是眼泪还是雨水。
“纵览天下,老秦人是最能打的。”
“无论是中原六国,北地的匈奴,西南的山夷,南方的百越,全都饮恨在他们的强弩利剑之下。”
“凡世人所知之处,无处不称颂他们的勇猛善战。”
“可微臣看到了什么?”
陈庆展示手中的剥皮刀:“他们冒着狂风暴雨而来,无助地跪倒在您的宫门前,恳求你保全己身。”
“他们不怕税役重,也不惜生死,唯独……怕失去了希望。”
扶苏拿过剥皮刀,珍重地将它收在袖袋里。
“行宽仁之法、削税减役迫在眉睫,本宫若拂逆天下人所期,万民共诛之!”
陈庆缓缓点头,然后遥望向咸阳宫的方向。
不知始皇帝得知今夜之情景,又该如何作想呢?
“统领,我等要调集人手,拦截乱民吗?”
“等下就来不及了。”
宫门对面的屋脊上,赵崇仰起上半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宜春宫的动静。
左边校尉突然开口,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
“混账!”
“你哪只眼睛看到那是乱民?”
“都给我滚回去,本统领要入宫急奏。”
赵崇不分青红皂白把手下怒骂一顿,麻利地从屋顶上爬下来,骑着快马朝咸阳宫奔去。
始皇帝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说句大不敬的话,扶苏甚至有可能首接从监国转而登临大宝!
这时候跟太子唱反调,那不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嘛!
咸阳宫中。
烛火摇曳,湿润清凉的夜风徐徐吹入御书房之中。
赵崇披着蓑衣,水滴轻轻溅落在地砖上,打湿了脚边的一小片地面。
他语速极快地奏禀完所见所闻后,就垂首肃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寡人就如此不得民心吗?”
始皇帝斜卧在书案后,神色略显憔悴。
他眼睛半眯,语气无悲无喜,似是自嘲般说了一句。
赵崇头皮发麻,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陛下,卑职这就调动人马,搜捕大逆不道的乱民!”
他正欲转身时,嬴政招了招手:“不必了。”
“我儿受万众所期,是社稷之福。”
“寡人岂会在意这些小事。”
赵崇随侍御前多年,依旧猜不透始皇帝的心意,故此不敢轻易开口。
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嬴政扶着书案站起来,踱步到天下舆图前。
静静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他负着手说道:“赵崇,你说今后朕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崇抬起头,神情错愕。
除了皇家下达的诏书中会用‘朕’这个称谓,陛下平日里还是沿袭旧称‘寡人’。
“卑职不知。”
赵崇心惊胆战,生怕因为一言半语惹来杀身之祸。
落针可闻的书房内响起重重地叹息声。
“朕乃九五至尊。”
“而今九州分离,西海未靖,寡人又如何能称得上至尊呢?”
嬴政的话语中透出些许英雄迟暮的意味。
“陛下言重了。”
赵崇深恨自己平日里读的诗书少,讲不出什么花团锦簇的恭维之语。
嬴政轻轻地摆手:“我儿扶苏能完成寡人的未竟伟业吗?”
“并吞八荒,囊括西海……”
赵崇连连点头:“扶苏殿下英武果敢,受万民敬仰,他一定能如陛下所愿的!”
嬴政笑了笑没再说话。
“你下去吧。”
赵崇战战兢兢从御书房走出来,被冷风一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咳咳,咳!”
身后传来沉闷急促的咳嗽声,他踟蹰片刻后,待咳嗽声停止才匆匆沿着回廊向外走去。
“唉……”
重新跨上坐骑后,赵崇重重地叹了口气。
御医问诊的结果他没有打听过,但是从始皇帝最近反常的的表现来看,应当是不太妙。
一旦……
“天下将要有大变数啦。”
赵崇抛下心中的杂念,挥舞马鞭踏着街道上的积水疾驰而去。
——
次日的早朝。
始皇帝依然不怒自威地坐在御案之后,等待朝臣上奏。
陶淳给蒙毅打了个眼色:老上卿,您不是说要弹劾陈庆搬权弄势,蛊惑储君吗?
蒙毅狠狠地回瞪过去:此一时,彼一时。你当老夫是那不知进退的?
昨夜宜春宫发生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街知巷闻。
陛下不可能被蒙蔽其中。
而此时御案后的始皇帝面色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己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蒙毅哪敢轻易挑起事端?
一声悠长的退朝声后,始皇帝离开了御案,脚步沉稳地离开了麒麟殿。
蒙毅遥望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的同时心中又涌起不甘和遗憾。
“老上卿,这般拖延下去,何时才能遂了同僚所愿?”
宁腾凑过来意味深长地说道。
“急不得,听天由命吧。”
蒙毅同样意有所指。
察觉始皇帝身体抱恙的人越来越多,但每一个都三缄其口。
在即将而来的改朝换代中,除掉陈庆是满朝公卿的共同心愿。
然而蒙毅心里很清楚,想得偿所愿只有一个办法——天命!
陛下要他死,陈庆有十条命都不够!
陛下不想让他死,公卿世家合力恐怕抵不过扶苏的一力袒护。
这真是……
前路晦暗,如之奈何呀!
陈庆原本以为民众雨夜请愿这件事在君臣默契的闭口不提下,会很快就沉寂下去。
没想到仅仅半个月之后,楚地故民就搞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夫人,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叫我回来。”
陈庆匆匆忙忙冶铁司赶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嬴诗曼哭得梨花带雨,拿着手帕不停地抹拭眼泪。
王芷茵和相里菱不知所措地坐在旁边,同样愁眉苦脸。
“陈庆,这回真的出大事了!”
“报纸贩售到楚地之后,民众欢欣雀跃。”
“有人……在闹市中把报纸高举过头顶,高呼……姐夫万,万岁。”
王芷茵壮着胆子说完后,小心地朝门口张望。
“什么?”
陈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王芷茵气恼地说:“光是这样就罢了,故楚百姓附和者无数,万岁之声山呼海啸,官府根本阻止不了。”
“而今楚地民心大乱,各地郡守纷纷上书请求朝廷调兵镇压呢。”
陈庆惊呼道:“楚人造反了?”
还是打着扶苏的旗号,造他爹的反?
这特么是什么鬼?
嬴诗曼一双泪眼凝视过来,抽噎着说:“若不是你整日在皇兄面前搬弄是非,岂会有今日之祸!”
“母妃在宫中嚎啕不止,皇嫂听闻后当场晕了过去。”
“陈庆,你要我如何向父母交代!”
陈庆竖起手掌:“夫人莫慌。”
“蔺相如奉和氏璧献予秦王之时,群臣不也是山呼万岁嘛。”
“田单大破燕军,救齐国于覆亡之间,兵卒百姓喊的也是万岁呀。”
“冯谖假传孟尝君的命令,焚毁借据免了百姓的欠债,民众感激涕零同样高呼万岁。”
“黔首胸无点墨,不懂事喊着玩的。”
“陛下岂会因此苛责你皇兄?”
嬴诗曼腾得站了起来,拽着陈庆的手臂往外走。
“我现在随你入宫,你到了我父皇面前也是这般说法,咱们就两清了。”
陈庆脚下扎根,后仰着身体不肯挪步。
“夫人呀,你就别瞎操心了。”
“陛下责怪下来,无论要杀要剐,为夫以身相代就是。”
嬴诗曼哭得更凶,咬着下唇泣不成声:“你说得倒轻巧。”
“杀了你剐了你,我们怎么办?”
王芷茵和相里菱同时投来担忧的眼神。
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
陈庆闯的祸太大了,大到危及江山社稷的程度!
始皇帝岂会轻易放过。
“夫人,你且安心静待。”
“奏章上写得情势如何危急,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己。”
“无须耗费一兵一卒,殿下传檄一封,不日即可平定。”
“你父皇也绝不会责怪的。”
陈庆轻按着她的双肩,语气温和而坚定。
“真的?”
嬴诗曼泪眼未干,半信半疑。
陈庆笑着说:“骗你是小狗。”
“我当是什么大事,你们一个个哭天喊地的。”
“凡事不要慌,这不是有为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