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尘埃落定

蒋胜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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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美看着来人,神情更是狼狈,叫了一声:“钱大人。”

    钱惟演走进来,对刘娥笑道:“惟玉丫头喜欢上刘美了。”当下就说了原委。

    事情还是从那次钱惟玉元宵节遇险说起的,恰是刘美经过救了她。先是钱惟玉去登门相谢,此时正好刘美的诨家张氏已经过世,家里也没个女眷,单身汉的日子过得乱糟糟的,钱惟玉看不过眼,就派人相助。结果一来二去,又有几次误会争执和好的经过,两人竟有些相互喜欢。

    可是两个不挑破时还不以为意,一旦意识到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刘美不敢应承,就躲去了蜀中,谁想到一回来,就让惟玉抓到,更惹了她生气。

    刘娥见刘美举止无措的样子,不禁笑了:“这是极好的事,我要恭喜哥哥了!”

    刘美涨红了脸,顿足道:“小娥,怎么连你也胡说起来了。”

    钱惟演笑道:“这又怎么是胡说了?难道说,你嫌弃我小妹不成?”

    刘美连忙摇头:“不,是我配不上她。”他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贵人,我出身又低,命又不好,连前头的诨家也没了。我哪里敢高攀。钱娘子年纪还轻,我却不能这般厚颜。”

    钱惟演古怪地看着他:“你就是为这个拒绝小妹。”他忽然大笑起来:“我们钱家是亡国王孙,谁知道哪一天今上会赐下灭门之祸,你不敢沾惹我们,原也是正理。”

    刘美急得上前一步,大声道:“钱大人说得什么话来,当年小娥遇难,若无你们相助,怎么有今日。救命之恩决不敢忘,吴越王府若有什么事情,刘美决不置身事外。”

    钱惟演道:“若不论吴越王府,只说小妹出事呢,你又怎么样?若不论我们的恩义,只说她有事,你又怎么样?”

    刘美脸憋得通红,却道:“若钱娘子有事,我、我会拼了命去救她的。”他顿了顿,肃然道:“千山万水,刀山剑林,在所不辞。”

    钱惟演也不由动容,拍拍他的肩头叹息道:“你既有这样的心,我便将小妹许你,也不算错了。你休要以为我在信口胡说,或许我们真有这一日也未可知。若到那时,我也希望能把惟玉交给一个千山万水,刀山剑林,都会追过去保护他的人。你既然知道我们是患难之交,何必说这见外的话。”

    刘美站在那儿,只觉得心头一股热流涌上来,一时间竟不能自已。虽然小娥敬他如兄,寿王待他如芝腹,但是此刻钱惟演这三言两语,却给他一种推心置腹的感觉,这样的话,竟是从他心底涌出来似的。

    刘娥闻言急道道:“哥,你若不喜欢郡主,那又另说。可如今你这样继续逃避,却不是君子所为了。”

    龚美脸涨得通红,忽然向钱惟演跪下:“钱大人,我,我是个乡下粗人,我怕配不上郡主,可我说过的话,我一定会遵守的。还请……大人将郡主许配于我。”

    钱惟演扶起龚美:“好。这婚事,我应允了。”

    刘娥见状喜道:“恭喜大哥,我看这婚事,也得抓紧办了。”

    刘美就看了刘娥一眼,犹豫半晌才道:“小妹,若我们成亲,你能来吗?”

    刘娥神情一黯,如今元侃正值最要紧的关头,若是她的行踪为人所觉,岂不授人以柄。

    刘美见她这样,也不禁脸色变了,深悔自己失言,才道:“要不然……”

    就听得钱惟演道:“咱们只消先订了亲就是了。相士说惟玉的相格,这一两年内也不宜出阁。待等这阵子过去,也能办得风风光光。”

    刘娥低下头,细想了一想他话中之意,忽然心头一阵狂跳,她强抑心头的震惊,道:“钱、钱大人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钱惟演就笑了笑:“我哪里能知道什么?对了,刘娘子可听说过崇仪副使王得一此人?”

    刘娥心头一跳,王得一的事情办得极是隐秘,但钱惟演也是元侃心腹,若是他听了风声,也未可知。就佯作不知,笑道:“我只说他的道行高深得很,连官家也常召他入宫。听说此人淡泊功名,素有出世之心,倒是不甚热衷富贵,许多贵人幕名拜访,都被他拒之门外。”

    王得一被她提醒以后,已经醒悟到欲擒故纵的法门,虽然接待的贵人少了,但收到的香火供奉却更多了。还舍了许多钱财粮米出来布施行善,近来着实传了一点淡泊出尘的名声。

    钱惟演果然不太清楚其中原因,闻言笑道:“出世原为的是入世,自唐代起,就有人钻营这终南捷径了。早先世宗时就召过华山道人陈抟,后又有道士种放,特地跑到终南山去隐居,弄些文字招摇弄名。早些年他自言山居草舍五六区,啖野蔬荞麦,到如今衣饰舆服,广置良田,岁利甚博,强市争利,门人族属依倚恣横。他自己犹往来终南,按视田亩,每每亲自诟责驿吏迎送细节,亲自计算着田产的收入,一丝一毫都算得清楚之极……”

    刘娥听得他得刻薄,也不禁笑倒在案:“原来是这么个假隐士,这条终南捷径走得好。”

    钱惟演嘴角微露冷笑,道:“前有陈抟种放,如今自然有个王得一。王得一颇懂得炼丹之术,官家很喜欢召进宫谈道,得赐甚厚。得一颇敢言外事,就在前天,官家问他——”他眼中寒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道:“官家问他,对辽国的再生仪柴册礼等可有研究?”

    刘娥顿时只觉得呼吸停顿,好一会儿,才道:“你又如何知道这件事??”

    钱惟演的额头也微见汗,眼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来,却不回答,只道:“王得一说,真真假假,不过安民心而已。犹如打猎,一人得鹿,众人悉止。这种仪式,不过是昭告天下,鹿已经在谁的手中而已,如此一来,纷争自然平息。”

    刘娥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半天才道了一句:“谢天谢地。”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钱惟演恍悟,向着刘娥一揖:“刘娘子原来早已经青出于蓝。”

    刘娥还礼:“全赖钱大人周旋一切。”

    两人这边商议,另一边寿王府正在大开宴席。

    元侃被立为皇储,诸兄弟再不开心,也得要去应承,元侃被兄弟们打趣要请客,他哪里敢这么张狂,但又不能全无表示,于是就挑了个日子,以王妃所生的儿子周岁庆祝为名,请了众兄弟一聚。

    此时元侃已经有四子,长子次子,皆为王妃所出,三子乃侍妾戴氏所出,比次子小了四个多月。虽长子体弱夭折,但如今王妃又生第四子,也算得是正室中少有的多子。

    出门前,越王妃李阮为了送给寿王妃的礼物,就发作了一顿无名火。

    越王赵元份也摸不清楚她为什么发脾气,叹息道:“你这人,说是三嫂儿子周岁要送礼物给她道贺的是你,临了不肯走拿我撒气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越王妃看着丈夫,恨恨地道:“还不是你,都是你不争气,你但凡争点气,我也好理直气壮地上门去给她道贺。”

    越王先是没听明白,及至听明白了,也气笑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比三哥强,你现在可以趾高气扬地上门,但我现在没比三哥强,所以你就不肯去了?”

    皇储之位飞走,自己才是最恼怒的人吧,她居然还要发起自己的脾气来,这上哪里说理去,饶是他脾气再好,也气得一甩手走了。

    越王妃将东西一推,独自生闷气去了。她与郭熙在闺中就交好,后来她成了王妃,没想到过得几年,郭熙也同她做了妯娌。要论起来,与郭熙做妯娌,自然好过别人。两人在宫中互为援引,也可以稳压其他妯娌。郭熙脑子好脾气好,做闺蜜自然是好的,做妯娌也是好的。可是,如今她丈夫成了皇储,她就是未来皇后,自己将来见了她,是要行大礼的。

    她生性要强,两人玩得再好,也多半是郭熙让着她。她脾气强横,在外头都主动护着郭熙与别人争辨。虽然两人是妯娌,可她心中,却一直以来,觉得自己是强过郭熙的。结果两人身份演变至此,她才是最难接受的。这几天她在家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但越王若跟着赞同说三嫂虚伪,她又会立刻翻脸,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她真是心头这口气憋着简直要发疯。若是别人当了未来的皇后,她或许会嫉恨会视之如敌,可却不会有这么深的不甘心。且说郭熙生了三个儿子了,可她如今也才一个儿子,想来更不甘心了。

    可是再不甘心,却也得面对现实。到了正日子那天,她还是带着重礼,来见郭熙。

    郭熙见了她就欣喜道:“阮妹,你来了。”

    李阮就装模作样的要行礼:“见过寿王妃……”

    被郭熙一把拉住,嗔怪道:“你这是要与你生份呢,你我是什么样的交情,你同我这样,有意思吗?”

    李阮心中再感慨,却也换了脸色,笑道:“我就是故意要臊你呢,三哥当了皇储,看你还肯如过去一般叫我沾光不?”

    两人嘻笑一番,又如从前。郭熙就引李阮着她入内去看新生儿。

    这孩子却是看着有些不足,李阮心里想着,口中却是不说,只对郭熙道:“你这孩子一个个地生着,自己也要保重身体才是。”郭熙这次生子,脸色可是比从前差了。

    郭熙脸色也变了变,却道:“太医说了,没什么大事,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怀长子的时候心思重,睡觉差,长子生下来身体就有些不足。到了次子时,她素性安排了侍女,自己安心养胎,因此生次子时就顺些。偏这次怀了四子的时候,长子夭折,她受了惊,这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些亏欠。

    李阮见状也心中暗叹,真是人人都有不顺心的事。当下心也转了些,见室内无人,也就两人的心腹丫头,就低声道:“我听说那三郎是你屋里的侍女生的,你也真是糊涂,便是不得已,也得给她早早用药,如今反而在自己眼前添堵。”

    郭熙的笑容就僵了僵:“阮妹,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毕竟是皇家媳妇,嫁的是皇子,多子多福才是好事。”

    李阮嘴一撇:“拉倒吧。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么想,你就是怎么想。我就看着我生的才舒服,别的都是在扎我的眼睛。再说,你以为你容她,人家就要感激你。焉不知人家心大了,还容不得你呢。”

    郭熙听得不入耳,打断了她:“阮妹,这话,咱们私底说说,我就当没听见。你这话可千万别在外头说,便是在你府里头,让你们王爷听到,或是院中使婢听到,都是不好的事。”

    李阮见她如此胆小,倒似找到了些平衡。谁说封了开封府尹就是赢定了,前头还有两个摸着边儿后掉下来的呢。她是宁可郭熙倒霉了自己伸出援手助她,也不愿意看着一直顺着自己的姐妹成了自己要跪拜的人。如今想想,她这个寿王妃也无趣得很,一边要恭敬侍奉丈夫,一边还要给丈夫安排姬妾甚至还要照顾姬妾的孩子,活成这样又有什么意趣呢。

    果然没一会儿,戴氏就抱着那庶出的三郎也过来了,又有乳母抱着他们家的二郎也过来了。三个孩子放到一起去,就见着哭一起哭,闹一起闹,也是烦人得很。

    李阮如今就一个儿子,多半是乳母侍婢照顾,抱过来的时候都是乖巧可爱的,哪里经得这样吵,见状就站起来走了。

    她走到外头廊下,见左右无人,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着侍女榴花抱怨道:“也就是寿王妃脾气好,肯容人。若是我,万万容不得的。我告诉你,一府的气运,都是有数的,若那旁支的多了,就是乱家的根本。你瞧着吧,她那俩儿子搁一起哭起来也不如那个贱婢的儿子哭声大,我看这就是让人把她儿子的气运给夺了。”

    她是忍不住说几句酸话,心里才舒服些。却不知道她这边只是随口几句胡说的酸话,却叫人当了真,弄出一场祸事来。

    自张咏入蜀,蜀中大治,既免了陕西运粮支援,李顺余部的势力,也渐渐被官兵所围剿得差不多了。七月中,李顺朝中书令吴蕴所带一支人马被灭后,大将军张余率所部人马退入山中。

    张咏上书,以蜀中乱军渐平,王继恩所率的禁军长驻蜀中,已经无敌可剿,反而骚扰当地,激起新的民愤。但是因为蜀中刚刚平定,骤然全部撤军,会引起地方上的不安,请求缓缓撤军,并授于张咏安抚蜀中的权力。

    禁军长期驻守地方,本来就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得报甚喜,当即下旨,令峰州团练使上官正、右谏议大夫雷有终并为西川招安使,代替王继恩的职务,并令王继恩率所部兵马,缓缓撤回。

    皇帝每遇大事,喜欢更改名字年号,以改变心情。自蜀中之乱稍定,便下旨,于次年改年号为至道。

    改元之后,果然有了新气象。

    就在李顺之乱初起之时,辽国和夏州所派在中原的探子,早将此消息传了回去。夏州李继迁先按耐不住,派了小股人马先行试探着骚扰西北之境。

    与此同时,辽国招讨使韩德威,率党项、勒浪、嵬族等各族部落共联兵数万铁骑,从振武关而入,南下侵宋。这韩德威不是别人,正是当今辽国全权总揽南北二府的楚王兼大宰相韩德让的亲弟弟。这次辽国由他挂帅,拥重兵,正是气势汹汹而来,乘着大宋内忧之内,趁火打劫而来。

    兵临城下之日,恰是蜀中之乱已平之时,皇帝得以从容腾出手来,坐镇指挥。

    至道元年正月,永安节度使折御卿与韩德威大军交战于子河汊,韩德威中其埋伏,大败。勒浪等部族早受韩德威的气已久,此时趁机反击,韩德威雪上加霜,这一战败得全军覆灭。所有辎重全部丢弃在战场,只率一小股人马,逃回幽州。辽国一向治军严厉,若换了别人遭此大败,必受重惩。只不过韩德威倚仗韩德让之势,也不过是领些微责而已。

    折御卿连忙报捷皇帝,此次大捷,共杀了契丹计有突厥大尉、司徒、舍利等许多大将,并抓获吐谷浑族首领一名,押送京城。

    折御卿的捷书中,以此次战胜,全凭以皇帝的圣旨早下,契丹大军果然一切行动皆在圣上掌握之中,此次大捷,皆是照圣上密旨行事,臣全无半点功劳云云。皇帝闻讯大喜,当场便对左右侍中道:“契丹军队虽然来去迅速,但是喜欢轻进易退,朕常诫边将勿与争锋,待其深入,分兵以邀其归,必无遗类。今日果如吾所言,半点不差。”左右侍从,忙齐声恭贺官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皇帝大喜,这才坐下来,细细反省蜀中之乱的起源和后果。直至半夜,宫中仍然灯火通明。皇帝为了安抚蜀中百姓,竟亲举书写了罪已诏昭告天下,诏书中深切地反省了自己用人之过。

    这道诏书,皇帝本是叫了翰林学士钱若水草拟,却是见了钱若水的旨意后,自己不肯满意,亲自提笔全部推翻重来,加了许多深切责已之言。钱若水见了皇帝改后的诏书,也吓得脸色惨白,道:“官家自责过甚了。”

    皇帝却不理他,将诏书递给寿王元侃,道:“你且学着看看。”

    元侃接过诏书,仔细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原来旨意竟是写着:“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筦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

    元侃忙跪下伏地奏道:“父皇,蜀中蠹吏不法,原是朝中儿臣等失察之过。父皇如此责已,儿臣等却是都无地自容,不敢再立于朝堂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你且起来。”

    元侃站起,仍然不敢抬头。

    皇帝看着元侃,道:“你可明白,政教之设,在乎得人心而不扰之;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诚信,不扰之无如镇之以清净。推是而行,虽虎兕亦当驯狎,况于人乎?古人有书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这一句话,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才是!”

    元侃听了这话,心中连忙跪下磕头。

    皇帝缓缓地吐了口气,神色中却是说不出的倦意,淡淡地道:“你很好,这次蜀中的事,你做得很好。”

    元侃抬起头来,看着皇帝,忽然间心头一动,他有多少时候,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抬头看父亲了。平时奏对,只是当眼前的人是皇帝,战战兢兢,深思密虑,想着国政,想着军务,想着如何不逆了龙鳞,如何恰到好处地讨他的欢心。到底有多少时候,想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却又是多久,没有这样以儿子的心情,却看过父亲了。

    这一看之下,才骤然发觉,眼前的人不知何时,竟有如许多的皱眉,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发鬓苍然。

    忽然间心头热流涌过,不禁上前一步,颤声道:“父皇——保重!”

    皇帝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元侃眼中的孺慕之情,关切之意,竟是怔了一怔。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竟然是有些陌生了。

    两人怔怔地对视着,好一会儿。

    这一刻,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刻的眼光交流中,两人只是父子,不再是君臣。

    忽然间皇帝心里头那个念头越发清晰:“就他了吧。”

    其实他刚才那句“你很好”的意思,不仅仅只是因为你在这件事做得很好,其他的事也很好。

    这段时间以来诸子的行为他也都看到了,同样别人也是看到了的。这孩子不急功近利笼络臣工,不抢功不争宠,却一直在默默地做事,做得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本心。他在做一个好儿子、好兄弟、好臣子、好皇子,天下是皇家天下,天下太大,皇帝是顾不得过来的,这孩子却在帮着他拾遗补缺。济灾民、管治安、推贤臣平蜀,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却是真心对天下人仁厚,对赵氏江山有利。

    没有人想当一个骨肉相争的人,更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争,皇帝赵炅同样如此。当他还是赵光义的时候,他是想当一个好臣子的,皇兄夺了柴氏孤儿寡母的江山,也怕同样的事情临到赵氏江山。所以是皇兄决定兄终弟及之策,并且不断地加强他的威望,他的权力,以避免一旦事起突然的时候,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实力掌控大局。他当时想的也是一切为了自家江山,所以为皇兄冲锋陷阵,在所不惜。

    可是这份信任和倚重,却在危局过去之后,成为君王猜忌的原因。随着江山越来越稳固,皇兄的两个儿子也在渐渐长大,原来在“国赖长君”前提下的兄终弟及,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而他,也成了多余的人了。可是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哪里还能退得下来。经历过那个年月的人都知道,把刀递到别人手上,指望别人对你慈善,是愚蠢的。更何况就算新帝放过他,可他遍布朝堂内外的新旧部属呢?就算他退了下来,新帝看着大半个朝堂的人都是他的人,难道还能睡得着吗,那是势必要清洗的。可这些人跟着他抛头洒血,忠心一片,他怎么能够看着他们被清洗?

    更何况,天下未一统,各地仍有割据,燕云十六州未收复,这个天下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怎么能够就此退下,然后他和他带出来的宿将只能放弃理想,仰仗着十几岁的小儿发善心。

    他必须一搏,幸而,他搏赢了。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又有谁知道。

    天下人骂他篡位,甚至编出所谓的“烛影斧声”来说他谋害兄长。宋后撒泼,三弟廷美不自量力,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忍。他要向天下证明,他不负这个江山,他灭北汉,收银夏,他亲自率兵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本来可遂天下人百年之愿,谁料想天不成全,他险些死于战场。他做出的这一切,又有谁去理解?

    德昭明明是年少气大,他也不过随口这一句,就居然去自杀。他若是如德昭那样脆弱,早死了一百回了。这样的人,还想当皇帝?还有人说他逼死德昭,真是笑话。皇兄这样的英雄人物,生子却个个无能,德昭容不得一句话,德芳干脆就成了个病殃子,三弟这样的平庸之辈,对江山未建寸功,居然也敢肖想皇位。

    最令他心痛是大郎与二郎,是他这个父亲做得失望,让他的行为影响得两个好孩子都走上了极端。元佐得了他身上所有好的一面,心怀热血,担当江山,急公好义,挚爱亲朋,这个孩子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也是因为他在刚刚学着成长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意气飞扬,待人热血的自己。可元僖,在成长的时候,恰好就是他最难最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明白他的困境与压力,却将他不得已采用的手段和心术,当成是本事学了去。最终两个儿子一个疯,一个死。

    没有人不顾惜骨肉,他经历过至痛至苦,经历过生死分离,所以他如今更珍惜这种善意的品格。

    他要的是一个善待骨肉,善待那些出过力的老臣,更是善待天下的仁君。

    他不能让三郎成为另一个大郎和二郎。

    至道元年二月,嘉州府抓获李顺朝大将军张余,函首送至西川行营。至此,王小波李顺起义军中的最后一支力量也已经被消灭。

    三月,夏州李继迁亲派其弟,赴京进贡谢罪。

    四月,雄州大破契丹大军,斩其铁林大将一名,契丹大军,全线退出宋军境内。

    至此,天下太平。

    而此时,皇帝终于做出了选择。

    却说寿王妃郭熙所生的襄王第四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些先天不足,一直是病病好好,折腾不止,郭熙为此忧心不已。

    谁知道前几日不知如何,受了风寒,当夜就嚷头疼。匆匆请了太医过来,就说已经是来不及了,只勉强用药了两日,这孩子还是去了。

    郭熙抱子大哭,元侃赶过来时也惊呆了,抱着孩子只觉得既伤痛,又愤怒。当下就要追究看护的乳母侍婢的错,他这一大怒,反而让郭熙渐渐冷静下来,挡住他道:“王爷不可,也是四郎……命薄,”说到这里,她哽咽不已,却又只得忍下道:“本朝以仁厚治天下,她们照顾四郎,并非不尽心,只是天意如此。你我身居高位,若为了失子之痛迁怒她人,便是教她们受苦,也不能让我孩子回来。还是赦了吧!”

    若是元侃不来问罪,郭熙刚才脑中何曾没有闪过要将这些人治罪的念头,而且比元侃想得更重。可是她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逝者已矣,孩子身体一直不好,兄弟中也有孩子夭折的,再怎么不甘心,可就算多处置一些人,又能够有什么改变。如今元侃虽然做上皇储之位,可终究只是会意,不是明封。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看着他们的举动。若是他们不依不饶,动静大了,不是被人说成不慈不仁,就是被人攻击寿王后宅阴私。元侃私下里对她叹过,皇储之位,如履薄冰,她更不能让大郎的事,成为别人砸向元侃脚下冰面的石头。

    诸人听了王妃之言,都一齐跪下磕头请罪谢恩,正纷乱不已的时候,忽然间外头一阵乱纷纷地,就有臣属在外面叫:“大王,大喜。”

    另有一人就道:“如今该叫太子了。”

    元侃听得不明白,于是走出院外,却见二道门外跪了所有的属臣护卫,一齐道:“恭喜太子。”

    元侃还未回过神来,郭熙也已经听到了这话,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倚着门就看着众人跪了一地恭喜。就听得钱惟演道:“宫中刚传出消息,要在下月丁卯,为大王行皇太子册封大礼。官家手书已经到了内阁,宰相们正在拟诏颁令天下呢。”

    元侃听了这话,只觉得胸中似塞着一股气流,却不是欢喜,而先是酸楚,再是百感交集,想到了刘娥,想到了大哥,也想到了三皇叔,只觉得眼中的泪又涌了一来。

    郭熙顾不得礼仪,跌坐在地,又哭又笑。这样的至悲之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让她竟是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难受。这苦命的孩儿,若是能多活得几个时辰,也能听到爹爹成了皇太子的消息。或许这消息若能早来一天,她就会要为了迎接贺客,而把孩子抱来打扮准备着,或者这份皇太子的福气,能够让这孩儿避过这生死之关呢。

    她坐在那里,失控地哭,忘形地笑,却一个字也不敢提起她的儿子来。这样的大喜时候,她不能说错一句话,不能。

    元侃听到哭声,扭头见王妃仪态全失地又哭又笑,扭头去扶起王妃,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下来了。他将头伏在郭熙肩头,泪水肆意流下。他等这一天,等得有多久,多煎熬,他自己也不知道了。总以为是茫茫长河,不知何处是尽头,谁知道就这一拐弯,看到了岸边,踏上了实地。

    王府得的,算是内部刚得的消息,内阁中自然也有人愿意赶紧抢先送了消息来讨好未来的皇太子。这样的消息原就不是要暗中隐瞒,这种规格的册封要草拟诏书,要制作服制与配饰,等正式诏书下来之前,早就传得到处都是了。据说先是皇帝召了几名重臣当面说了,然后是知制诰写了诏书,皇帝阅订以后,送于内阁,然后内阁对天下发布时又是另一种文体,要琢磨词藻,推敲字句,等内阁都同意了,才是盖了内阁的印颁行天下的。

    元侃直至第三日,才在大朝会上,接了内阁精心雕琢过的正式旨意。皇帝诏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兼开封府尹,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得赏赐。同时,以尚书右丞李至、礼部侍郎李沆为太子宾客,九月行册立太子的大典。命有司草其册礼,以翰林学士宋白为册皇太子礼仪使。同时,罢平章事吕蒙正为左仆射,以参知政事吕端为户部侍郎,平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