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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军出发,宣昭使王继恩为帅出征蜀中。
元杰元份,没有得到此番出征,固然是气极败坏大惑不解,元侃心中却已经明白,自上次北伐失利之后,皇帝下旨严守边境,已经断了北伐之心。既然无大战,自己也不打算让将帅多掌军权。更不愿此次的平蜀之乱,再让这些将帅有重掌兵马的开端。
王继恩随皇帝征战多年,深得皇帝之心,此次他能够执掌兵权,就是因为,他是个阉人,一旦蜀中之乱一平,他自然也不能久握兵权。
自五代十国之后,大将一旦权重,便会篡主自立,已经成了惯例。因此本朝立国以来,太祖以杯酒释兵权之后,便不会给任何将帅以掌握足够兵权的机会。
皇帝命宦官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率兵西行。雷有终为陕路转运使,管理饷务。
果然中央禁军出片,远非蜀中地方军队能比。
一月王继恩挂帅出蜀。
二月中旬,李顺派大将杨广分攻剑州,都监西京作坊副使上官正、成都监军供奉官宿翰本已经准备依例开城归降,听得朝庭大军将至,立刻军心大振,闭城抗拒。杨广大败而归,被李顺斩首。
四月,王继恩帅师攻破绵州,李顺军大败。紧接着,内殿崇班曹习破李顺军于老溪,收复阆州。绵州巡检使胡正远帅兵收复巴州。西川行营破李顺军于研口砦,收复剑州。
五月,王继恩的西川行营与李顺主力十万兵马交战,这一战直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光报上来被斩首的首级就有三万头颅。
这一战之下,捷报频传,紧接着报来王继恩已经收复成都,并抓获了大蜀王李顺、枢密使计辞、宰相吴文赏等为首八人。
皇帝大喜,下旨对平蜀官员一例加恩叙功论赏,中书令以功劳论,报上来拟任王继恩为宣徽使。
皇帝此时心中却有些犹豫,道:“朕读前代史,宦官预政,最干国纪,就是我朝开国,掖庭给事,不过五十人,且严禁干预政治。今欲擢继恩为宣徽使,宣徽即参政初基,怎可行得?”参政赵昌言、苏易简等,又上言:“继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
皇帝忽然发怒:“太祖定例,何人敢违?”
众臣皆惊,不敢再置一词,大学士张洎、钱若水等人只得别议官名,创立一个宣政使名目,赏给王继恩,再令他进领顺州路防御使。并传旨,将李顺等八人,在凤翔市磔首示众,同时诏告天下,赦免李顺余党胁从之罪。
王继恩接到封赏的旨意,心头却如一盆冷水浇下,自己不管怎么做,立下多少功劳,做事的时候,出生入死无人论,到了最终论功行赏,却仍旧当他是个宫内低三下四的阉臣。难道说自己这一番平蜀,不是冒了生死,不是殚精竭虑不成?
想到此节,不禁心灰意冷,自己无论做得多少,都是无用吧。素性开放性子,恣意妄为起来。他手握重兵,久留成都,专务宴饮,每一出游,必要前呼后拥,音乐杂奏,骑士左执博局,右执棋枰,整日荒戏,横行无忌。连他手下的部将亦骄横残暴,奸淫妇女,抢掠玉帛,无所不为。
此时李顺虽死,然而有大将军张余奉令出征嘉州,此时听得李顺已死,王继恩骄横,立刻收集残众,重新攻陷嘉、戎、沪、渝、涪、忠、万、开等八州。开州监军秦傅序战死,蜀中重又大乱。
王继恩却是仍然高卧饮酒,四周州县遣人乞救,均置诸不理。
告急弹劾文书,雪片似地飞至汴京,皇帝大惊,重新想起当日元侃之言,后悔不及,于是下旨令益州知府张咏即刻赴蜀上任,便宜行事。
不顺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惹得皇帝旧疾又发作了。
这日襄王赵元侃入见,没说几句话,就被皇帝打断,随意吩咐几句就令退出来。元侃出来的时候就见到皇帝面色不好,于是不敢走远,在廊下等了一下,就见着夏承忠匆匆出去。
元侃想了想,就招手令一个素日与他交好的小黄门过来:“周哥哥,我如今有要紧的事问你,你千万要告诉我真话才是。”
那小黄门周怀政忙陪笑:“如今王爷大了,这小时候的称呼可别再叫了,别折煞奴才,您叫奴才的名字就行。”
元侃就改了口,道:“怀政,你在父皇身边服侍,父皇的身体,你应该是最清楚的。这段时间我看到父皇经常面色不好,想是哪里疼痛,我十分挂心,却不知道是什么病症,太医可怎么说?”
周怀政松了口气,这事儿倒不是禁忌,皇帝这些日子还在外头到处寻医呢,就道:“官家这是当年战场上受过的旧伤复发了。何曾没有叫过太医呢,不只是太医,一并连游方郎中、和尚道士,能想的方法都找遍了,都是治表不治本,换个方子,略好几天,又恢复原状。唉,刘爷爷愁得啊,人都瘦了十来斤了。幸而王爷爷还没回来,否则就衬得更好看了。”
元侃听他说得促狭,想想王继恩与刘承规一胖一瘦的样子,也不禁笑了,喝道:“叫你王爷爷刘爷爷知道你背后编派他们,还不把你腿打折了。”
周怀政眨眨眼,却远远地看着内班都监刘承规来了,吓得忙一溜烟跑了。
此时内侍中,最显赫的自然是王继恩,出为大将,外封节使,实已经荣极耀极。王继恩的继任者就是刘承规,他如今受命勾当内藏库兼皇城司,内藏库掌着皇帝私库及各国贡物,还收着经费节余调节三司非常之用,实为内计相。皇城司执掌宫禁皇城,牵制宿卫诸将,刺探情报内外,手底下有数万人马作皇帝的耳目与暗刀。叫小内侍们私底下说怪话,这是皇爷的钱和人如今都是刘爷爷掌着了。
两人虽是前后任,却是反差极大。王继恩形容魁梧,刘承规骨骼清瘦;王继恩走路地动山摇,刘承规走路恍若无声;王继恩喜怒无常,刘承规眉头深锁;王继恩每日习武,刘承规常习翰墨;王继恩外粗内细,刘承规外柔内刚;王继恩笼络人时大把撒人,刘承规却记得旁人极细小的好处说出来。
小内侍们远的近的都怕王继恩,也都爱奉承他,怕他无名之怒,喜他慷慨大方。但都觉得刘承规为人和气,从不拿人撒气,惟有几个心腹之人,才怕刘承规甚过怕王继恩,知他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完全不敢弄鬼。
刘承规见了襄王忙上来问安,元侃也不敢受他的礼,笑脸应对,口称阿翁,也说了自己担心皇帝身体。刘承规口风丝毫不露,只说是旧疾,已经叫了太医用着旧药,过得几日就好。元侃就说自己收了几个旧书画,因不知真假,回头就叫人送来刘承规鉴定一二。这自然就是送礼的托辞,刘承规也不拒绝,又说了几句,见元侃并不提其他,倒有些诧异,便各自分手。
元侃过了几日去刘娥居处,就说起皇帝旧疾发作的事情来,刘娥听了心中一动,她正叫人打听了一桩事情,此时似乎可用。
过了几日,刘娥就让人备了小轿,要到太一观去布施。
自前年襄王元侃向皇帝上表之后,朝庭在每年新春前后的一个月里,都会在城周四处地方设粥厂施粥舍衣,这也是一项德政。
前些天下过一场大雨雪,天气忽然变冷,宫中遣中使御赐城中孤老贫穷之人一千钱,以及米炭数百斤,人人均感戴皇恩浩荡。这太一观虽然是个小道观,倒也跟着做了一些布施的善事。
观主见着有妇人带着侍女说要布施,忙迎进了后院,恭维不已。刘娥一个眼神,如芝就先指了一事,支使开服侍的观主。
如兰就道:“娘子随我来。”
说着如兰就带着刘娥,走到右边一个月洞门,那里正有个通往另处的路。两人一路行去,就见得前头有些声音,拐过弯来,就见一个穿着脏兮兮道袍的中年道士,举着“新伤旧疮,一贴见效”的旗幡,正被一个汉子逼到角落里。
那汉子正喝道:“王一贴,你这膏药用料便宜却卖得这么贵,还说比大相国寺的还强。我买了如今却不见效,你却须赔我铜钱。”
中年道士就驳道:“你怎知我用料便宜,须知我还有一样秘方,这才是这药贵的地方。大相国寺那个膏药是什么疗效,我这个是什么疗效。是你自家用得不对,还……”
他正口沫横飞地说着,忽然扭头看到刘娥站在月洞门前,那道士脸色一变,匆忙收拾起旗幡家什,转身就跑,不想那汉子却一把按住,道:“哪里跑?”
就见着刘娥笑吟吟地走上来,道:“桑老板,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一见到我就想跑啊!”
桑老板知道跑不了,气愤得把旗幡往地上一放,叫道:“我做了什么亏心事?我看是你做了亏心事才对,小刘娥,你可知道你坑得我不浅。”
刘娥奇道:“怎么是我害你。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竟落到如此的田地?”
桑老板一拍大腿:“可不是你害我。我原好好的,偏你离了我这里,没几日官府就来封门,说什么封秦王余党。我能是甚么秦王余党,没奈何他们不讲理。我的桑家瓦肆也没有了,弟兄们也散了,我逃到外地避了好几年的风头,可外头哪比得上汴京城到处是钱。我钱也花光了,只好又偷着回来。”
刘娥嘴一撇:“可拉倒吧,是你自己得罪了人,你的靠山原是攀附秦王的,后来秦王出事,人家自然要收拾你,可与我什么相干。我前段时间瞧见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桑老板就道:“前年——”说到这里停口,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娥就猜到了:“你必不是只肯这么老实就去卖药,听得去年开封府特地调兵扫荡了无忧洞,京城中的城狐社鼠抓了不少,想是你又不作正行,因此被扫荡到了,为此才躲到道观来卖药?”
这话正是被刘娥说中,桑老板原是借道士身份勾连城狐社鼠,另立山头,不想遇上官府搜捕,一并连藏身之所也没有了。他从一个泼皮混皮混成豪强,又从豪强沦落到卖大力药丸,竟也能上能下,都混得不错,倒是难得。他岂肯认衰,连咳嗽两声:“咳咳,人总有走背运的时候。”说着忽然反击:“若与你无关,你又来找我做什么?你连累我餐风露宿担惊受怕。你倒好,穿这样的衣衫,戴这样的首饰,过起富贵日子来了。你可要赔我才是!”
刘娥却不答,只看着桑老板手中的旗幡:“‘新伤旧疮,一贴见效。’你这膏药是真的灵验,还是假的骗人?”
桑老板顿时得意起来:“这可是我这江湖几十年的保命东西,凭什么时候得的新伤旧疮,一贴灵验。绝对真家伙,我要没这个药,在江湖砍杀这么多年,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刘娥就作出不信的样子:“真的假的?”
桑老板就冷笑道:“我告诉你,这跌打金疮,还是我们道上的东西最真,凭是什么大内军中,都比不得我这药有效。”
刘娥就问:“若是十几二十年的刀箭陈旧伤呢,你这个也有效?”
桑老板道:“不说完好如初,肯定是能减轻伤痛,甚至减少复发。”忽然意识到什么,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娥微微一笑:“好,你这药若真是灵验,我还你一场大大的富贵。”
她原是上次在大相国寺偶遇桑老板,回去就令如兰派人再去打听。却也因着前段时间事多,不好出来,因此虽然打听到下落,却无暇理会。却不想元侃扫灭城狐社鼠,这桑老板就逃窜无踪。刘娥原是不理会,谁知后来他落魄了躲在太一观,因着收入无着,又拿着膏药去大相国寺贩卖,就被如兰派的人发现了,听说他那膏药效用竟是不错。
如兰把这件事当笑话说与刘娥听,刘娥原不理会,谁知道正遇元侃说起皇帝旧疾复发的事来,两桩事正对上,就起了心思。
这边去太一观堵了桑老板,回来又将此事与元侃商议。
元侃将信将疑,拿起膏药凑到鼻子上闻了一下,被药上气味冲得皱起眉头:“从来没闻过这么冲的药味,这药真的灵验?”
刘娥就说:“这原是底下人用的,自然不如宫里考究,不想效果却好。惟演拿去给他府中的家将试过,那些有陈年旧伤痛楚不堪的人,用了这膏药之后,都有明显的效果。三郎可叫他们来细问。”
元侃点头:“我回头再问问他们,若真有效,就带这几个见效的去见父皇,把这膏药献上。”
刘娥却道:“三郎,我觉得与其献上这药,倒不如你献上那个道士。”
元侃一怔,看着刘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刘娥就道:“我观此人谈吐不凡,若能够引荐给官家,很可能会有妙用。”
元侃来了兴致,就叫人进来。
过了片刻,张旻把桑老板带了上来。
此时桑老板换了一身仙风道骨的道袍,戴着高冠,手摇羽扇,一派高人气度的模样出来向元侃行礼:“贫道王一贴,见过襄王。”
元侃见他形容不凡,见了自己也不畏惧,举止也颇能看,只一听名字,就皱眉道:“你叫王一贴,这个道号可不甚雅致?”
桑老板从容合什:“乡野之士,并无名号,不过是贫道祖传膏药灵验,才被乡人如此称呼。若得王爷赐号,贫道不胜荣幸。”
元侃微微点头:“有点意思。既如此,我就给你改一个字,不叫王一贴了,就叫——‘王得一’如何?”
桑老板忙谢过襄王。
刘娥就问他:“这与你原名只差一字,你连意思也不知道,却来胡乱谢什么?”
桑老板知道这是刘娥有意让他展才,只微微一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道德经》这种吃饭家伙,贫道还是背过的。”
元侃点点头:“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你可懂这意思吗?”
桑老板就笑道:“王爷得了小道,就能得天下正了。”
元侃吓了一跳,喝道:“大胆。”
桑老板倒也不惧,只合什一礼:“小道说错话了,请王爷指正。”
元侃也不禁笑了:“你胆子倒大。”
桑老板就说:“贫道别的优点没有,胆子倒是比旁人略大一些。”
元侃见他亦庄亦谐,心里原本担忧的,倒放心了一半,故意道:“我若送你到官家跟前,你的胆子还能这么大吗?”
桑老板此时方真的被惊住:“官、官家?”
元侃就问他:“可是不敢?”
桑老板被他这一激,原是怕的,此时反而激起了泼皮性子,他几番起落,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此番见富贵在眼前,心中只不停念着“富贵险中求,我怕的什么”,就抬头大声道:“贫道自然是敢的。”
元侃一笑:“好。”对张旻道:“他就交给你了,好好调教,过得几日,让他进宫。”
这几日自然是要把在宫里的规矩、皇家的人事关系、正规道士应该知道的事项,以及几段道家常用语教与他。幸而桑老板当日逃出京城就开始装假道士,穷的时候强化硬夺,富的时候骗人香火,几年下来靠这玩意儿吃饭,基本功倒是扎实。他在桑家瓦肆,也是见过富贵,结交过官人的,此时也不过是学些皇家人事宫中规则罢了。
张旻原本不大看得上他,几日下来倒同元侃啧啧称奇,说这人当真是个奇人妙人。于是过了十来日,元侃就将擅长治伤的道士王得一,通过属官推荐到了御前。
皇帝用了他的药,竟好了许多,又听说这道士颇有道行,顿时生了兴趣,召他进宫来面见。果然见这道士一派仙风道骨,举止俱是极有趣的。
皇帝说他这药方灵验,王得一就吹嘘说,他这药方原是师门传下来的。想当年天下大乱之时,祖师见战火处处,无辜百姓受战乱波及,深受伤痛之苦。发愿心要助生民减少苦难,数年来寻访药方,也借此救治过无数人。
皇帝就问怎么世人竟不知这祖师名字。王得一就说“二圣出,天下宁”,师门因此而回山修行,不现于世。因掐指一算,得知官家为旧伤所扰,特来献药。
皇帝就问师门在何处修行,道观何处?王得一就说终南山中,无观无舍,山林石洞,皆是修行之处。
两人越说越投机,皇帝素日见的道士,要么是极穷苦的,言行拘束脑子不灵。要么是极富贵的,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偏这道士雅也来得,俗也来得,道藏也来得,市井荤话也来得,极是有趣。皇帝年少时也当过市井恶少,两人讨探几句道藏,又对几句市井黑话,竟也是丝丝合缝,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周怀政回头就悄悄地对元侃说:“皇爷最近极爱一个道长,说他是个妙人,这道行不在十里红尘滚过,只在深山老林,是修不出来的。”
这人就得了皇帝的意,成了宫中新宠,并得了一个御赐的大道观叫寿宁观,做起了观主。
刘娥进香的时候,观主作陪。刘娥看他脸色,就笑道:“老神仙近来红光满面,想是生意不错。”
王得一合什道:“贫道如今这一身,俱是娘子所赠。如今这生意,嘿嘿,不比桑家瓦肆挣得少啊。”
刘娥揶揄他:“而且不比桑家瓦肆,还要投入这么大本钱,还要跟各种达官贵人点头呵腰。如今,应该是他们向您这位神仙点头呵腰了吧。”
王得一就笑道:“彼此,彼此,你我如今都已荣华,早与往日不同了。”说到这里,不禁感慨:“其实开瓦肆与当神仙,并没有有多少差别。一样是要察颜观色,一样是周旋于贵人中间,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样要给人拉纤作保牵线搭桥。只不过以前想哄别人掏钱的时候,要俯下腰来,如今想别人掏钱的时候,反而要昂起头来。”
刘娥笑得掩口:“说得好,道长果然已经得其中三味了。”
王得一就奉承:“当日贫道就看娘子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娘子的前程,还远不至此。贫道将来,还是要更仰仗娘子的恩德。”他心中暗忖,当日只道她或能成个大泼皮,不曾想她居然嫁与了襄王。纵然如今尚无名份,但襄王眼看是要争皇储之位的,若有登基之日,眼前这个也稳稳是个皇妃。自己能够攀上这场富贵,自然要抱紧她的大腿,当下就奉承不已。
刘娥看他前倨后恭,混得如鱼得水,不由点头:“道长如今言谈举止,更加仙风道骨了。听说道长在官家身边,颇敢直言?”
王得一得意起来:“官家虽然尊贵,但有时候,也爱听几句村话荤话,聊些市井八卦。那些道观里出来的傻道士,胆子太小,放不开手脚,如何比得老子。呵呵!”
刘娥指他:“说着说着,漏馅了吧。官家就不怀疑你?”
王得一就笑:“我早说过了,当年贫道的师傅,要贫道入世修行,而且还要在市井中打过滚,方能够悟道。官家听了,还拍膝赞许,说先师必是得道高人呢。”
刘娥点头,如今安了这么一个人在皇帝身边,皇帝的身体状况,心情好坏,好恶习性,俱能及时了解,对襄王争储,实有极大的助益。
自许王死后,也曾经有官员进谏,劝再立皇储的,都无不是叫皇帝或斥责或贬流的,弄得后来再也没有人敢提这事了。可没人敢提了吧,皇帝自己心里又不自在起来。
他自己这段时间旧疾发作,就顿时感觉已经不如年轻时了,要认老的时候,还得认老。这段时间他又开始翻史书,越看越觉得,这世间就没有万年的天子,皇储该定,还是要早定,免得跟齐恒公一样,死的时候五子束甲而争,那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这些年来他也是看着诸子明争暗斗的,诸王结交臣工,讨好后宫的行为,他又岂能不知。若论这三个儿子的才干、能力,其实都是不相上下的。只是襄王寡断、越王惧内、吴王任性,都有些不足之处。越到后来,反而是一开始让他有些失望的襄王,渐渐进了他的眼中。
最年幼的几个儿子,说四哥五哥会给他们送各种玩具,但三哥却会问他们功课。八皇子的生母王德妃因此对他说,只有三郎是真心关心弟弟,其他的都不过是想借此讨好罢了。刘承规管着皇城司,他问刘承规,诸王可曾给他送礼,刘承规坦然承认,某王送了多少,某大臣送了多少,一文不少。只问起襄王时,就说喝过几次茶,讨探过书画,但却从来不曾送过礼物,也不曾打听过皇帝私事,有询问也只是依着儿子的本份,并不逾越。
越王吴王的后宅多少有点风波,倒是襄王年轻时虽闹过一次大的,此后再也没有出过事,后宅平平稳稳的,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嫡子,一个庶子。尤其是他用心在其他兄弟不关注的民生上,之前的上表赈济灾民,此后又清扫城狐社鼠,使得治安清明;再又在蜀中之事上果断上书派良臣安抚百姓,阻止军纪败坏,避免再次民乱。又有许多其他事件来,件件都办得极扎实。
他这时候有了立皇储之心,又不好自己提出,某次在崇政殿议事时,叹息自己身体有疾,谁晓得这些人一点也没听出话音来,只一径劝谏退休,或推荐医者,并无一人敢提此事。
他自己憋了一肚子气,又与后宫说起,谁知道诸人皆被他之前谁提谁倒霉的前例吓住了,虽然有点猜测,却是谁也不敢第一个提出来。也就是皇后略含蓄地道:“只要王妃们贤德,谁家府中子嗣多,后宅平安的,那就是好的。”这话,却也是正合了襄王府。
九重天上一点微风,落到下界就是惊天动地。皇帝有这样的意向,群臣虽不敢言,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
襄王府里,元侃就与众臣属商议此事,这时候忽然间王钦若就道:“官家前些日子,似乎提起寇准了。”
钱惟演一怔,忽然道:“这是个信号,恭喜王爷了。”
过了数日,宰相吕蒙正上奏,道:“寇准在青州一年多,已经修身养性,相信回来之后,应该能与众臣相处更好。”
皇帝见奏,沉吟片刻,道:“那就召他回来吧。”
寇准,字平仲,华州下邦人,太平兴国五年进士,时年才十九岁,即被任命为大理评事,次年又被派往归州巴东任知县。以后他又先后升任盐铁判官、尚书虞部郎中、枢密院直学士等官。
皇帝虽然厌恶赵普,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于朝庭的作用,尽管他在关键时刻总会起用赵普,但是在太祖朝被排挤的心理,却始终也无法自心底里全部信任赵普。他也一直在群臣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赵普”。寇准在群臣中,临事明敏,以刚直足智而着名。
端拱二年,寇准曾奏事殿中,极利害。由于忠言逆耳,皇帝听不进去,生气地离开了龙座,转要回内宫。寇准却扯住皇帝的衣角,劝他重新落座,听他把话讲完。此事比当年赵普将太祖撕碎地奏折重新贴好呈上之举,更为大胆。皇帝虽然当时极怒,事后回想,却是十分赞赏寇准,高兴地说:“朕得寇准;如唐皇帝得魏征。”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的“赵普”。
但是寇准此人,自负极甚,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他自是倾心相报,余者在他的眼中,却皆是不屑一顾,因此得罪人甚多。
淳化寇准任枢密陆军直学士,时年春季大旱,皇帝召集近臣询问时政得失。群臣多认为是天数所致,寇准却忽然道:“天人感应,今年旱灾,是上天对朝廷刑罚不平的警告。”皇帝大怒,拂袖生气地转入禁中,过了半刻,心中思量寇准的话必有根据,就召问寇准朝廷的刑罚怎么不平?寇准回答说:“请将二府大臣都叫来,我当面解释。”
当二府大臣被召进来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寇准却拿出两桩卷宗来,道:“臣近日接到这两桩受贿案的卷宗,发现王淮贪赃,钱以千万计,仅被撤职仗责,前些时日却又恢复了原职;而情节较轻的祖吉,却被处以死刑。”
皇帝震怒:“这是怎么回事?”寇准从容地道:“只因为王淮的哥哥就是参知政事王沔大人。”皇帝当即责问王沔,王沔吓得魂不附体,连连谢罪。皇帝喜寇准肯直言进谏,过得不久,便任命他为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后又改为同知枢密院事,开始直接参预军国大事。不料寇准一接手枢密院之事,便与枢院知院张逊也大闹几场。他与王沔张逊作对,却将两府中人得罪了大半。后来因为开宝皇后宋氏去世后,皇帝不肯依礼而葬的事,又发作立皇储之议的人。群臣都不敢作声,只有寇准却犯颜直谏,惹怒皇帝,墙倒众人推,他得罪的人太多,因此就被贬至青州去。
寇准被贬的原因虽然有许多,但最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议立皇储之事,所以当皇帝忽然提起:“寇准去了青州,怎么都不想我,都没给我写信?”
此后就有吕蒙正上奏,皇帝准了,寇准就被召回京师。
寇准刚从青州还朝,立刻入内觐见皇帝。他走进睽别一年之久的大庆宫中,眼见着檐上鱼沼飞梁,心中竟恍有隔世之感。
夏承忠引着寇准入内,寇准进入殿中,却不见皇帝。心中正是奇怪之时,听得屏风后面水声淙淙,隐隐透着一股药气来。过得片刻,见有宫人捧着玉盆倒退而出,走过寇准身边,闻得这药气更重。
寇准心头狂跳,不安之意重浓。此时却听得皇帝咳嗽一声,道:“寇准怎么还没到吗?”寇准连忙跪前一步,道:“臣寇准叩谢皇恩。”听得皇帝道:“撤了屏风。”寇准抬起头来,却见皇帝家常衣着,赤着双足倚在榻上,脚上仍可见刚刚泡过药水的痕迹。
皇帝慵懒地笑道:“你如何这般迟才来?”
寇准叩首道:“臣望帝都,亦如久旱之盼云霓,只是臣是被贬之人,未曾奉诏不敢擅回京城。”
皇帝淡淡一笑,道:“平身,赐座!”
寇准慢慢地坐下,不知怎么地,他心中似有一种预兆,今天的会见,绝不寻常。此刻皇帝的态度越是轻松,他的心情却越发地沉重起来。
皇帝掀衣随意指着自己的双足道:“朕这脚,一到了冬天,越发风湿冬疮什么都来了。前些年泡泡药水,倒也好些,如今却越发地厉害起来。唉,真是老了。”
寇准站了起来,肃然道:“官家足疾,社稷何曾不是足疾呢?”
皇帝微微一笑:“寇卿此言何意?”
寇准恭敬地拱手道:“神器未托,怎么不是社稷的足疾呢?”
皇帝大笑,振衣而起道:“以卿之见,朕诸子中,何人可以付神器者?”
寇准心中狂跳,脸上却不露出声色来:“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中官,不可也;谋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乾纲独断,择所以副天下望者。”
皇帝收了笑容,屏退了左右,低头沉吟许久,这才徐徐道:“襄王如何?”
寇准只深奥一颗心似要立刻蹦出了胸腔来,他来之前,隐约猜到皇帝心中为皇储之位而犹豫,再见皇帝示以足病,更是试探着指出“神器何托”的大事来,此时见皇帝终于提出了人选。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来,大宋皇储的决定,竟然真的就在今天自己的三言两语中尘埃落定了吗?皇帝看似闲闲地一句话,然而此时他的神态越是轻松,越知道这件事在他的心底思虑已久,隐藏已久了。
寇准强抑内心的慌乱,退后一步,颤声道:“知子莫若父,圣心既认为襄王可以,请早作决断!”
皇帝点了点头:“你出去罢!”
寇准恭敬地磕头退出,在退出房门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皇帝闭目向后倚去,神情之间似放下了一件大事,那一刻间竟是说不出来的疲惫之态毕现。
只是那一刹那而已,寇准却看到了。
退出大庆宫,寇准走了两步,忽然间只觉得手足酸软,他勉励扶着廊柱站定,时值深秋,他却发现全身上下,竟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次日,圣旨下:襄王元侃,赐名恒,即日起改封为寿王,兼任开封府尹。大赦天下,除十恶、故谋劫斗杀、官吏犯正赃外,诸官先犯赃罪配隶禁锢者放还。
同日,以左谏议大夫寇准参知政事。正式入中枢,为副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