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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娥的病一天天在好转,但是韩王妃潘蝶却渐渐病了。
自从那一日决裂之后,元休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房门,同时她也失去了她在府中的盟友刘媪。
刘媪行事,本就一向以元休为先。原先只为潘蝶是皇上指的正室王妃,韩王夫妻和睦,自是第一要事。为刘娥这等小婢,伤了王爷王妃和气,惹得元休读书无心,自是这个小婢讨嫌。因此上虽然为潘蝶所胁迫而去宫中进谗,心中自认为自己也是为了保得合府安宁。及至得知刘娥居然因此而小产,不禁大悔不已。小婢固然及不得王妃重要,可王妃又及不得皇家骨肉更为重要。想不到竟因自己的过失,使得王爷失去亲骨肉,一时间心中不禁有些怨恨潘蝶。心中又痛又悔又是不敢面对元休,再加上年纪终究有些大了。她先告了病假,取了私蓄日日去大相国寺为那个尚未出世便夭折的婴儿超度念经。潘蝶或有来请来叫的,一概推病不敢再与她搅和。
潘蝶恼怒万分,只是却抓不住一个人来发作。
元休根本不和她说话,每日里早出晚归,回府就象应卯。她试过几次等极晚,等到他回来,却是看着她时,仿佛视若未见。她要同他说话,同他吵架,甚至抓住他不放说要拉他去宫里争辨。元休只木着一张脸,也不跟她说话,只甩脱她,冷笑一声转身已经走掉。她毕竟是个女子,若没有人相助,她还真是拉不住一个习过武的男子。
她去寻刘媪,逼迫她,让她去把王爷找回来,但刘媪却是自那时候开始,便手捏一串佛珠,问她什么,都是只管念佛,问得急了,就说自己罪孽深重,要为小皇孙祈福。一句句话看似恭敬,却简直往她心窝子里戳。
这王府,越发像个坟墓一样,所有的人见了她都远远避开,也没有人肯与她说话。她的脾气越发暴燥起来,身边的侍女被她迁怒责骂以后,也变得战战兢兢。虽然有乳母张氏忠心耿耿,可却也是年老糊涂,出不了什么有用的主意,只一味念叨让她要与王爷和睦相处。
她何尝不是想与王爷和睦相处,可也得人家肯理会她才是。时间久了,她也慢慢有些后悔起来,张氏那时候的话是对的,不过是个小婢而已,人已经赶走了,何必一定要将她留下的东西都烧了,把事情做绝了,苦的还是自己。可她心里也不是不怨恨的,就算她一时错了,但她也肯低头了,肯向他赔礼了,他居然这般无情无意,完全不把她的努力和迁就放在眼中呢。
更可恨那乳母刘媪,不过是个下人而已,一开始阳奉阴违,也就为她做过一件事,居然就这样怨恨起自己来了,甚至居然明目张胆地在府中为那贱婢的孩子做起法事道场供奉。别说那孩子不应该存在,也从未存在过。就算是生下来了,也不过是个婢生子,在她的心里,居然还盖过了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她也是个不肯低头的性子,见两人不理她,索性进宫去告状。先是求见了皇后,诉说了委屈,满心以为皇后会为自己作主,不想皇后态度冷淡,反倒说她不够贤良,送了她一本《女则》就让她出宫了。连她要求见皇帝的要求也不肯理会,反说前方军情紧急,皇帝没有时间理会她这等事。
潘蝶一怒出宫,不曾想居然见自己身边的侍女也在偷偷地祭祀刘娥母子,更加恼怒起来,先是打了那两名侍女,又下令府中不许再有这种祭祀。
如此过了两日,这一夜她在前厅欲等元休回来,到晚上还未等到,张氏就苦劝她先回房去。她带着侍从,走过长长的走廊,但听得竹影摇风,月光下仿佛化作鬼影幢幢,风中竟隐隐传来几声儿啼。
潘蝶脸色大惊,一把抓住了身边乳母的手:“张妈妈,你听到了吗?小孩的哭声,这里怎么会有小孩的哭声呢?”
张氏吓得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没有的事,我就没听到呢!”话音未了,风中竟清清楚楚地传来几声儿啼,这一下子,连那几个小侍女也听得清清楚楚,侍女杏儿惊叫道:“真的有小孩的哭声呢,莫不是……”话未说话,已经被张氏打了一个嘴巴子:“胡说些什么,堂堂王府,怎么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潘蝶脸色大变:“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张妈妈,你也……”
张氏忙打自己一个嘴巴子:“真是老糊涂了,王妃,别理这些了,咱们早些安歇吧!”
潘蝶应了一声,走进院子,忽然间一阵冷风袭来,她打了个寒战道:“好冷!”
就这一夜,潘蝶受了风寒,次日早上,便觉得有些鼻息沉重,头昏难起。原来是寻常感冒,不料吃了好几贴药,也不见效,自此便渐渐成了症候。
她自小胆气本是极壮的,只是人一病下来,这心力便较平时衰弱许多,每日里昏昏沉沉地躺着,饮食渐渐地少了,到夜里便开始失眠多梦。夜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恍惚间老是听到隐隐约约的儿啼之声。吓得她忙吵着将整个房间点得通亮,如此折腾了一夜,到天明时,病势却又重了一分。
自她生病以来,合府上下,便没有人来看过她。元休固然是不理不睬,便连刘媪自上次因她装病相逼,此时怕她再借此生事,也托故躲了。
她这一病,张氏就慌了,忙派人请来了潘夫人过府。潘夫人一见到爱女如此病容,立刻儿一声肉一声地抱着她大哭。
潘蝶忿忿地将事情说了,潘夫人听得先是恼怒,及至听到最后,却也不禁有些无语,只叹息一声,道:“我原与你说过,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情,只要你拿捏得住就行。你如何就与怎么就和王爷闹成这样?”
潘蝶恼道:“是他蓄意隐瞒在先,宠妾灭妻,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了?成亲时那样的温柔听从,一转眼就变心了,母亲,我、我实是气不过。”
潘夫人叹息:“你素日在家,你父亲难道没有姬妾,我若也是你这般脾气,只怕生不出你来。出嫁前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嫁的是皇子,三妻四妾都不稀罕,不过一个通房丫头罢了,你何苦为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跟自己的夫君闹成这样?你既懂得让乳母出头,就应该把自己撇清了。如何自己先去打打杀杀,出了事以后,不去转缓,反而更加激怒于他。你当真糊涂,便是一时不知如何办,也应该听听乳母的话,再不济,也回来问我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今后悔都来不及了。”
潘蝶更加恼怒,转过身不理:“哪里是我激怒他,分明是他激怒我,难道还怪我不成?你是我亲娘,你也要来讲这些话气我。”
潘夫人叹气,劝她:“如今没有办法,只能是我去找人寻几个绝色的丫头送进来,与他陪罪。他若纳了,也好让那几个丫头帮你说话,也好转缓。”
潘蝶大怒,掀被坐起,颤声道:“你还是我母亲吗,怎么能做与这般羞辱我的事情来?”
潘夫人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任性。若不是你将事做绝,难道我愿意低这个头,丢这个人。你以为你是在闺中,你看看宫里的官家,皇后可是不容妃嫔的?你看看他那些兄弟,楚王也有侍婢,许王有个张良娣,越王妃再厉害,也只能将那几个得宠的侍婢打一顿。天底下富贵的男子,除非他自己愿意不纳妾,否则你有什么本事强按着他的头去依了你。你有本事就不要惹怒了男人,又放不下男人。”母女俩都是一样的脾气,竟是吵起架来,相争不下,反惹得潘夫人转而怒冲冲地就走了。
潘蝶见母亲走了,反而后悔起来,哭了一夜,将吃的东西都丢了出去,次日病势越发沉重起来。却又不肯让张氏再去请潘夫人,只自己强撑着。
怎奈这病一重,人就糊涂起来,生了许多虚妄,半夜里听到远处猫叫声,也一咬定是婴儿啼声,吵得合府起来抓鬼。元休与刘媪只道她又在生事,也不来理她。
她既睡得不好,又半夜起来染了风寒,再加上心绪不宁,不肯进食,更不肯饮药,只三五天,整个人就憔悴下来。
张氏寻不见元休,只得又去找潘夫人,潘夫人犹在生气,过了两日方来了,见了女儿大吃一惊,立时就要带了潘蝶回娘家去,潘蝶只咬牙不肯。潘夫人问得急了,潘蝶方咬牙道:“只怕我若是回了娘家,就回不来了。他负心如此,是断断不会去接我回来的。我们夫妻的缘份,难道要就此断了不成?娘,我不甘心,就算死,我也得是韩王妃呀!”
潘夫人只听得肝肠寸断,抱着潘蝶哭道:“我可怜的儿呀,他怎么可以这样亏待了你。你爹爹是不在京里呀,要是他在京里,断断不会叫你这样吃亏的。”
潘蝶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轻声道:“是呀,爹爹呢?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他要是回来就好了!”
潘夫人抹了一把泪道:“你放心,你爹爹在前方,节节得胜。军报日日传来,咱们的大军一直向幽州推进呢!”
潘蝶轻声问:“咱们的大军,打到哪里了?”
潘夫人自大军出征,日日关注着军报,当下就道:“听说曹彬将军的人马已经攻占了固安和涿州、灵丘等地,杀了贼相贺斯;田重进破了飞狐城,抓辽国的西南面招安使大鹏翼、康州刺史马頵和马军指挥使何万通。你爹爹更是了得,他率军自西陉而入,正遇上辽国兵马,打他们打得大败,千里追杀辽兵直至寰州,活捉了寰州刺史赵彦辛得了城池,再接下来,朔州节度副使赵希赞闻得你爹爹军队到来,立刻献了城池归降。应州节度副使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也献城而降,云州也降了你爹爹。幽云十六州,咱们已经得了数州了。三路兵马都向幽州进发,再过一个月就要在幽州城下会师,攻下幽州,咱们就可以得胜还朝了。”
潘蝶听着潘夫人兴奋地说着老父的英雄事迹,脸上也渐渐发出了光亮:“是吗,爹爹真是英雄了得。”
潘夫人道:“是呀,只要你爹爹得胜还朝,他为国家血战沙场,立下如此大功。官家自然也会高看于你,韩王他也不好意思对你不好了!”
潘蝶的脸上,露出希望的笑容:“是呀,只要爹爹回来就好了。我要快些好起来,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但是潘蝶等的这一天,并没有到来。
到了五月中旬,前方报来的不再是捷报,而是凶讯。
依着原先皇帝所订的军事部署,大军分三路出兵:东路由曹彬等率领为宋军主力,采取缓慢行军战术,虚张声势,向幽州进发,以牵制辽军的主力;中、西路军分别由田重进和潘美率领,同时出击,速战速决,吃掉辽军右翼,然后中、西路军会合东进,与东路主力合势攻取幽州。北伐开始后不久,西路军收复了云、应、寰、朔等四州;中路军也攻下了飞狐、灵丘、蔚州。因此上捷报频传。
但是远在前方的曹彬东路军,眼见田重进部潘美部捷报频传,不由心中着急,再者此时见一路打来,辽军一击即溃,实无太大的作战能力。如此缓缓行军,何时能到幽州。一急之下,副将崔彦进提议加速行军,攻城克府直抵幽州,同时也可援助其他方面军作战。曹彬虽觉不妥,然而一战下来,新城固安等一击即破,军心大振,紧接着,又攻下了琢州等地。
中、西两路宋军频频进攻,屡战屡捷,实属意料之中,然而东路军进展神速,一路奏捷,连皇帝也颇为惊讶。由于东路军打的是胜仗,固属嘉奖之列。因此,即使曹彬的行动与事先部署相悖,皇帝依然下旨嘉奖。
整个计划就这样开始打乱了,北伐部署就这样开始走调。曹彬占领涿州后,父老乡亲见中原大军到来,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对着大军牵衣相泣道:“自五代十国以来,我等生活在胡虏之下,已近百年了。数代祖辈对南相望,不得归骨故乡。如今有生之年,又能见到中原大军到来,真是三生有幸哪!”场面之热烈,令人不禁泪下。
曹彬也不禁唏嘘不已,可是此时面临着的,不仅是大军的粮草问题,连城中百姓的粮食也无着落。辽军撤退之时,早将城中粮草尽行转移掉了。
辽帅耶律休哥奉萧太后旨,采用坚壁清野之计,令曹彬军无粮无草,不得前行,只得退兵补充粮草。辽军以逸等劳,采用游击战术,让曹彬军疲于奔命。等曹彬军粮草补齐再次进攻涿州不成,退兵之时,在歧沟关中了耶律休哥的埋伏,兵马折损了大半,曹彬败退至易州。
败绩报至京城,皇帝大惊,曹彬大军的败退,使得原计划中三军会师幽州城下的布置已经失败。此时田重进部和潘美部已经深入辽境,若是再遭伏击,后果不堪设想。因此立即下旨,令曹彬、崔彦进、米信立刻回京,命田重进部撤军回屯定州,潘美部全线撤军返回还代州,念原云、应、寰、朔四州的百姓盼归故土,令潘美护送四州百姓返回宋境,与吐谷浑各部族百姓分置河东、京西等地。
大军败绩,对于潘蝶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然而更大的风雷仍在后面。潘美人未返京,已经有人伏阙告状。由于潘美副将杨业战死寰州,杨业之妻折氏上奏,状告主帅潘美和监军王侁指挥有误,不依约定,致使杨业全军覆灭,杨业被掳绝食而死。
“这杨业是什么人?凭什么他的死,要怪到爹爹的头上来?”潘蝶看着潘美斑白的头发,忍不住问道。
也不过是半年功夫,潘美似乎老了足足十年,头上陡然多了许多白发,潘蝶看着老父的苍老,心中暗暗惊惧,原来这样一个仿佛山一样可依靠的人,苍老下来,竟然也会如此之快。想着他出征时大将军威风八面,如金甲神人似地。与此时躺上病榻上的老人,竟是判若两人了。
潘美苦笑一声:“杨业——”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杨业了。
杨业本是北汉刘崇的部下,深得刘崇信任和重用,并得以赐姓刘,名继业。皇帝灭亡北汉,刘继业仍苦战不屈,甚至北汉主刘继元投降以后,还在坚持战斗,皇帝派刘继元亲自招降,刘继业才大哭解甲归降。刘继业归宋以后,复本姓杨,避当今皇帝祖讳,去继字,只留单名业。皇帝久有征伐辽国之心,因杨业在北汉之时驻守北方,对防御辽国有丰富经验,派其到代州为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成为潘美的部下。前年辽国大军从雁门大举进攻,杨业从小路率领数百骑兵绕到辽军背后,与潘美的部队前后夹击辽军,杀死辽国节度使驸马侍中萧咄李,生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诲,缴获兵甲战马若干,杨业也因此积功升云州观察使。辽人深惧杨业,称其为杨无敌。
此次潘美奉旨,护送云、应、寰、朔四州的百姓返归宋境,恰在途中,得知辽将耶律斜轸率十万大军已经攻破寰州。杨业建议避战疾行,尽早掩护百姓退回关内,以少量骑兵掩护大军撤退。但是监军王侁和副将刘文裕却不以为然,此时因西路军一直节节得胜,直取云、应、寰、朔四州,眼见胜利在望,却要因曹彬军的败退,而功败垂成。王侁在军中资历本浅,他原是田仁朗的部下,因为构陷了主帅田仁朗取而代之,将李继迁杀得大败,逃入辽境而崛起军中,深得皇帝信任。此时再征辽国,便派了他为监军。
王侁此时见军中人人心中尚是好战,便煽动军心,要在寰州与辽国再打一个大胜战,才光光彩彩地退回代州去。王侁心底很瞧不起杨业是个降将,但是军中向来讲究资历,他打得战不多,远不及杨业对辽作战多年,经验丰富,将他条条驳倒。王侁恼羞成怒,便逼住了杨业笑他不过是怯战枉称无敌,笑他原是个降将,自然不以大宋的军威为念。杨业本是条硬汉子,岂受他这般侮辱,眼见这一战在所难免。在场唯一能熟知耶律斜轸的战法之人,唯有他一个,明知此战必败,实不敢放心叫别人领军,只得自己请命率军前去。
潘美作为主帅,在这一场争执中,也着实犹豫。明知道王侁在挤兑杨业。然而杨业身为降将,在军中要付出比其他人多得多的努力,才能在军中站得住脚。杨业是他的部下,他非不肯维护,然而王侁是皇帝派来的监军,又是一个以诬陷主帅而起家的小人,他不能为了杨业而得罪王侁,只因为王侁的背后,站的是当今皇帝。
想当年潘美何曾会因这种事而犹豫,何曾能容忍一个小人在他的军中擅权,早就一剑将斩了。然而,今非昔比。记得当年他与曹彬领兵出征时,太祖皇帝会将所有部下的生杀予夺之权都交付主帅,不必请旨。然而这样的君臣之信任,早已经一去不回。
当今皇帝因上次高梁河大战失踪之事,居然有部将要推举赵德昭为帝,若是迟得片刻,帝位难保。此时他虽然将德昭德芳延美等一一铲除,却不免疑心军中仍有余党,且曹彬潘美,都是先皇太祖手中的功臣宿将,他不得不用,却不得不防。因此大军出发,要分成三路,而且每路各派副将监军节制。潘美曾经因这样的安排而拒接帅印,皇帝所作的退让却只是纳他的女儿为襄王妃,将宿将杨业交给他作副手,而丝毫没有改变派监军的原意。
这一个诬陷主帅起家的监军,监的不是军队,而是他潘美。田仁朗的悲剧,真的要再次在他潘美身上重演吗?
他不能动王侁,然而王侁在军中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众将士都是沙场拼杀出来的,何曾将这种军中暴发之人看在眼中。王侁也知道这一点,因为才会趁着群情激愤之时,趁机排挤那些与自己不合的将领。此时众部下的好战之心极盛,潘美也不想做这个为难的事。想杨业与辽国交战多年,应是无碍。因此上,同意杨业出战。杨业出战前,他和主帅潘美做了约定,请主帅在要道陈家谷部署步兵强弩接应。
潘美依约驻军陈家谷,等候了一天,仍未见杨业的消息报来。王侁心中暗忖,必是杨业得胜,撇下主帅大军,独战功劳,因此上迟迟没有消息。便想率军去抢功,又怕潘美反对,便自己率军出谷而去。
潘美得知消息,率兵追上王侁,此时却传来杨业战败的消息,王侁得知耶律斜轸大军将到,慌忙率军撤退。潘美率军正追赶王侁,结果被他撤退的兵马一冲击,整个大军阵脚大乱,无法成表抵抗将至的辽军,为防全军覆没,只得先撤军回代州。
后来他得到的消息是:杨业力战尽日,转战到陈家谷,没有看到接应的人马,却被耶律斜轸大军追来,只得再率领部下力战。杨业身受几十处伤,左右殆尽,仍手刃敌军数十百人,杨业筋疲力尽,战马又受了重伤,最后为辽军生擒。杨业的之子杨延玉,以及部将王贵、贺怀浦全都力战而死。杨业被擒不屈,绝食三日而死。
当到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已经和曹彬的军队会师了,并共同奉旨,入京述职。
那一日,潘美与曹彬在夕阳古道上相逢时,西风瑟瑟,他们都看到彼此头上新生的华发。
将军已老,白头相对,不胜萧瑟。
想当年他与曹彬汉、灭后蜀、定江南,南征北战,威震天下,打出这大宋天下一统江山。身经百战,所向批靡,曹彬潘美二人的名字,令天下敌手闻风丧胆。多年的征战未曾败过,然而,就在这一次,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战役里,如此不荣光地败了。
他们是败给了谁呢,是败给了坐在幽州城中运筹帷幄的萧太后韩德让,还是那沙场宿将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还是——他们是败给了自己?
若是以前那军纪森严的曹彬,岂容部将违令冒进,导致中了埋伏;若是以前那霸气悍烈的潘美,又岂容王侁这样的小人在他的军中指手划脚,以致折损大将?
两人彼此对望时,不胜唏嘘:“老了,真是老了。”多年来高官厚禄,竟是人也老了,当年的血性也失了。若是换了以前的曹彬潘美,怎会顾忌。然而今日的曹彬潘美,却是不得有所犹豫,有所顾忌。然而战场上的战机,电光石火只在一刹那间,又岂容你有犹豫和顾忌的机会。
一着错,成千古恨。
曹彬冒进,潘美失约,可以说是错在部将。然而,军人必须有所担当,身为主帅,他们必须要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来。
圣旨下:贬天平军节度使曹彬为右骁卫上将军,河阳三城节度使崔彦进为右武卫上将军,彰化军节度使米信为右屯卫上将军,沙州观察使杜彦圭为均州团练使。检校太师潘美降三级为检校太保,监军王侁除名发配金州,军器库使刘文裕除名发配登州。
与此同时,赐北征军士阵亡者家三月粮,追赠阵亡者、陷敌首不屈者的名单,并追赠子孙。追封云州节度使杨业为太尉、大同军节度使。恩荫杨业之子延朗、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彬各升一级。
潘美回到京中,就倒下了。此番北伐,一路上兼程行军,攻城掠地,风餐露宿,辛苦压力自不待言,谁知道燕然未勒,功败垂成,折损大将,削职问罪,令他整个人身心不胜负荷,再加上多年来沙场征战的旧创迸发,使得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皇帝听到潘美病倒,也是大吃一惊。回想起当日出征之前,潘美大力反对,当时只觉得言语逆耳,如今回想起来,却是件件说在理上。只恨自己当日刚愎自用,不听老将之言,强要他出征,致使他一世英名,落得损兵折将,受此污名。他如今猜忌心重,但当日却也是个贤王,与这些大将也是情同兄弟,如今情移势易,走到这个地步,反而有些唏嘘起来。当下就令:“出宫,朕去探望潘大将军。”
见皇帝来了,潘夫人忙率坐相迎,皇帝一边走进来,一边问了潘美病情,听了太医回报,知道他这一病恐怕情况不好,不禁也是心神沉重。
到了内室,见皇帝进来,潘美支撑着要从病床上起来向行礼。
皇帝慌忙叫人扶住,呼了他的别字道:“仲询,快躺着吧,朕本是来探病的,别再折腾了。”说着自己就走到病榻前坐下,看着老将军已经是满头白发,病势沉重。想他本是战场宿将,病成这样,与其说是身体有恙,更不如说是战败贬谪之打击。
潘美见了皇帝亲自到来,心里纵有些怨言,也化为感恩,长叹一声:“臣不料今日能再见官家,北伐一事,全因臣指挥失误,才使大将殉国,臣罪该万死。”
皇帝摆手:“你不要这么说,今日是来探病的,那些事朕心里有数,都是应付外头的。”他长叹一声,也说了实话:“这哪里是你的错,错在朕用人不当啊!”他情知是自己指挥失当,但却也只能认个用人不当。
潘美叹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与官家何干,原是我们统军之人的事。”
皇帝按住他,也很直接:“你我交情如此,再互相自责也与事无补。朕今日来此,除探病外,还想问,还能战否?”
潘美一怔,沉默良久,终于道:“官家召唤,臣当在所不辞,然而北伐先机已失,辽国大势已定。”
皇帝只觉得一股不甘不忿之气梗在心头,郁闷难言,好一会儿才自己长长吁了口气,勉强平息下来,才叹息道:“朕问过老相公,他也这样说。”老相公,自然指的就是老相赵普,当日因为反对北伐而被皇帝罢官,如今北伐失利,皇帝沮丧之下,才想到赵普之言,又去问他,却得了这么一个回答,再与潘美今日之言对上,更是心如火焚。
潘美叹息:“官家,咱们这一战,损失的都是数十年随着先帝、官家南征北讨的老兵啊!没有了这批老兵,至少十年,我们没办法再行北伐之事了。有时候机会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说到这里,他不禁哽咽,这批老兵的失去,才是这次北伐最大的损失。
皇帝苦笑:“十余年,十余年以后,朕与卿还不知道在与不在。”
潘美长叹:“官家万年,只是臣必是不在了。”
皇帝黯然:“就算朕还在,只怕也没有这个能力再发动一场战争了。”
皇帝走了,潘美看着皇帝走后留下的空座位,与半杯茶,只觉得一口血也喷了出来。潘夫人惊惶地扶住他:“老爷,你为何如此,官家亲自探望,显见他心里明白,这场战错不在你。你回头养好了伤,自然还有可为之势。”
潘美摇头:“没有了,没有了。”他实是不甘,这一场战,失去的不止是老兵,更是战机。十年之后兵员可以恢复,可是会打战的人,就没有了。他这一生征战沙场,灭国无数,可是人生最后一场战,却输得这么憋屈,他更可以看到,因为这一场战败,燕云十六州的回收,更是遥遥无期,而失去这片战场,将来北方若是兴了南下之心,这一片平川,大宋无可抵制之险。万世基业之悬,就因为这一场不该失去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