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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小小的露台上已然站满了人,将唯一的那条连廊围的水泄不通。
宋谦横眉冷对沈无言,眼神之中似乎充满了无尽的仇恨,口中或奚落、或调笑,总之不肯相饶恕,即便沈无言至此一句话也没有说。
身后诸生有和沈无言相识的,此时听来这些话语,也不由得皱了皱眉,但由于京城文人居多,所以只能沉默的看着那边。
大抵是说累了,宋谦停歇了一阵,沈无言这才淡淡一笑:“之前宋兄只是因为在下落水罢了,又没有杀父之仇。”
沈无言的调笑言语一出,一旁的鄢懋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人群中的江南文人也纷纷表示宋谦是否有些过了,完全不符合一名文人该有的风度。
被诸人这般一说,宋谦的脸瞬间通红,他咬了咬牙,扫了沈无言一眼,冷笑道:“倭寇与我大明不共戴天,沈无言他生在苏州,应该知道有多少黎明百姓被这群混账东西奸淫掳掠。”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淡道:“倭寇来时十室九空,人人自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宋谦冷笑一声,怒道:“你既然知道,还和这奸恶之徒勾结,是何居心?”
沈无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鄢懋卿,又看了一眼严正以待的严绍庭,眼前情形已然明了,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等着自己去钻。
因为自己被抓进诏狱,所以苏巧巧一定会来含烟楼,而亡命之徒罗文龙为了这一单巨大的生意,当然也甘愿冒这个险,而且还是严世蕃请他来的。
于是这一场无关智力的谋划就此展开,其实不管怎么样,沈无言都会有如此地步。
看了一眼背后的涛涛河水,远山星辰,沈无言忽然放声大笑:“其实早就该死了,多活这一年也的确不错,现在要走的确有些舍不得,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人固有一死。”
能感觉到手中紧握的那双温暖大手在颤抖,苏巧巧呆呆的看向面前这位男子,忽然挣脱他的手。
接着她从口袋中取出一把玫瑰花瓣,这是沈无言之前种的,后来花败之后,她便全部收集了起来一直装在身上,不舍得丢掉。
“黛玉姑娘觉得那水会流到污浊之处,倒会玷污了这花儿,如今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低低的叹息一声,花瓣尽数被丢进运河之中,随着河水远去。
“这一切与沈公子无关,这位罗公子……对,是我请他来救公子的,与外人无关。”
罗文龙早就无法在说话,甚至浑身都无法动弹,只能满怀激愤的瞪着一旁的鄢懋卿,然后无奈的将头低下,在同情的看向眼前这位书生。
沈无言已然变成众矢之的,即便之前还有一部分抱着怀疑态度的苏州文人,此时也看着眼前情形,也已然有些失望。
“等等……”
就在诸人沉默之际,苏巧巧忽然说出这句话,即便是鄢懋卿也未曾料到,满脸惊讶的看着那二人,冷冷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替他顶罪?你能替他去死?”
“我能。”苏巧巧看向沈无言,似乎准备最后一次在看这张熟悉的脸,在离开茶楼之后这半年无数午夜梦回之际,都在思念的这张脸。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沈无言忽然猜到她要做什么,于是才发觉那双小手已然离开。
转身,那道倩影已然纵身离去,顺着这夜风,若那零落的玫瑰一般。
诸生顿时炸开,原本在她说天上人间之际,便能猜到会有这结果,只是还是没想到,那般柔弱的少女,竟然会这般的烈性。
夜风还在吹,沈无言发现眼角忽然有了泪水,眼望落水之处,此时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
他猛然转身,之前那位神态自若的沈无言已然不在,他狂笑着指向眼前这些人,道:“鄢懋卿鄢大人……还有这位严绍庭大人,还有在背后的那些人,你们当真是厉害。”
接着沈无言又指了指愣在一边的宋谦,讥讽道:“拿着你师兄的诗竟然说自己写的,我看宋言知多半也是被你害死,却被你这小人指责是被我气死,陷我于不义。”
许是被说中,宋谦身子微颤,本打算在辩驳一二,但看着对方那血红的眼睛,只是张了张口,便将所有言语咽进了肚子。
眼前这青年忽然变的那般可怕,以至于连宋谦也只能退避开来。
秉笔在手,墨痕在宣纸上滑动,字迹渐渐清晰。
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眼前逐渐浮现之前在小院之中的生活,整日里躺在阁亭中喝茶闲坐看书,苏巧巧则时而唱曲,时而给院中所种花儿果儿修剪枝叶。
思绪万缕,笔尖愈发狂漫,笔走龙蛇,却也书不尽眼前之殇。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此时站在暗处的两位老人正努力往这边看着,一位气势稍盛,且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的老人,冷声道:“你怎么不上前阻拦?即便是通敌也要审问才是。”
“锦衣卫都来了,还怎么审问?”一旁的那位老人似乎也有些愤怒,一时竟然忘记身旁之人的身份,待言语而出之后,才发觉自己错了。
至少语气不该这般重,好在对方正关心那边的情况,所以并未在意这一细节,忙又补充道:“已然派人去打捞……不过这一段正是水流湍急之处,打捞上来也……也无济于事。”
仙风道骨的老人冷哼一声,怒道:“按大明律,鄢懋卿是个什么罪。”
一旁的老人微微一叹,因为这言语之中只有鄢懋卿,而没有严绍庭,多半还是因为严家的缘故,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若是按情理来说,是鄢懋卿与严绍庭逼死了苏巧巧,那么杀人偿命……”
话语未落,便被打断:“关严绍庭什么事,多半还是得到鄢懋卿的通知,才派出锦衣卫过来的。……那若是按大明律如何算?”
这般一说,老人顿时会意,他点头道:“按照大明律……苏巧巧的死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与其他人无关……即便有关,也与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关。”
这边解释清楚,那边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在思考如何去做,还是全然没有当回事。
露台上的痴狂还未结束,不知何时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位少女,那少女过来的时候还提着一壶酒。放下酒之后,便为沈无言磨墨。
提起酒壶,却就着月光看清眼前少女的摸样,于是张了张口,只是念出两个字:“月儿。”
月儿来了,这世界上除了沈无良之外唯一的亲人。
“大少爷本来要来,被刘管家强行拉住了,他说他就这一个弟弟了,不能在让他出事。……没有告诉婉儿姐姐,但李老爷又给戚将军送去了三万两银子打倭寇,说是少爷要救得朋友,一定是好人。”
家常里短,月儿说的很艰难,越说下去,越是止不住泪水,但她知道少爷已然很难受了,自己在落泪,又让她担心。
“李婶说少爷回去在做碧螺虾仁,徐老爷又去讨你的字画了,沈惟敬知道少爷落难之后,亲自送来一万两银子,说公子还欠他一顿饭……”
话语愈发哽咽,眼泪滴在墨中,混在浓墨之中,无法分清。
沈无言轻转笔头,渐渐落下:“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少爷没有说话,侍女却也逐渐沉默,然后站在一边,将酒壶打开,重新递给沈无言。
接过酒壶,猛的灌下,辛辣之意沁入肺腑。
“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一字一口酒,不知不觉最后一字落笔,酒壶也见底。悍然丢下酒壶与笔,转身看向远处星月,忽然笑了起来。
“之前只是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一句玩笑话,现在看来倒也是真的。”
略一沉吟,沈无言继续道:“原本只是想来带着巧巧回苏州,只是没想到成了这样。”
此间有苏州狂生奋笔疾书,另外一边的那些书生已然疯狂,无比提笔开始抄写这篇新作,即便那些京城文人也站不住脚。
一时之间诗会准备的大量宣纸已然不够用,而短暂的口口相传,已然吸引大批京城权贵。
远在某个酒馆狂饮的王世贞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切,他一边喝着酒,却也早就醉的不堪入目,完全不似当世名士那般儒雅偏偏。
“都说了那些文章都是他的……小胆怯空房,苏巧巧是个好姑娘呀……都是你们这些人……严嵩小儿,当真无耻。”
敢如此公然痛骂当朝首辅的人并不多,王世贞是其中一名,作为文坛领袖,严嵩很清楚得罪了他一次,已然是巨大的失误,如今即便他骂破了天也不会去管。
只是更多的人还是畏惧那份权势的,所以听到这妄语,便纷纷避之不及。
而此时长安街上早就被围得水榭不通,所来的目的大抵是为了来看一眼沈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