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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船队从江宁城南的龙藏浦坞港出后,一路扬帆北上,入夜后也未停顿,船舷两侧挂满灯笼,将石梁河两岸映照得通明如昼,遇风力弱时,摇橹划桨外,秦家还出钱雇佣两岸流民青壮拉纤,第二天黄昏就抵达上林里。
渡口这边加了戒备,无关船舶都清出渡口,或者给赶到上林溪上游的浅水码头停靠。林缚换了青色官袍,站在渡口上注视着秦家船队来的方向。天色向晚,夕阳悬在铁幕山西北山巅之上,映照得河汊子口波光荡漾、金鳞闪烁。
除林缚外,东阳知府沈戎、通判林庭立以及石梁知县梁左任等官员都穿了官袍在渡口恭迎秦城伯的到来,打算在上林渡给秦城伯饯行。
沈戎午时才到上林渡来给秦城伯送行,这也是林缚第一次见到他。沈戎穿着绯红官袍,身高不满五尺,腰粗颈圆,黑脸膛,胡须修得整齐,左眉梢有颗大痣十分的显眼。据说沈戎当年参加燕京会试时名列第二,只因其貌不扬,殿试时落入二甲,不过他的才学修政,在朝野都有很大的名气。看沈戎到上林渡之后对给秦城伯饯行之事不分粗细的都详加询问、吩咐,旁人决计想不到此时的他正冷眼看着秦城伯一步步的往死亡陷阱深处走去。沈戎对林缚也相当的热切,林缚却晓得对这种会笑脸吃人的人物要多加防备。
秦家船队逶迤而来,当头的楼船气势非凡,形体比东阳号还要巨大,通长有十三四丈,甲板上有三层建筑,近渡口来,仅甲板以上的舱室就有近三丈高,双桅在船尾,从舱顶上去还有五六丈高,每层舱室都有半人高女墙相围,近岸来有如移动的堡垒,十分的巍峨壮观。楼船最顶层舱室是望哨,可以看见秦城随扈武士都披甲执锐的站在里面守哨,兵刃都闪着寒光。
“东阳知府沈戎率东阳官绅恭迎辅国将军行经东阳,祝辅国将军一路顺风……”沈戎率领东阳官绅在渡口朝楼船施礼朗声唱诺,又将人将拜谒名单以及饯别礼单送上船去。
过了片刻,一个幕僚打扮的中年文士下船来,他朝渡口翘企盼的东阳官绅作揖说道:“我家将军多谢东阳父老厚爱,只是船上舱室狭小,不便请诸位上船一一答谢,特意让我下船来给大家谢罪……”
旁人心里大骂:凑份子备了一份饯行大礼,竟然连秦城伯的人影都看不到半个,叫他们心里如何高兴?
“沈大人,我家将军请你与林通判等人到船上一聚……”秦府幕僚掏出一份名单来读,除了沈戎、林庭立之外,梁左任等东阳府、石梁县主要官员以及有名望的乡绅共十多人给请上船去,林缚的名字不在其中。
林缚虽借着顾悟尘的权势在江宁混得风生水起,但毕竟只是九品的儒林郎,秦城伯请不请他上船,都是合情理的,偏偏这秦府幕僚在报邀请上船名单时,眼睛刻意的往林缚身上望了两眼,那神态再是明显不过:你不够资格。旁人都眼带讥屑的看了林缚两眼才转过脸去,有些人甚至不加掩饰的露出轻蔑的笑容来。沈戎在暮色下也不经意的一笑,回头瞥了林缚一眼,希望从他脸上看到沮丧与给羞辱的神色。
秦府这幕僚姓王,是个举子,一直考不上进士,也就没有入仕,给秦城伯当幕僚有好些年了,在江宁人称“二将军”,秦城伯对他信任有加,江宁守备军府诸多军令政制,多出自其手。东城市井儿冲击河口时,他随秦城伯出现过,林缚认得他。他们在江宁要保持一团和气,不会过分的开罪林缚,但是离开江宁,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林缚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还故意的要撩拨他一下。
“王先生,请留步,”林缚笑得一团和气,朗声说道,“烦请王先生捎一句话给辅国将军:洪泽浦风波险恶,林缚在上林渡有一艘船,恳请辅国将军恩许林缚护送一程。”
林缚脸上的神情“情真意切”,令许多人侧目,心里都想:此子脸皮子还真是够厚,不给脸还硬生生的要将脸贴上去。秦府幕僚也是一愣,心想:此子在江宁混得风生水起倒不是没有缘故,自己便没有他这种厚脸皮。
林缚窥着正准备登船去见秦城伯的沈戎脸色略沉,心里冷笑:他小小的儒林郎都要乘船护送一程,东阳府知府沈戎自然不能就在上林里敷衍了事,但是沈戎心里清楚从上林渡北上到洪泽浦危机重重,他这一句话就将沈戎逼到旮旯角落里转不得身。
沈戎蹙着眉头,他哪里能想到林缚有浑水摸鱼的心思?只当林缚是不要脸皮子也想要巴结到秦城伯,冷声说道:“林司狱若坚持要见到辅国将军,我等上船后帮你多说几句好话就是,辅国将军愿不愿意见你,全看你的造化。顾大人许是不知道你孝敬长官有这分热忱。”
沈戎这番话说得很不客气,林缚只当听不懂,眼睛还望在秦府幕僚身上,说道:“河口一别,林缚对王先生也倾慕有加,辅国将军风采更是令人折服,说是聊表心意,实则是林缚要亲自护送辅国将军安全过了东阳府境才心安,我想东阳诸官绅也都跟我有一样的真切心意……希望王先生能将林缚以及这多人的诚挚心意说给辅国将军知道。”
林缚这番巴结之言旁人虽然都不卒忍听,但是都点头说是,都说一定要护送辅国将军到淮安府边界才安心,心里却将林缚骂得狗血淋头。
沈戎没想到自己一番精密筹划竟然就要给这个跳梁小丑搅乱,心里也恼恨,但是不能便多言。只有先上船去,希望秦城伯能将林缚再加以训斥,将他如此不要脸皮的请求给驳回去,不然他与诸官员乡绅势必要跟着护送秦城伯北上一直到东阳府边界才行,那差不多就要到骆阳湖北面了。
沈戎明知道洪泽浦诸家水寨势力将秦城伯当成猎物,哪里敢轻易就跟秦城伯进入骆阳湖?沈戎最初的计划是在上林渡给秦城伯饯行之后就迅回到石梁县里观望形势。一旦秦府船队陷入洪泽浦,洪泽浦渔户在水寨势力的挑唆下竖旗举事,他沈戎就可以在石梁县里调兵遣将应付危机。不管秦城伯最终能不能脱身,他沈戎的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看着沈戎上船去跟秦城伯相见,林缚冷冷的一笑,与周普转身朝远处东阳号停泊的码头走去,旁人看他都是带可怜跟轻蔑的眼神。
林缚与周普从绳梯爬上东阳号,林缚站在船头,注视着夕阳余辉中的秦家船队。除了为有如堡垒的楼船外,秦城伯此行北上还有二十多艘大小船只相随。在秦府船队到达上林渡之前,曹子昂、葛存信分别带人伪装成洪泽浦里的渔户驾船潜往骆阳湖。
秦城伯并没有停船上岸的意思,一方面楼船里势必极尽奢华,该有的享受与奢糜,上林渡未必能提供给他,另一方面秦城伯应该也想快通过洪泽浦区域,不给沿岸的水寨、流寇太多反应、聚集的时间,他却不知道洪泽浦诸家水寨势力早就联合起来织了一张大网等他一头栽进去。
林缚在东阳号上等了片刻,秦家就有一名跑腿的过来告诉他,秦城伯许他护送一程。林缚要护送,东阳官绅自然都逃不了,真正知道洪泽浦情势危机就廖廖数人,林缚站在东阳号船头就看见沈戎慌手慌脚的跑下楼船来布置,笑着跟周普说:“沈戎只怕要恨我入骨啊……”
“他只当你是无心之失,此时虽然恼恨,但也不应该谈得上入骨才对。”周普笑道。
秦城伯在上林渡没有耽搁多久,秦府船队在浓郁得化不开的暮色里收锚起航,船队两边悬挂的密集风灯,将石梁河映照得通明如昼。东阳号也收锚启航,折入石梁河随行北上。
沈戎、林庭立等东阳官绅都慌手慌脚,但是他们又不能流露出之前就根本没有相随护送出境的意思。虽说上林里乡营就有八艘快桨船,但是没有做好夜航准备,挂起灯笼,给波浪摇晃着,给夜风一吹就灭,仅有十多盏风灯每艘船分了两盏,但是灯太少,根本照不了多远;船工、桨手也不足,临时在码头雇佣了百人。
沈戎知道石梁县刀弓手都是废物,没让上船,除了他随行带来三百名东阳府马步兵,还让林宗海率领三百名有水战经验的上林里乡勇相随。沈戎是希望能以武力震慑使洪泽浦水寨势力等到秦家船队与护送人马脱离后再动手。沈戎与林庭立、梁左任等主要官员自然在楼船上继续给秦城伯饯行,东阳官绅人数虽少,但用了两艘船,三百名东阳府马步兵用了四艘船,还剩两艘船装不下三百名上林乡勇。林宗海托林梦得过来跟林缚打商量,要东阳号帮着载三队乡勇一百八十名乡勇,林缚自然不便拒绝,还要林梦得留在东阳号上帮着约束乡勇。
整个船队拖得很长,楼船与秦家船队居前,中间是乡营的八艘快桨船,东阳号在尾端,但是石梁河里就楼船与东阳号最为高大,林缚与林梦得站在东阳船的尾舱顶上,能看到最前头的楼船二层舱室里灯光通明,秦家私养的歌舞姬正在里面载歌载舞,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夜风中潜藏的杀机。
风势正盛,众船在子夜前分抵达骆阳湖口。船队拖得很长,骆阳湖南北距离也不大,不足两里水路,秦城伯所乘坐的楼船已经抵达骆阳湖的北口子,东阳号还在南口子外。
出了骆阳湖就出了东阳府境,沈戎与东阳官府也不便再往前相送,楼船就临时停在北口子让沈戎等官员换船,东阳号自然就在骆阳湖南口子落锚停歇,等着沈戎他们领头返航。
林梦得知道洪泽浦情势危急,但是不清楚秦城伯过境是诱危机的关键契机,他心里奇怪东阳号上备有足够的风灯,停船时为什么只在主桅上从上往下依次点了四盏风灯?这时候听见河岸上似乎有快马奔来,但是星月无光,只看见得极糊涂的影子,船上的乡勇也都警觉得的拨出兵器来,听见有几声长短相间的呼哨声传来,就听见前头周普说是自己人,过了片刻就看见有七八人凫水过来爬绳上船,周普带着一名刚上船、湿衣裳还来不及换的汉子上尾舱甲板,那汉子林梦得看着也眼熟,只听见他说道:“后路已经给封死了,有十多艘敞口的扒河船装满干草,他们很可能会用火船封河道……”
林梦得刚要问生了什么事,就看见西北方向突然渐烧起一团火。那边是青阳岗方向,为戒防洪泽浦水寨势力,东阳府在那边设了一座哨台,东阳官绅兵卒皆知青阳岗哨台,眼见那边烧起了烽火,一起大哗起来:“湖贼作乱啦!”
林梦得还觉得奇怪,洪泽浦的湖贼要在深夜里闹事,为什么瞒不过青阳岗哨台?正迟疑间,就看见骆阳湖前头黑森森的夜里突然像满天星辰似的点燃了密密麻麻的灯火,不晓得有多少船埋伏在夜色下的骆阳湖里,就看见这诸多贼船飞快往这边划来,秦家船队的灯火最盛,贼船自然也集中往秦家船队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