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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翎玉回神域那日,天光大盛。
苍穹之上,坠落无数微光,远远看去,灿若星子落凡尘。人间如渡上一层金粉,无数夏花绽放。
七曜宗内,有颗老树已经枯死百年,却在此刻突然生根发芽,瞬间青葱。
枯木一夜逢春,大地布满生机!整个修真界都被此景撼动,上一次出现这种场景,已是万年之前。
七曜宗年轻的弟子们睁大眼睛,看着重新发芽的老树,嚷嚷着:“老祖宗,快来看啊,出现了怪事,前院的老树复活了!”
七曜宗的宗主,是一个活了五千岁白发苍苍的老者,七曜宗主被弟子搀扶着出来。他行将就木,无法突破大乘期,并没有参与此次妄渡海诛魔。
望着天边,老人感慨道:“神降!是神降啊!”
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这个时代,连修士渡劫飞升都凤毛麟角,更别说传说中的神降。
“师尊,什么是神降。”
白发老人只在幼时听自己的师尊说过:“天门大开,迎神归去。”
那是神灵回家的路。
苍吾一路追着卞翎玉跑出妄渡海,他沐浴在无数金粉之下,卞翎玉的步子明明不快,却如移山填海般,转瞬出了妄渡海碑界。
苍吾远远见到坠落的微光化作人形,为首的是一个白色长袍老人。
老者抹着泪,冲卞翎玉行礼:“翎玉殿下,您还活着,十一年了,我们以为您已经……”
种种感慨,尽付哽咽。
卞翎玉的神讳便是翎玉。
十一年前,他们这些老臣在神域,眼见神殿象征着翎玉殿下生机的光芒熄灭,以为翎玉早已陨落在人间,当光芒再次亮起,卞翎玉打开天门,这些老臣再也等不得,等不得卞翎玉回去,匆匆来迎接小少主。
翎玉背对着苍吾,他嗓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后弥,我没事。”
对比一众神族的激动,他倒是显得十分平静。
苍吾气喘吁吁跑过来,它追了一路,惦记着师萝衣的叮嘱和自己的执念:“翎玉兄,你等等!”
苍吾有些绝望,怕自己叫不住卞翎玉。没人比苍吾更清楚吃下忘忧果是怎样的状态,忘忧便意味着忘情。
师萝衣会在卞翎玉心里变成浅浅的影子,再无法左右卞翎玉的悲喜。
一切重归最初。
卞翎玉会变成十一年前,那个谁都不曾爱过的神灵。他还记得师萝衣,却不再爱着她。
苍吾远远见那个冰冷的影子没有回头,不得不大喊道:“不夜山下,道君为师萝衣点了一盏魂灯!”
后弥本来没把追来的小妖兽放在眼中,没想到苍吾话音刚落,他们的小殿下停下了脚步。
“殿下?”
翎玉沉默着,道:“我要去趟不夜山。”
后弥虽不知前因后果,却恭敬颔首,不敢多言。
苍吾松了口气,连忙追上来。他生怕自己叫不住卞翎玉。卞翎玉如今忘记了爱恨,师萝衣对卞翎玉而言,只是个存在于记忆中的陌生人。
好在,残存的记忆,虽然让卞翎玉困惑,他却还愿意去一趟不夜山。
后弥看了眼苍吾,向上伸出手。
苍吾立刻了悟,缩小跳到后弥掌中,由他们带着自己走。
一行人往不夜山而去,这次速度很快,瞬息之间,便到了不夜山中。
比起昔日不夜山的热闹,现在的不夜山,一个小精怪都没有。
他们很容易找到了道君为师萝衣存放魂灯的地方,却发现莲台之上,早已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
苍吾连忙看向翎玉,少年神灵平静看着那处,无悲无喜,亦无缺憾。
“有人先一步拿走了。”
苍吾有点着急:“会是谁?”
翎玉语气沉静冷淡:“青玹。”
后弥说:“魂灯既已不在,殿下便归去吧。”殿下来人间太久了,当务之急,找回神魂才是大事。
翎玉颔首。
苍吾心里有些落寞,他看看无知无觉的翎玉,虽然知道如今的这一切,对卞翎玉和师萝衣而言是最好的。
卞翎玉不知道伤心,才不会痛苦。
可是一想想如今沉入妄渡海的师萝衣,苍吾难免感伤。
无忧果再厉害,也只有一年,届时的卞翎玉,记起今日的一切,那盏他没有拿到的魂灯,不知多难受。
苍吾知道,自己无法扭转局面,卞翎玉忘情也好。他叹了口气,他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拿出一幅画像:“翎……神君大人,苍吾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画像已经褪了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
上面是一个黄色衣衫的女子,她坐在屋檐之上,人间十二月落雪,堆满了屋檐,她灿烂骄横,像是天边太阳。
苍吾小心翼翼地说:“她叫月舞,神君若在神域见了她,可否降下神谕?一千年了,我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千年过去,许是他笨,他痴傻,可他千年所求,不过是那个人的只言音讯。
等待太苦了,苍吾怕自己还没来得及飞升,便消散在了人世。沧海桑田,他唯恐自己消散前,连主人过得如何都不得而知。
翎玉伸手接过画像:“可。”
苍吾连忙道谢,再抬首,天光熠熠,眼前已经没了一众神族的影子。
空荡荡的不夜山,只余夏花在山间摇摆。
苍吾久久望着苍穹,一年来认识师萝衣和卞翎玉的记忆,像是一场黄粱大梦。
自此人间再无卞翎玉,只有那个被幽囚七百年,无爱无欲的麒麟少主。
神域广阔,入眼一片纯白。
宫殿中,有人在痛嚎。
夙离紧紧握住女子的手:“母亲,你要为我报仇,翎玉他生生斩碎我的神魂,若非母亲给我的神珠,夙离恐怕已经回不来,他如此狠辣歹毒,母亲要为我做主……啊!好痛……母亲救我!”
神后兮窈望着自己痛苦不堪的幼子,只觉心如刀绞。
“离儿,你再忍忍,母亲为你凝魂。”
上届神君的神珠悬浮在空中。
神后兮窈沉默不语,她知道,就算凝好了魂魄,夙离安然无恙,可这么多年的修行,也要重头开始。
幼子自小敏感,痛恨自己的天残之身。如今根骨被毁,夙离如何受得了?
夙离的神魂被斩天剑生生劈碎,凝魂的过程痛苦无比。兮窈眼见夙离痛得几乎昏死,恨不能以身代之。
“母亲,你帮我杀了翎玉,啊——”他哀嚎痛恨,“毁了他的神魂!就当夙离求你,我求你……”
神后身子一颤,闭上眼。
“我恨他,我恨他,母亲!”
眼见夙离抬起手,竟是要自毁,神后终于哑声道:“好,母亲答应你。”
她进入内室,一团金色的光晕蜷缩在玉台之上,那光晕清亮,里面隐约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神后将它从玉台之上取出,来到夙离身边。
夙离眸子像是要滴血,恨煞般看着神后掌中神魂。
三百多年前,神主大限将至,神族终于得知神后将卞翎玉藏在最荒芜的天行涧,为了保全自己和幼子,神后趁翎玉断尾虚弱,强行抽走了翎玉的神魂。
这神魂被困在内室,三百年不见天日。
夙离也问起过,神后当时沉默片刻,告诉他:“已经毁了。”
后来有一日,夙离侥幸得到未来镜碎片,才知道卞翎玉的神魂并未毁去。
这几乎成了夙离的心病。
母亲为何不愿毁去翎玉的神魂,她不是最恨翎玉和神主吗?
神后看着那团金色光晕,抬起的手指颤了颤。
“母亲,”夙离见她还不动手,恨恨道,“你别告诉我,你后悔了,你难不成对那个男人动了情?才会对翎玉那个孽种生出了不忍。”
“不!”神后立刻否认,“我只爱过你的父亲。”
“那就毁了他!”
神后收紧手,那团光晕在她掌中挣扎。
神珠照射下,眼见光晕越来越薄弱,大殿宫门突然坍塌。
隔着突然涌入的天光,神后看见了那个一身银华的男子。
他神情冷淡,看向她的掌心。
翎玉回到神宫看见的第一幕,是母亲在弟弟的逼迫下,欲捏碎自己的神魂。那一团神魂,仿佛在无声哭嚎。
三百多年了,神后终于再一次看见了翎玉。
她发现,长子和自己记忆中已经不同。
掌中的神魂懵懂纯白,蜷缩痛苦。而长身玉立在宫殿处的男子,一身银袍被神域狂风吹得翻飞,他衣袍烈烈,冷淡如厮地看着她,出口唤她:“兮窈。”
他唤她兮窈,而不再是“母亲”。
兮窈心中有一瞬滋味难言。
他长大了,记忆里,翎玉还是那个受伤了蜷缩着、懵懂茫然看向她,可怜咬着她衣角的小麒麟。
但现在,他变得高大,身形颀长,不知何时,已经有了记忆中,那个男子的影子。
神后脸色难看,眸中慌乱和痛恨一闪而过:“孽障,你这样对夙离,还敢回来,你怎么就没死在下界!”
此话一出,翎玉神情冷漠,身后的后弥等人神色愤愤。神后做了这么多错事,到了如今,仍旧不悔改。
神君千年的宠爱,令她家族势大。她拿了神珠,把持着神域,还以翎玉的神魂作为要挟,令他们这些年不敢擅动。
三百年前,后弥把遍体鳞伤的小少主从天行涧接回来,发现殿下连羽翅都被毁去!
然而少年懵懂,连疼痛都麻木饮下。
从那日起,后弥作为翎玉的老师,一面为他疗伤,一面教他常识。
谁曾想殿下刚有个人样,夙离提前刺激封印下的一众堕魔,天水泛滥,堕魔争先恐后逃向妄渡海。
原本堕魔之祸,至少要过千年才会发生,那时候翎玉养好身体,足以对抗,他会像上任神主一般,再次将他们封印。
只有天道与上古神族的力量,能打开神域和人间的天门。
翎玉走出神域,毅然提前带着一众赴死的神族战士,下界清缴妖魔。
此刻听神后护着夙离,还口称殿下孽畜,后弥气得险些维持不住庄重,看了眼翎玉,生怕翎玉被伤了心。
毕竟最初的七百年,翎玉被囚禁之时,只有这个母亲。
翎玉望向神后,她怨恨地让他去死,翎玉又看看被她牢牢护着的夙离。夙离气若游丝,正含恨看着自己。
记忆里,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月夜和海潮前,捧着他的脸,对他说:“回到神域以后,好好生活。别再被你的母亲和弟弟欺负了,你这样好,他们算不得你的家人。”
于是翎玉对神后说:“我能活着,大抵是因为你偷情所生的幼子,是个血统不纯的废物。”
此话一出,在场静得针落可闻。
后弥惊悚地看了殿下一眼,我的殿下,杀人也没你这样诛心的啊?你到底在下界学了点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谁都知道,翎玉在回答神后的那句话:你怎么就没死在下界!
夙离是神后偷情所生,本是神族心照不宣的秘密,可谁也不敢说出来,谁也不敢挂在嘴边。
可卞翎玉冷淡的一句话,不仅点明兮窈作为神后的不堪,还刺痛了夙离最在意的一点。
他是个天残,废物。
神后脸色惨白难看。
夙离却早已挣脱母亲怀抱,不管不顾朝着翎玉袭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神后大惊,一时没拉住。
卞翎玉居高临下看夙离一眼,像神灵注视匍匐在地的蛆虫与蝼蚁。
他抬起手中的剑,神后才看清那竟然是斩天。
“不要!你给我停手!”她意识到什么,疯了一般奔过去,想要护着夙离。
然而哪里来得及?
她纵然少时天资出色,可这么多年来,她为了幼子奔走,疏于修行,又因抢夺神珠,元气大伤。
神珠在她一时溺爱下,给了夙离,如今还悬浮在空中,为夙离聚魂,她要打得过翎玉,也得先吞了神珠。
翎玉不曾抬眸看她目眦欲裂的神情,抬手一剑斩下。
待到神后回神时,脸上已沾满了夙离的血。
“啊——”她万没想到,卞翎玉竟然真的敢!
翎玉看见兮窈满脸的泪,混着鲜血,掉落在地面。他淡淡地想,原来她也会哭,也会感到痛,只是这份悲凉,从来不对自己罢了。
夙离曾抢夺自己力量十二次,十二次断尾,如今在这一剑下,通通偿还。
云雾大片涌起。
后弥每逢记起这一日的场景,都十分欣慰。
他以为殿下仍旧不会对兮窈拔剑。
七百年的幽禁,麒麟少主却不曾生出怨怼,翎玉从出生以来,便没有受过一日教导,被折磨得像是一个木偶。
没有怨念,对这世间,也没有期待。
翎玉记得神明的职责,却对活下去,没有执念。对神后和夙离的伤害,他也没有反应。
三百年前,苍老的后弥大人,在少年面前打开画卷。引着他的手,去触碰画卷中的万物。
“小殿下,您看,这是盛开的花,这是会叫的鸟,您知道什么是鸟儿吗?噢不,不是像骷髅一样的。您看他们脸上的神情,这是哭,这是笑……”
“殿下,您要早点好起来,拿回自己的一切。神后和夙离这样伤害您,您为何半点不怨呢?”
在无人的深夜,他看着那个遍体鳞伤、沉默寡言的孩子,忍不住老泪纵横:“殿下,世人皆以为神灵无爱无恨。可没有感情,没有怨恨和爱,来这世间一趟,又有何意义?”
“神灵亦有贪嗔痴念,亦会爱欲横生,亦该有自己的喜乐,有自己的一生,殿下,你好好活着,老臣才会放心啊。”
而今,翎玉终于对母亲举起了剑。
无需后弥再教他什么,那几日兮窈一族的叛军,鲜血染红了大殿。
每个战士,都战到疲乏。
越来越多神族,争先恐后涌入殿中,表明对翎玉的追随之心。兮窈一族三百年对神域的统治,终于在少年神灵长大归来这日结束。
翎玉拿回父亲的神珠,沉默坐在宫殿神族之上,凝望神珠不言。
神后被压在大殿中,她头发散了,幼子的死去,刺激得她神志不清。她匍匐在地,喃喃道:“我早该杀了你这个孽畜,你还我夙离……还我孩子……”
后弥问:“殿下,如何处置兮窈?”
“你有何提议?”
后弥还未说话,其他人咬牙切齿道:“关去天行涧,让她一尝当年殿下受过的苦!”
待到神后被押走,后弥见卞翎玉还在看那颗神珠,他温和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卞翎玉沉默片刻,也有些困惑,他平静道:“我不知道。”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胸膛,那里仿佛空了一块。似乎风一吹,就能破开一个洞。可是那里明明完好,不曾受伤。
后弥一噎:“殿下可是在为神后伤心?”
母亲不是兮窈那样的,他现在已经懂得,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后弥问:“殿下如今,为什么会对兮窈和夙离动手了呢?”
神座上寂静良久,后弥听见他说:“因为想好好活着。”
“……!”您、您终于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