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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贵妃当真是为民请命,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
周旖锦站在金砖漫地的殿中,脸色因失血有些发白,轻薄的百褶月裙掐出纤细腰肢,裙摆上缠枝牡丹纹锦图样被血染红,宛如凤凰涅槃,端然生华。
她盈盈行礼时垂首,不慌不忙,若非纱布底下隐隐渗着的血色,甚至像是经过一番精致打扮见客的大家闺秀,让人心神一荡。
大殿上不乏几个左丞的追随者,纷纷称赞道:“淑贵妃英勇果敢,竟有孤身闯敌营之气概,实属我大齐之幸啊!”
周旖锦浅笑着,掀眸与周大人对视一眼,二人瞬间都对方眼里从捕捉到细微的情绪。
周大人捋了下胡须,咽喉滚动,回身说道:“小女不才,令皇上和众位大人劳心了。关于南方学田一事,还需继续商议。”
魏景本就见不得周旖锦出风头,方才讷讷地附和了两句,烦闷不堪,如今周大人递了台阶,他便立刻要赶人:“贵妃既是受伤了,便不要劳顿,早些回宫歇着吧。”
周旖锦并不诧异,垂下眼帘,向上座的魏景款款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举步往回走,她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此事虽说是阴差阳错,让那王哥恶人自作自受,但若是横生枝节,绝不可能这样轻易了事。
忽然,上座传来魏景低沉的声音。
“魏璇,你留下。”
霎时间,他们二人的脚步齐齐顿住。周旖锦心口微微发紧,偏过眼神,看见魏璇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安慰,终举步走下台阶。
在魏景炯炯目光注视下,魏璇被一小太监领到偏殿,端上上好的君山银针,殷勤道:“质子殿下先在这儿歇着,皇上与大人们议完事便来。”
这顶尖的茶叶,往日里他都是不配,魏璇谢过,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僵硬,微微颤抖。
他低着头,一点点抚平衣角的褶皱,却抚不平心乱如麻。他从来没有一次,在面见君王时如此焦虑不安。
魏景将他留下来,究竟是想说什么?
是他此番太护着周旖锦了吗?若是因自己的举措连累了她,实在是天大的罪过,死不足惜。
除此之外,若是自己这段时日动作不干净,令魏景发现他在背后动的那些手脚,当即宣战决裂,以他此时的实力,能保自己一命虽不是难事,但所有的筹划都要功亏一篑。
女人与天下,他哪一样也不愿意割舍,当真是贪心极了。魏璇皱眉,心中骂了自己一句。
往窗外看,树荫如水,鸟鸣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半个时辰有余,魏景便匆匆走来,魏璇忙跪下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似乎大殿中争执的有些激烈,魏景神色晦暗不明,甚至没有嫌弃他身上的血腥气,径直坐在他身边。
半晌,魏景目光闪动道:“你可知道,朕屡次破格提拔你,是为了什么?”
他语气是平静的,但却能感觉到那底下挟着风暴的暗流涌动。
魏璇的神色有些僵硬,双眉轻蹙:“微臣不知。”
魏景似乎有些无奈,但并没有怪罪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缓缓说道:
“这朝廷上看着是和谐一片,实则各有各的利益所趋,真正忠心于朕的,寥寥无几,这些天朕见你领兵作战,实在是才华斐然,智勇双全,令朕很是惊喜。”
“皇上谬赞了。”魏璇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神情却还是冰冷。
从前刻意做出种种表现,营造时机,让魏景重用自己,原是他计划之内的事。
无非是因为他被玥国皇室厌弃,身份亦不容于齐国,这样无牵无挂、孤立无援的人,若有几分手段,作为君主怎会不收为己用。
“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为君主尽忠。”魏景若无其事般,继续说道:“左丞在朝廷上一人独大,淑贵妃又有统领六宫之权,你可知道,君主最忌讳的,便是大权旁落,他们的存在,对朕是非常严重的威胁。”
“皇上……是想让微臣帮您处理左丞?”魏璇忽然紧张起来,仰起头,嘴唇紧绷。
“你还没有那个本事。”
魏景听罢,摇摇头笑起来:“我理解你的不易,张美人与贵妃素来交好,贵妃统领六宫,又有调度禁军之权,你推脱不开,但你要知道——在大事上,你与朕才是一条战线的。”
忽然,他又声音一沉,嘴角散发着阴恻恻的杀意,那股独属于帝王的威严径直压下来:“今日你受淑贵妃之命,私自令兵出宫,胆敢不向朕禀报?这禁军守卫六宫,到底是天子亲兵,还是她周旖锦的?”
“微臣知错,求皇上恕罪。”魏璇喉结滚动,立刻跪下,黯然垂下眼帘,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
“起来罢,朕的意思,不是让你与贵妃作对。”魏景轻轻叹了口气,又怕他年轻气盛,太过率直顶撞了周旖锦,解释道:“你只需借你母亲的关系,与她走的近些,时刻为朕注意她的动向便是,若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立刻说与朕听!”
自从文婕妤落败后,魏景在后宫中几乎无人可用,但他厌恶周旖锦一事涉及周家,断不可让太多人得知。
魏璇虽说与她关系不深,但总归是有张美人这个媒介,禁军在宫中行事也方便,届时诱她犯错,再寻机会下手,亦不失为一条明路。
听了魏景的话,魏璇略微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口发紧,低声道:“微臣遵命。”
竟有一日,他要被迫走到周旖锦的对立面,成为皇帝安插在她身边的一枚棋子。
魏璇心中一阵恍惚。
他自然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违抗旨意,假意应下,魏景对他只听从命令,不多过问的态度甚是欣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知道你在宫中生活不易,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朕提。”
魏景面上挂着笑意,眼神里却透露着一个君主阴暗的野心,那种狡诈的光芒一闪而过,从魏璇的心里狠狠地辗过去。
他突然替周旖锦感到惋惜。她那片珍贵的心意送给这样的人,岂不是明珠蒙尘,平白糟蹋了?
魏璇垂眸看着桌上微凉的茶,声音有些发闷,缓缓起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拜谢道:“谢皇上大恩。”
他浑身仿佛失去力气,双唇微微颤抖,视线下移,触到魏景明黄色绣着盘龙的衣角,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怎么配得上周旖锦的喜欢?
可魏景还在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他只能充做视而不见,强压下内心的鄙夷和耻笑。
罢了,让他在周旖锦身边充当眼线,总比让其他人怀着恶意接近她强。
“好了,你退下吧。”魏景不自主捏了下鼻子,终是难以忍耐周围刺鼻的血腥味,挥挥手让他离去。
五日后。
连日的霏霏细雨,将冬日残余的尘埃冲洗干净,地面被嫩绿的草芽点染,春树葱茏,万物欣欣向荣。
骤雨初歇,下人搬了个紫檀椅在在院子里,周旖锦靠着一边的花窗坐下,捧着一本书卷读着。
魏璇给她推荐的这几本医书难度合宜,读起来并不晦涩,反倒令人沉浸。
苏新柔怕她着凉,在她膝上铺了一张小锦被,宝石蓝的明亮色泽,如波浪般起伏的缎面上漂浮着若隐若现的光影。
“娘娘看书好生认真。”苏新柔站在檐下呆呆地注视了半晌,感慨道。
她入宫前的养父母家有一个儿子,苏新柔名义上的哥哥,从小便倾全家力量助他准备科举,可越是如此,哥哥越是对读书不上心,往往是拗不过父母,看书时满脸烦闷。
可抬眼看,周旖锦独自捧着书静坐,粉白的嘴唇微微颤动,随着书卷的内容默读,衣袖飘飘,发丝清扬,低垂的眼睫冷凝寒霜。
庭院里遍栽梨花,雪白的花瓣如雪纷飞,缱卷在她乌黑的发尾,一两片跌落在书卷上,恬然自得。
“那可不嘛,”桃红听见苏新柔小声的自言自语,眼神里带了点不屑,说道:“我们娘娘打小便是华冠绝,素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呢。”
桃红的语气并不和善,苏新柔却不觉得生气,她谨慎地收回望向周旖锦的目光,由衷感叹道:“得遇娘娘,真是我此生之幸。”
正说着,不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附身在周旖锦耳边说了几句。
“翠微宫又送东西来了?”她似乎有些惊诧,放下书卷,眸中神采飞扬,吩咐道:“快拿上来。”
几个小太监合力举着一个沉重的箱子走过来,周旖锦快步上前,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块浅黄色的虎皮,正是魏璇在春狩时猎得的那一虎。
巨大的皮毛在地上铺展开,被打理的根根分明,明亮的黑色斑纹镶嵌其中,彰显着它生前的余威。
上来通传的小太监轻声在周旖锦耳边,传话道:“质子殿下说,娘娘身子畏寒,春秋之时将此物铺在殿内,可聚拢热气。”
“真是有心了,”周旖锦看着此等珍贵威武之物,神色惊喜,轻咬了下唇,说道:“放到本宫寝殿吧。”
挪动这沉重的虎皮堪称兴师动众,桃红在一旁监工,忽然说道:“娘娘,这张才人总往凤栖宫送东西,可见是个投桃报李之人。”
她声音放小了些,不满地嘟囔道:“不像那胡美人,同住在翠微宫,娘娘屡次救她于水火之中,还亲自为她彻查下毒一事,都这么多日了,也没见得有点消息。”
“本宫只是见不得她怀着孩子,还要受奸人所害,帮扶一二罢了,她愿意如何,本宫管不着。”周旖锦轻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每当想起胡美人那日的惨状,便会联想起梦境里孤立无援的自己,不由得有些可怜。
桃红微楞,心里费解。从前娘娘执掌六宫,对各种事情都冷情冷性的,像胡美人这样受宠的妃子,她面上虽不显,但桃红知道她心里难免吃醋,更别说不求回报地帮她了。
忽然,门外响起了小太监尖锐的声音:“启禀娘娘,胡美人求见。”
周旖锦挑眉,和桃红对视一眼,起身往正殿走去,缓缓道:“请她进来罢。”
隔了这些时日,见到胡怀潆的模样,还是将她吓了一跳。
胡怀潆摒弃了往日有些艳俗的穿着,只一件素衣,面色惨白,满脸倦容。
经历一场大病,她脸颊瘦了一圈,眼睛微微下陷,走路时双腿绵软犹如棉花。
欲语泪先流,这一次,胡怀潆主动跪在地上,向周旖锦行了一个大礼。
“娘娘,求您救救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