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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清脆的巴掌之后,空气里霎时寂静无声。
隔着绿篱,远远可以看见六七个女子围成一圈,声音便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宫闱之中,竟光天化日之下喧哗闹事,一旁的小太监噤若寒蝉,吓得腿都有些发软。
若惹了贵妃娘娘不快,掌事公公怪到自己头上,恐怕小命不保。
周旖锦的好心情被打搅,显然是不悦,放下手中的鱼食,神情端正起来:“随本宫去看看。”
那畔,一名女子跪在地上,穿着有些褪色的靛蓝衣裙,脸颊上是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她身形瘦小,被一圈人团团围住,低着头,神情惶恐:“是小女的不对,打扰了小姐午憩,还望小姐饶恕。”
“饶恕你?你可知道,就凭你这样卑贱出身的女子,连我府里的下人都不配做。”面前,神色傲慢的女子一身鲜妍的粉红,站在人群中央。
她头上满是珠钗,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疼,衣裙上装饰华美,显然都是京城里最时新稀有的好料子,颇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气势。
一旁围着的几名女子像是粉衣女子的同伙,见状,纷纷上前搭腔:“县令的女儿就别来丢人现眼了,就你那点寒酸首饰,也配入皇上的眼!”
“就是就是,那破珠串落在地上也要捡,白白扰了陈小姐,想必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几人奉承着中间的女子,笑作一团:“不过,能让陈小姐教训,也算是祖上有德了!”
原是些秀女还未入宫便争风吃醋,摆起威风来,这些话句句嘲讽跪在地上这女子的出身,她头埋得愈发低,一言不发,身上微微颤抖。
那位陈小姐愈发骄傲起来:“今日本小姐便要好好惩治你这不知死活的贱人!”
陈小姐抬起手,巴掌又要落下。她戴了尖锐的护甲,全力一掌下去,脸上多半要见血。
“陈小姐好威风,不如让本宫看看,你要如何惩治?”
周旖锦看不下去,从绿篱后走出来,她神波澜不惊,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身后的宫人心中纷纷感叹,这陈小姐实在是嚣张,又真是可怜,高门大户的女儿向来有娇纵跋扈者,可如今撞到娘娘面前来,实在不幸。
周旖锦穿的是贵妃服制,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的鸾凤步摇,裙摆的大朵牡丹逶迤拖地,脚上一双鎏金鞋用宝石装饰着。
莲步轻移间,褶褶如雪月光华流转轻泻于地,翻出红靡浅浪。
牡丹真国色,整个宫里敢这样穿的,唯有大名如雷贯耳的淑贵妃娘娘一人。
小太监狐假虎威,声音洪亮:“贵妃娘娘驾到,还不快请安!”
不远处停着周旖锦的仪仗,十几名宦官随驾,宫女们分列两旁,簇拥着周旖锦和一顶八人抬的凤轿。
凤轿刻着翟纹,四角皆有飞凤,上嵌明珠缀玉,当得上是天家尊贵豪奢。
几名秀女霎时都愣住了,反应快的已经率先跪下请安些罪。
可那陈小姐从小养在深闺,被父兄娇纵,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一时间竟不服软,礼都未行完,反而指着地上跪着的女子,犟嘴道:“娘娘,是这胡氏碰倒朱钗,惹我在先!”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只知道自己父亲官阶逼人,入宫前已是信誓旦旦答应她已经打通门路,此次定会中选,因而即便听闻贵妃娘娘威名,也只是略微忌惮,并不恐惧。
左右是她占理,况且她出身高贵,贵妃娘娘肯定向着她。
胡氏女子哪见过这样阵仗,她父亲只是县令小官,能入皇宫已是天恩浩荡,如今却夹在这两位贵人间,几欲泪下。
周旖锦并不恼,声音平淡,如水一般温柔雅致,却饱含不可侵犯的威严:“有容,德乃大,她只不过打扰了你,你却拳脚相加,罔视宫规,这便是陈御史的家教吗?”
不过一个照面,周旖锦便认出面前女子的身份,秀女名册里姓陈且容貌相仿的,便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陈之双。
父亲是正三品京官,又主持官员督查,平日里自然是人人奉承,怪不得有如此气势嚣张跋扈。
陈氏张了张嘴,愣怔了一会儿,正想反驳,却听见跪着的胡氏抬起头,颤巍巍说道:“贵妃娘娘,是小女不慎,打扰了陈小姐,小女甘愿领罚。”
她自幼家里贫寒,并无权势,向来是被欺负惯了。她此番进宫,不慎闯祸惹了贵人,多半选秀无望。
如今认错最多挨顿板子,可若冒犯了这陈小姐,恐怕她父亲嘴皮子一动的功夫,自己就要连累全家锒铛入狱。
她家里的爹是不靠谱的,终日浪荡形骸,母亲只是贱妾出身,被主母处处挤兑。如今形势,若因此连累了家人,恐怕母亲和姐姐就要扫地出门,沦为流民。
此言一出,连陈氏都被噎住了。
周旖锦从小混迹于名门贵女中,这类小门小户女儿的辛酸苦楚见过许多,心中了然,并未顺着胡氏的话加以责怪。
她沉默了半晌,眉毛微挑,说道:“抬起头来。”
贵妃娘娘乾纲独断的凶狠名声,即便是身处乡野也颇有威名。
胡氏不敢不从,小心翼翼抬起头。
她眼神惶恐,还盈着一丝泪,落入周旖锦眼底,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触动了她记忆力的一根弦。
胡氏和白若烟的面容长得太像了。
鹅蛋脸,柳叶眉,连眼尾微微下垂娇软温顺的模样都如出一辙,七八分相像的面容,若不仔细分辨,真容易误以为是一人。
想起梦里白若烟与昭明皇后酷似的脸,周旖锦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仅凭这一张脸,此女便绝非池中物。
周旖锦破天荒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欲扶她起身:“宫规只责有罪者,你既无罪,本宫为何要罚?”
她心里算盘打的飞快,既然自己对魏景已无感情,胡氏又清贫没有背景,不如趁白若烟还未上位,扶持一二,利用先机。
周旖锦表面上不动声色,倒吓得胡氏女子战战兢兢。
此前她目光一直看向地面,方一抬头,仰视贵妃娘娘的尊容,那截露出衣袖的皓腕比白瓷瓶还要细腻清透,芙蓉如面柳如眉,此情此景霎时让她心头慢了半拍,说是广寒宫的仙子下凡了也不为过。
“还不快谢娘娘!”小太监见胡氏还愣着,忙催促道。
她还真是走运,遇见贵妃娘娘开恩。
胡氏回过神来,忙磕了个头:“民女胡氏谢贵妃娘娘大恩!”
周旖锦已经伸手拉她,她几乎是颤抖着身子,不敢使一丝力气,手轻轻搭上周旖锦的袖子站了起来。
场面转化太快,方才还被欺辱殴打的小小胡氏霎时间搭上了贵妃娘娘的春风,飞上枝头变凤凰。
旁边几个秀女面面相觑,心中百感交集。
周旖锦不愿与陈氏纠缠,吩咐道:“宫闱之中大声喧哗、滥用私刑,此事按宫规处置,选秀结束便行刑。”
陈氏虽气势汹汹,但也只是打了一巴掌,宫规惩处也就是挨几板子,让她长长记性,以儆效尤。
众人退散,胡氏被柳绿领着,去了钟粹宫的一处单独厢房,不与陈氏一众住在一块儿。
周旖锦虽表面上不说,但柳绿跟了她这么些年,多少能揣摩出缘由,因而对胡氏也是十分照顾。
胡氏没见过这样大阵仗,心中惴惴不安,等行李细软安顿好,便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几两碎银子,暗中递给柳绿:“还请姑姑指点。”
入宫时母亲将好不容易攒的一些家底给她打点人情,方才人多混乱,她并不知道柳绿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只以为是带自己来的姑姑,因而大胆询问。
若晓得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凤栖宫的掌事大宫女,自己父亲见到都要行礼绕道的尊贵人物,只怕是要吓得两股战战。
柳绿低头一看,这几块碎银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她缓缓将银子推回去,唇角带笑,轻声道:“贵妃娘娘宽厚仁慈,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一句话,仿佛压住了胡氏辗转不宁的思绪,她渐渐放下心来,到了下午便有人送来几套衣裙鞋袜首饰。
颜色虽素净,但都是上好的绸缎衣料,细节精致,袖口都用织金妆花缎滚边,宝石纽扣莹莹流光,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胡氏知晓是贵妃娘娘听闻方才秀女议论,施加恩泽,心中顿时如波涛汹涌,捧着衣衫热泪盈眶,势必要以身相报,不负娘娘体恤。
下午日头足,魏景处理完公务,亲自下场来主持选秀。殿外闷热难忍,殿内却摆着一盆盆冰块,凉爽宜人。
胡氏随着一批秀女走进殿内,瞬间被这凉气一惹,身子微颤,鬓边的步摇也跟着晃了一晃。
宫里子嗣不多,臣子们费了心思搜罗各处美人送进宫选秀,当真是乱花迷人眼。
美人看了太多也会麻木,魏景已经有些年纪,并非急色之人,看了一个时辰,正是百无聊赖。
“陆阳知县胡大夏之女胡怀潆,年十五——”
太监在一旁报名录,魏景吃着宫人递来剥好的葡萄,眼都懒得抬一下。
胡怀潆第一次面圣,紧张到指尖都有些发麻。
她不敢抬头看,木讷地跪下,按部就班念道:“民女胡怀潆给皇上、太后请安,愿皇上龙体安康——阿嚏!”
她穿的少,心里又过于紧张不安,正请安着,忽的一个激灵,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喷嚏。
小太监横眉立目,用力一挥鞭子:“大胆!”
殿前失仪是重罪,大殿内倏地鸦雀无声,人人自危,连周旖锦的心都在嗓子眼吊起来。
这一折腾,却引来了魏景的目光,终于正眼瞧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胡氏。
胡怀潆因着害怕,半低着头,步摇上的明珠轻动,她睫毛微颤,眼尾一片微红,含羞带怯。
只看了一眼,魏景倏地呼吸一滞。
一阵异样的感觉爬满了心头,酸涩层层叠叠,如无数蚂蚁啃食,又像尖刀利刃在他心尖转动,血快滴到龙靴的足尖上。
这秀女的面容与沈秋月甚是相似,乍一看几乎以假乱真。
魏景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想起来与沈秋月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她还未出阁,跟在祖母身后的一众女眷里,一袭白衫,半垂着眸浅笑。
如今已过去二十年有余,那样快乐的沈秋月还不是“昭明先皇后”,只是单纯的少女怀春,眼神里藏不住的明媚流光。
魏景闭着眼,胸膛大幅度的起伏,心脏狂跳不止,生怕再睁眼,方才的那一眼便如幻觉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