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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放下手中的旗人账册,抬眼望去,正月的阳光正从琉璃窗中洒进来,仿佛是在紫檀木的书架间投下了点点碎金。
他心里还觉得挺闲适的,该因为他也是能够给手下人提供应有的庇护,让他们走到自己能匹配的位置上。虽然与兄弟们相比,他在宗室和老牌贵族之中并没有什么势力,但他觉得那些富贵至极、烈火烹油的人家,想再进一步就是要往储位上下功夫了,与他们搅合在一起弊大于利,还不如安安心心照拂些真正的良官。
说到真正的良官,八贝勒就不由想起水利科状元出身的陈仪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也就是说陈仪在考中状元后进行“官员实习”已满三年,正式外放。其实和陈仪同年考中的人早在一两年前就被派到河工上干活去了,因为朝廷急需治水人才的缘故。陈仪能被留在京中三年,是格外优容,要重点培养的意思。
不坐这三年冷板凳磨性子的人,将来是很难入阁为相的;虽然不是说在翰林院坐了三年就一定飞黄腾达了,但至少是一张出身的门票不是?
不过陈仪确实是个经得住考验的,三年时间里调研了全国各地水利和县衙的档案,称得上非常勤勉。而就在新年收假不久,他就自请往陕西穷困之地为县令,实验治沙。
这是把自己的前程都赌在了拦沙坝上了。而即便他在黄土高原上做出了成就,能够看到效果、得到好处的也是黄河下游,这是何等舍己为人的精神!老皇帝都被惊动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有人给陈仪穿小鞋呢,不然好好一个状元,怎么被派去了普通举人都不乐意去的地方为官。
康熙爷的记忆力依旧优秀,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能报出他是哪一年的进士,何况陈仪是第一回水利科的状元。待到将陈仪叫来一问,得知这真是他的志向,皇帝也有些动容。“本朝又得一良臣矣!”下令赏赐了金银奴仆给他。
金银也还罢了,这些奴仆可都是内务府出来的,也是皇帝给的眼线和助力。陈仪带着这些人下乡,什么地头蛇想要欺负他都得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京中最大的那条龙。
不过皇帝给了人,八贝勒也就不好大大咧咧地给他送礼了。所以八贝勒包了些急用药,并将陕西几个药铺的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一起藏在盒子里,找了陈仪同乡的李举人转交。
李举人,正是当年被索额图案给吓破了胆,结果第二天落榜的那名举人。因两人应考时一起住过八贝勒府名下的旅店,所以祖宗三代的老底都被八爷府给摸清楚了。李举人回乡后就大病了一场,从此连去县衙当幕僚都不去了,转而开了个小书院教书,再不提科考之事。
去盯梢的人报上来李举人是个口风紧的,所以八贝勒才让暗卫偷偷地将这份临别礼送到李举人家中,还没忘记拆开换了个李举人家中的木盒,而原本做工精致的八爷府的木盒,自然而然是被回收了。
李举人听说是京里的贵人要给陈仪送礼,吓都吓死了,把每个药瓶里的药丸子都吃了一遍,确认不是毒药,才飞奔进京找陈仪,将烫手山芋甩给正主。
陈仪看见是药,就猜出了送礼之人是八爷。他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番老友。“多谢李兄厚爱,礼轻情意重,陈仪都记在心里。”礼物没什么贵重的,兄弟你不要怕。
总之,就在李举人的惴惴不安中,陈仪踏上了西行的旅途。他想过这段旅程会很漫长,但他没想到的是,等他功成归来,金銮殿的龙椅上已经换了主人。
当然,将来的事今人并不能未卜先知。
八贝勒得了陈仪已经平安离京的消息,又是欣慰又是怅然地点了点头。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已经不知不觉地偏过一个角度。马上就是中午了,午后,便是一日里最暖和的时候。
“今儿答应了景君要去西苑玩耍。周平顺,上午还有什么事儿没干完的吗?”
“主子,阿克敦已经在东暖阁等许久了。”
“对哦。”八爷一拍脑门,“那便请他进来。”
章佳·阿克敦,正蓝旗人,他最早被封佐领的时候,还是个没成年的小朋友。这种情况其实在八旗中非常罕见,若非阿克敦所在的那个旗情况复杂,皇帝和铁帽子王的代言人拉扯不清,也不会轮到他这么个小孩子上台。阿克敦可以说是在八贝勒府长大的,小时候没少去药材园偷窥小白熊。
当然,他如今也不大,堪堪二十岁,却已经能够很有定力地在屋子里等着,而不是四处玩耍。
阿克敦其实是有些惧怕八爷的,进来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奴才给主子请安。”他说,然后甩两下袖子,单膝跪地打了个千。
八贝勒看着身材很是高大的年轻人,就仿佛上辈子看着师门里长起来的新一茬师弟师妹。“好啊,真好。等你考上了进士,就不用再在我面前自称奴才了。”
阿克敦看上去压力山大的样子:“八爷……我……”
“我什么我?难道你觉得你考不上?”八贝勒故作严肃地问道,“历年的考题和卷子你都细细研磨过了,还在怕什么?”
阿克敦立马立正挺胸:“回主子,奴才——我一定考个进士回来。”
阿克敦本身就有读书的天赋,在八贝勒府里借书看,更是如鱼得水,真遇到他不会的问题,被顶尖大儒教出来的八贝勒也足够指点他了。阿克敦年纪虽还小(在考科举的人中不算大),但文章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即便是去考汉人的进士榜都是有点希望的,何况他是考满人榜,那堪称降维打击了!
旗人是吃着铁杆庄稼的,每月从朝廷领吃的。几代下来颓废的人多,愿意上进的也首选武艺,武艺不成再去读书,那就没多少有毅力之人了。且满人的圈子、语言限定在那里,想找个渊博的师傅可不容易。
如阿克敦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堪称万中无一,毕竟,他冲刺诗词备考的时候,还得了纳兰性德的当面指导呢?整整四个半天,加起来六个时辰,这没有天大的面子谁能做到?
阿克敦回忆自己一路学习的历程,深觉的这还考不过那些或笨或条件平平的同族,还不如趁早撞死,别浪费八爷家的粮食了。思及此,他的胸脯挺得越发的高了,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他的决心传递给八爷。
小年轻怪可爱的。八贝勒翘了翘嘴角:“什么叫给我考个进士回来?你自个儿考进士,为的是你自己的前程。我可没非要你考进士的意思,你考不上,那就去旗下的学堂里当夫子去,天天被那些个懒汉大爷们气。”
阿克敦脸色煞白,连忙讨饶:“八爷,便是我考不上,还能三年后再考啊。我还年轻,罪不至此……”
“哈哈哈。”八贝勒差点被他笑死,也看他可怜巴巴的大高个儿实在违和,再不逗弄他。“好好考,一定中,师傅不都说了你火候到了吗?”
把自家旗下养大的小青菜好生送走,八贝勒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跑正院去接闺女。
天气还冷的时候,阳光好像格外明媚些。正院的紫藤萝还没冒出绿色的新芽,但只要细细看,就能发现枯枝上长出了小小的突起的苞。景君正在额娘和嬷嬷们的围观下,练习踩小花盆底。她已经五岁了,正常的行动坐立都很有规范了,不过对于小姑娘来说,踩花盆底还是一道槛儿。
景君应该是各方面的发育都比较快的类型,对身体平衡的把握程度也相当高,踩着三厘米高的小鞋底,脚步稳稳有力。
她从走廊的东侧走到西侧,再从西侧走到东侧,最后还能跨步跨过门槛,虽然因为身高不够的缘故摇晃了一下,但到底是被她给跨过去了,不用人搀扶。
云雯在屋里接住她,搂她在怀里的同时,还不忘往她的屁股上拍了两下。“可把你给厉害坏了,你才多高的人,就敢跨这么高的门槛了。”
景君低头,眼睛眨巴眨巴地装可怜:“景君不小了,景君,长高了好多。”她跑到正屋的一根黑漆大柱子前,指着上面的身高线。
“那你别晃啊。”虎妈不买账地说。
“景君确实长高了。”被带偏的傻爸爸说。
下一秒,八福晋谴责的目光就朝八爷射了过来。八爷秒怂:“你额娘说得对,下次再不许这样了。”
要不是两辈子的仪态训练,景君都想撇撇嘴了。
心里想着“呵,男人”,嘴上却好像抹了蜜一样。“阿玛回来了,阿玛处理公务辛苦了,阿玛阿玛,午膳已经做好了,就等着阿玛来呢。”
然后吃完午饭我们就去西苑吧!今天可是各家皇孙约好了一起冬猎骑马的日子呢。景君虽然不是皇孙,但她是八爷府唯一的大格格,这时候要充作半个男孩儿用。她可不能缺席,不然可保不准她那些堂兄弟会不会在背后编排她阿玛额娘。
景君格格誓要守护八爷府的尊严!
八贝勒还能不知道闺女肚子里转着什么小算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刮刮闺女的小鼻子。“好,吃饭。吃完饭,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