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二十五岁的夏天

冰糖松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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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康熙四十四年到康熙四十五年,皇子们之间颇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感觉。先是十二阿哥得了内务府总管的差事,再就是八贝勒的门人姚法祖进京献捷,而后纳兰性德调兵部尚书,整顿各地兵营。还没等大家一口气接上,康熙爷下旨南巡,除了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的太子外,只带了十三阿哥一个皇子伴驾。

    而等到五月康熙南巡回来,三贝勒的侍读陈梦雷献上了一部叫《汇编》的书。

    文人向皇帝献书不奇怪,但陈梦雷的《汇编》还是震惊了朝野。无他,只因《汇编》着实是一本鸿篇巨著。

    作为一本将有史以来的天文地理、人兽万物,乃至文学乐律、医农百工都编纂在一起的大型索引类百科全书,《汇编》可以比肩《太平御览》、《永乐大典》之类的前辈,甚至比它们的排版更加清晰合理,内容更加丰富多彩。

    更可怕的是,像《永乐大典》之类的巨著,都是倾朝廷的人力物力,用三千多人的团队才编成的;而《汇编》一书,陈梦雷带着几十个学徒就完成了草稿和清本!

    正文一万卷,四十二万多页,一亿六千万字,一条思路写到底。前后五年而已。

    算算每天的工作量,达到了惊人的八万八千字。虽说编写百科全书不完全是原创,但一天校订个八万八千字,全年无休,也是相当恐怖的一件事。

    何况写得如此完善,图文并茂,条理分明。以至于康熙爷只看了几页目录,就拍案叫绝,将书名改成了《古今图书集成》。

    这是什么样的人型图书馆,记忆力和脑力双重绝顶的天才人物啊?!

    翻开陈梦雷的履历,还真是一个天才。

    陈梦雷,字则震,福建人。十二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二十岁中进士,入翰林院。按照正常发展,陈梦雷怎么也会作为最顶尖的文人在朝中慢慢晋升,甚至以他的才名早早破格到了皇帝身边当侍读学士也说不定。

    然而康熙十二年的一次回乡省亲,彻底断送了陈梦雷的官途。

    因为就在他回乡的时候,爆发了三藩之乱。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州举兵反清,陈梦雷的家乡迅速成为沦陷区。而恰巧回家的陈梦雷就被彻底困在了福建。

    名声太响在这时候反而成了致命的缺点。耿精忠在搜罗人才时,显然不会忘记赫赫有名的陈梦雷。即便陈梦雷百般推脱,也因为家人被耿军扣留而不得不接受来自叛军的官职。

    而跟陈梦雷一道回乡的李光地,此时却因名声不显,在耿精忠的人才名单上次序靠后,得以带着家人逃入山林。

    此后,李光地找到机会从福建送出了耿军的情报,这份情报是如此详实,堪称帮助清军获得了三藩之战中至关重要的首场大捷的功臣。

    那么,作为情报的提供者,李光地自然在三藩之后平步青云。而陈梦雷作为耿精忠的伪官,也随着耿精忠被押解到了京城。昔日同年同乡,至此命运可谓是天壤之别。

    然而恰恰围绕着那份与胜利攸关的情报,引发了陈梦雷和李光地之间的一场悬案。

    陈梦雷坚称,那封情报是他陈梦雷所写,交由李光地传递罢了。

    而李光地则表示,虽然陈梦雷多次表达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但那封情报确确实实是他李光地写的。

    两人对于这份惊天大功劳寸步不让,最终反目成仇。陈梦雷的《绝交书》传遍天下。然而已经对李光地大加褒赏的康熙选择了强行撑面子,在这段公案中坚持站了李光地,将陈梦雷流放。

    在此后的近二十年里,陈梦雷一直在东北的戍所中潦倒,而李光地一路当到了巡抚、尚书,就差入阁拜相了。

    是一直到几年前康熙爷北巡,路过陈梦雷的流放地。陈梦雷凭自己的文采写了一首拍马屁的长诗,这才得以回到京城。

    二十年时间风吹雨打,抹平了许多人的记忆。曾经二十岁中举的天才学子已经满面风霜,他几乎是默默无闻地跟在御驾回京的队伍中,又仿佛一个落第举子般到贝勒府上修书。

    直到《古今图书集成》横空出世,再次让“陈梦雷”这三个字成为天才的代名词。

    “听说皇上已经让武英殿开印《古今图书集成》了。”就连云雯都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此事,“铅活字的话应该挺快的吧,不知道我们家能不能分到第一批样书。”

    八福晋一向是喜欢收藏书的,如《古今图书集成》这样的索引类书籍,若真能无动于衷那就不是她董鄂·云雯了。

    八贝勒低头嗦了口面。

    然后云雯就自个儿把自个儿否了。“如今陈梦雷修书大成,得了万岁爷的夸奖,以他的性子,少不得要和李光地旧事重提。李光地毕竟简在帝心三十载……到时候若是陈梦雷落败,倒像是如今夸他有才的人,是怂恿了他的狂妄似的。”

    八贝勒把嘴里那口面咽了下去,眉眼弯弯地看福晋,语气中带着点调侃:“那怎么办呢?”

    云雯细眉轻蹙,就仿佛一个有谋略的西施。“若是宫里赏赐,咱们就欢天喜地地接着;若是没有,也万不可巴巴地凑到三贝勒府上去烧热灶。若是外人问起来,就说我虽喜好收集古本、杂书,对于《汇编》这样的类书却只是平平的喜欢。”

    景君小丫头坐在她小小的高椅子上,吧唧吧唧地嚼面条,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她额娘。

    “学会了吗?”八贝勒拍拍女儿的小脑袋瓜,“如你额娘这般,才能在爱新觉罗这个家里活得长久。”

    小丫头连连点着小脑袋,表示受教,但目光还是巴巴的。“要听李光地。”她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才大声开口道。

    “好好好,讲李光地。”左右八贝勒已经把一碗牛肉炸酱面吃完了,也不用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了,就给闺女讲八卦,把李光地和陈梦雷的恩怨情仇给倒了个干净。小丫头果然像大多数人一样被带着跑了。

    “陈梦雷好可怜啊。”

    八贝勒和八福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八贝勒摸了摸闺女的脑袋:“我家景君真可爱啊。”

    景君:“……阿玛,我听懂了你在嘲笑我!”

    八贝勒扭头,到底没忍住,哈哈大笑。

    小丫头气结,深以为耻,接下来的日子里埋头读书习字的时间都长了不少,每每从书中读到一句圣贤之言,就拿来套李光地和陈梦雷的故事。然而几天下来,却依旧找不到头绪。

    于是景君便有些蔫蔫儿的了。她上辈子虽贵为太后,却是命运使然,并没有经历过如何激烈的斗争。她本以为凭自己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聪慧,真与人斗争起来也未必会落到下风,这辈子遇上了风云诡谲的皇家,起初还有些跃跃欲试。然而自打被阿玛带在身边教导为人处世、识人驭人之术,她才发现在这个一切权术都登峰造极的朝代,上辈子那种“儿子杀老子,弟弟杀哥哥”的粗暴思维,已经不合时宜了。

    根源在于乾清宫中的那位帝王御极四十多年,对于朝臣和军队的掌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任何人都不可能绕过她这位祖父去攫取权力。即便是太子想要逼宫,都是一件能在开始前预料到惨败的事。也因为绕不开,各方围绕着储位的斗争,就变成了一场揣摩圣意的漫长比赛。

    真的挺憋屈的。

    小丫头心想,抬头望了望乾清宫装饰精美的天花板。那上头一块一块的彩绘版,许是画着种种吉祥的神话故事,然而天花板有些高,又藏在阴影中,不能清晰地分辨。景君小丫头的两只脚垂在凳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她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点心盒子,里头仿佛又换了一些花样。

    用奶酪做成的蟠桃活灵活现,桃子粉色的屁股和绿叶,也不知是如何调出来的颜色。另有面团做出来的小兔子、小狐狸,经过高温炸制后,依旧是可爱的模样,没有歪脖子掉尾巴什么的,一口下去,酥脆的外壳下是甜丝丝的山楂馅儿。可是如此精巧的点心,小景君也只不过略略看一眼,心思都在门帘背后的动静上。

    时值夏季,为了透气通风,冬季厚厚的棉花青布帘子被换成了竹帘,因此即便是隔了两道门,竖起耳朵依旧能听见书房里的声音。

    “广州痘官常元嘉来报,广州民间痘所很是兴旺,今年开年以来登记在册的种痘人数已达三万余人。而贫民孩童中种偏痘者则翻倍……”她阿玛的声音在侃侃而谈,即便是顶着日渐阴晴不定的皇帝也依旧不卑不亢,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何谓黑痘?”

    “两广天热,痘苗不易储存。而养牛又过于奢侈,便有民间痘师,以低价甚至免费吸引穷人种痘,实则是以其身体保存痘种。为了能随时取用,此类‘善举’每日不绝。因此类种痘不入官册,故民间称为‘偏痘’。富人惜身,即便是痘疮中的脓液也不愿意与人,只有种不起‘正痘’的穷人才去种‘偏痘’,却也仿佛是将自身寿命借给了受种者一般。”

    “倒是有趣。”皇帝的声音难掩苍老和疲惫,“听你话里的意思,仿佛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民间痘师种痘,价钱几何?”

    “有名的痘师,种痘刀法精湛,或者讲究节气,或者占卜吉凶。开价一两银子的都有。”八爷回道。

    “哼,朝廷的痘所,一人只收二十文,他们倒是暴利!”老皇帝讥讽道。

    “朝廷的痘所是亏本买卖,民间痘师却是要养家的。儿臣想着,只要不去逼迫穷人,赚富人的赚了也就赚了。若是不盈利,哪来这么多民间痘师,若不是他们为了逐利去给贫民低价接种,又如何使得全大清种痘之人超千万之数呢?这两年除了广西上林的一次,再没出过天花成灾的奏报了。”

    “得限价。”康熙说,“凡事过犹不及。限价一两银子,再高就得整治,免得败坏牛痘的名声,若是倒逼百姓去种人痘,岂不本末倒置?再者,民间痘师受百姓追捧,亦是需要警惕。汉末五斗米教就是传医看病博得百姓信任,最后聚众造反的。定要严查民间为这些痘师立生祠排位抑或塑像之事。若要立生祠,也该以吾儿功劳最大,何时轮到他们这群虫蠹?”

    听壁角听到这里,小景君惊出了一身冷汗,只听他阿玛不慌不忙地应对道:

    “儿臣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若论功劳,怎么及得上开创者?皇阿玛在儿臣未出生之时就大力倡导种痘,论立生祠,该先给皇阿玛立生祠,然后是奉皇阿玛之命第一批摸索种痘的老臣,再然后才是儿臣。”

    “哈哈哈,梁九功,听到没有。你们八爷在调侃朕,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儿臣可不是开玩笑。听说如今江南已经渐渐不供痘娘娘,改奉痘牛翁了。那神话故事也是编得有头有尾的。道是一老翁生性耿直,豪爽好施,虽家中留不住余财,然乡人皆信服他。一日路遇美艳妇人手持竹节,鞭打其婆母,老翁冲动上前,夺过那妇人手中竹节,击打妇人后背,斥其不孝。妇人恨恨而走,临走时扬言报复老翁。当晚老翁便遇到神牛入梦,口吐人言:‘你得罪了天花娘娘,要害你家儿孙。天帝动容于你仗义,令我来护你。’老翁梦醒,当真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一头大青牛,而家中几个孩子,都长了牛痘。他因此得道,骑着青牛遍行乡里,从此得过牛痘的人再不会得天花了。

    “那老翁的原型,一说是宋朝宰相王旦,另一说便是皇阿玛您了。盖因您二位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大力为子寻痘,引得民间效仿。小民感悟教化,口耳相传,编成故事,虽其中谬误甚多,却非无中生有。”

    景君听到这里,已经放松了后背。她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马屁拍得如此有理有据。他阿玛在许多叔伯姑姑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帝爷爷最看重的那几个,是有些本事的。

    果然皇帝爷爷高兴了,声音都显得精神了两分:“你们兄弟几个平安长到这么大,朕可没少花心思。”

    接下来就是一番追忆过去,父慈子孝。八爷在乾清宫书房里呆的时间,比往常还多了一刻钟。

    临走前,康熙爷还布置了一个任务:“李光地这两天染了风寒,你去看看他。经年老臣,需要什么药材,尽管从朕私库里取。”

    刚刚在皇帝面前替痘官们扫了尾、将民营痘所过了明路、正一身轻松的八贝勒:……“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