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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因为圣上南巡和五十万寿的缘故,春闱推迟了。如今已入初夏,陈仪穿着一条薄薄的长衫,用来抗衡越发燥热起来的白天,然而跨出客栈门口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太阳直晒在身上的温度。
“短短几日,就俨然夏天了。”
陈仪顺嘴抱怨了一句,就听见身边有人附和:“可不是嘛,还不知道等到会试那几日,会热成什么样子?”
陈仪转头看去,却见是同住在云来客栈的一位周举人,也是这一年的考生。周举人家中显然要比陈仪家富庶不少,身上穿的绫罗上用苏绣绣着竹子和云彩,很是显眼,然而他又不是权贵到能穿贡品纱的,这件衣服早晚穿还正好,这会儿日头起来了,却是有些热的。于是周举人就由书童不停打着扇子,然其额头上依旧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陈仪拱拱手:“周兄,我正要往书铺看书,一道吗?”
不是一路人,只是表面上客套罢了。果然,周举人摆摆手,道:“陈兄要走水利科,水利科听说是八爷主张的,自然得去香叶书铺多拜拜庙堂;然愚兄是走进士科的,自然也有合适的去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周举人眉眼之间的倨傲之色却还是流露了出来。显然如今第一年开水利科和算学科,许多人脑子里那“只有进士科考出来才能当六部高官中堂大人”的旧思想还是没转换过来呢。周举人虽比陈仪年长,当初考秀才考举人的战绩也没有陈仪辉煌,但仅从他要去考“进士科”而陈仪考“水利科”这一点上,就自觉高人一等了,大约是觉得陈仪以后也就是个技术官员,给他这种“真进士”的官老爷打下手罢了。
陈仪也没与他多争辩,微笑着送走了周举人和拼命打扇子的书童,就自己提着个小布包去了香叶书铺。他那册《钦定寰宇地图》还没看到呢,那是武英殿最新出的官印本,据说全彩印刷,纸张奇大,世间仅有十册。书铺里是没有的,只有八爷府中藏了一册,借阅要通过书铺掌柜预约,填了祖宗三代的名讳经历,都要清白才能约上,跟科举查户口也差不了多少了。他都排队排了一个月了,今日才终于到他可以一观奇书的日子,可不能迟到。
陈仪是满怀期待地去的,结果到了香叶书铺门口,却听到了店里“叮叮咚咚”的声音,跟往日安静中夹杂点翻书声的书铺完全不一样。
“哎呦,是陈老爷。”掌柜的一脸抱歉地迎出来,“昨儿夜间屋顶上落了一片瓦,将桌子给砸坏了。这会儿主家让修屋顶兼换桌椅呢。”
香叶书铺的桌子是大长桌,能容近十人排着入座的那种,总共就两张长桌,坏了一张也就是毁了一半座位。陈仪有些不甘心地往屋里张望了一下。“一个座儿都没有了?”
“屋顶坏了,有一就有二,万一下回砸到了应考的举子,不是害人前途吗?尤其……陈老爷,您也知道咱家是谁的产业,皇家人尤其要脸面的。”
陈仪皱了皱眉:“好好的屋顶,怎么就坏了呢?”
“嗐,小店也开了十年了。”店虽然开了十年了,但翻新可是三年前的事儿。陈仪看着店里被厚布袋盖起来的书架,和被保养得油光水滑的黑漆柱,再抬头看看整齐的椽木间那个突兀的漏洞,觉得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那我预定的《钦定寰宇地图》,还能看不成?”
“哎呦,陈老爷,实在对不住,如今店里这情况,只能说买卖照常做,我给您在这小柜子这儿就办了。但这借书抄书……就得缓两天了。”
陈仪实在是心痛自己一个月的预约申请,试图最后挣扎一下:“我就在你的小柜子上看两眼,成不?”
“陈老爷,来。”掌柜的把陈仪拉到一边,低声劝道,“您也是咱们的老顾客了。有些书贵重得很,这店里尘土飞扬的,我看了心惊胆颤,您见了也心疼不是?我知道您借这书不易,上头也专门说了,等屋顶翻新好了,先紧着您看,不用再打招呼了。”
掌柜的保证让陈仪松了一口气,同时那种违和感越发重了起来。“那我回客栈了?”他试探地问。
掌柜的飞快露出一个笑脸:“正是如此,马上就要会考了,陈老爷在客栈安心备考才是上策。小的在京里这么多年,见的举子多了,说真的,那些闭门看书的才是最后有前途的人;游来荡去呼朋唤友,都是歪门邪道,那种人哪有什么心思读书?!您说是不是?”
陈仪看着掌柜的笑眯眯的脸,直觉他话里有话。但掌柜说话也贴合他的一些心思,如周举人那样,不就是游来荡去呼朋唤友吗?不是说科举做官不需要结交关系,只是做得太过了,舍本逐末,反而忘了做学问的正道。就如当官,关系自然也是要搞的,但难道实事就不干了吗?那不就成了阿谀奉承的佞臣?
心里一半服帖一半怪异,陈仪两手空空地回到了云来客栈。就连他那个小布包,也被殷勤的香叶书铺掌柜招呼一个小童给帮忙提了。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刚刚摊开一本水利书和画到一半的草稿图,方才帮忙提包的小童就带着客栈的伙计来敲门了,竟是送了一大碗冰。
“掌柜说对不住陈老爷,从今儿起,每日给陈老爷送一碗冰消暑,走书铺的账上就行。”
陈仪微微睁大了眼睛,夏天冰价高,这一大碗冰,差不多快抵上他一天的房价了。“这又是何意?这又如何使得?”
书铺小童也是像掌柜一样,笑得一脸和气。“陈老爷知道,咱们家书铺,一向是救急不救穷的。如今正是陈老爷关键时候,一定要好好温书不出岔子,顺顺利利科考了才好。只是如今夏天热得离谱,只好送些冰块,好让陈老爷别被外面日头影响了。陈老爷就收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仪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了。何况陈仪在县衙里当过幕僚,不是那种真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白甜。这是说外面风声不对,让他关门看书,不要掺和文会交友,免得被连累。什么样的风声,就连八爷这样的皇子都要毁了自家书铺的屋顶来明哲保身?
陈仪背上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朝那明显就不是真书铺小童的小少年拜了一拜。“学生受教了。”
那小少年也就受了他的礼,笑嘻嘻地带着客栈伙计走了。
陈仪呆愣愣地坐回椅子上,好半天才想起来,那小童的模样,是他从来没在书铺里见过的,恐怕是八爷府里的人。这些王公贵族真是深不可测。他又想到如今京里刮起的有关于“活佛相面”、“皇帝和太子被看出有金黄色龙气”等传言,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好在到了考进士这一步,同考之人亲近的也不多了。大多是中了举人后才走动起来的面子之交。偏陈仪年少成名,跟他同一届的比他大上不少,或者早考过了,或者早放弃了,如今只有一个姓李的同乡,也是他在县衙当幕僚时的同事,是他心里挂念的。
陈仪想到李举人偶尔与他分享的那些小道消息,越想越不安,生怕他被卷进什么大案里头去,连忙起身去隔壁敲李举人的房门。
幸好,门里是有回应的。“谁啊?”
听到李举人的声音,陈仪松了那颗吊嗓子眼的心,差点腿一软。他是真的后怕。“是我,陈仪。”
“子翙,是要一起用午膳吗?这个点还早啊?”李举人打开门,一脸的不在状态。
陈仪左右看看周围,见无人,就拉着老友进屋,“咔”一下将门合上。“近些日子莫要再往外头去了,马上会试了,也是要避开些,免得到时候出了舞弊瓜田李下说不清……”
陈仪和李举人两个也没有等很久,第四天,也就是会试前一天,雷霆从京城的上空一闪而过。索额图被以十条大罪拿入大狱,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纵容家仆行凶、克扣贡品等等,都是与考生们不相关的,然而最后一条就要了命了:倒卖试题,科举舞弊!
天上下起瓢泼大雨,嘈杂的雨声也掩盖不住官差无情的脚步声。就连云来客栈都被搜了一回,搜的是周举人的房间。然周举人恰巧不在,官差只能作罢,不过周举人此后却是再没有回来。而听说同一条街街尾的另一家客栈,被架走了两人。官差连拖带拽,那两学子衣服都被大雨给浇透了,下半身全是泥点子,可以说是斯文扫地。
这场人祸一直从早上持续到傍晚。陈、李二人相对而坐,都没有温书的心思。李举人抱着个枕头,手不停地发抖。陈仪还稍好些,但也没心思说什么安慰的话。
就是这时候,客栈伙计来敲门。
“陈老爷,您的冰。见您不在屋里,想您可能在李老爷这儿,果然如此。”
客栈伙计不知是心大,还是有什么底气,已经恢复了常态,又问了要不要送饭菜,要不要送洗澡水云云。陈仪被他感染,也安心了一些。“送些饭菜来,要新鲜清淡的。晚饭后,再送一次洗澡水。”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