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二十一岁的秋天

冰糖松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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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东的疫情在农历七月中逐渐平息下来。这时候已经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济南城外的麦田在白热的阳光底下如同金色的海洋。夏初连绵的阴雨散去,连带着随水而肆虐的痢疾杆菌也逐渐消停,来自河北的瘟疫难民成批成批地迁回原籍,留下约莫三百多个病号,依旧在隔离营中养病。

    然而赈灾的使命才刚刚开始。因为在疫病最初爆发地的河北数县,错过了一整个夏天。那些荒废了两月的田地,若是水土条件好一点的,还能勉强收到些许粮食;而大部分缺人灌溉的旱地,恐怕要迎来颗粒无收的结局了。而这些缺衣少食的乡下小县,显然也供应不起军队的衣食住行,因此仅有一小支绿营兵马,护送这两车赈灾银子去了河北。每户遭灾的发上一二两银子,让他们勉强度过这个年份。

    不过这些地方今年应该是可以免赋税的。百姓早些回去,将旱死的小麦拔了,种些玉米、番薯之类的,到了年底还能有口饭吃。

    八贝勒没有跟去河北的,而是留在山东与济南官员扯皮赈灾银的分配问题。此次出动的人员不少,隔离村的原住民、绿营的将士,当然还包括官员士绅,都想要求点额外的补偿,然而朝廷给的又实在有限,僧多肉少,只能尽量不弄出大的怨愤来。最后核算下来,跟着太医们冲在一线的民间大夫们反而得到是最少的,让八贝勒颇为不平。

    反倒是叶桂来安慰他:“从前有大疫的时候,咱们这些人都是出义诊的。医馆几年积累下一些银子,来一场大疫都要赔进去。然而不做不行啊,这种时候不出头,谁还认你的招牌?‘医者仁心’,便是赔钱赚名声的事儿。如今还能被八爷惦记一句,实在是世道变好了。”

    八贝勒: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最后是云雯将缝在夹袄里的银票兑了一些出来,给义务前来的大夫们发了赏,尤其是不幸罹难的,双份给了家属。没办法,家里的爷们两辈子都是不懂得管钱的,出来的时候连银子都没带够。发现自己又拖了后腿的八贝勒只能再次给媳妇儿鼓掌。

    按说处理完了山东的事儿,时间就快到八月了。京里也催着他们回去,然云雯却开始害喜。

    说起来这孩子的缘分也是奇妙,在京里好吃好喝地调养着,偏偏孩子就是不来。而到了外头忙里忙外,吃不好睡不安稳的,同房的日子更是一只手都可以数完,恰恰就中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环境和时机太特殊了,八贝勒夫妇一开始着实没注意到孩子已经来了。云雯一开始呕吐的时候,还差点被认为是也染了痢疾呢。八贝勒紧张兮兮地和留守的太医一起跑过来把脉,越摸越觉得不对劲。

    老太医:“额,虽然脉象还不明显,但……恭喜八爷?”

    八贝勒沉默了,好半晌,才见他叹了口气,道:“偏生是在这多事的时候,还要烦请老大人保密了。”

    老太医久在京城,类似的事儿见多了,差不多一百个诊出了孕事有五十个要求先别外传的。这其中倒不尽是要作妖害人,或是怕被人害,还有是要挑个男主人高兴的时候说出来,讨点欢喜与好处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八贝勒夫妇如今身在大疫刚过之地的特殊情况,老太医表示他非常了解,嘴巴牢是太医的保命属性,绝对不会透半点风声。

    等老太医拿了赏金退出去后,屋里就剩下了沉默的夫妻二人。

    “……你上次来月事是七月上旬。”八爷回忆道。

    云雯也在算日子:“……应该是七月初十的那回有的……”

    “……都一个月了……”八贝勒踌躇地搓搓手,“我再给你把个脉。”

    云雯默默把腕子递过来,雪白的皮肤被半透明的金色琉璃手镯照映着,更加像是羊脂玉一般。

    八爷就在媳妇的腕子上摸了半天,也没见他说出什么新意来,好些时候更像在发呆。“你说你胃不舒服,还有哪里不好吗?”

    “没了,现在倒是想喝水。”

    “哦,哦哦。”八贝勒连忙起身给媳妇倒了杯白水,特意试了温度,才递给她。像是盯着什么薄如蝉翼的绝世瓷器一样盯着媳妇喝完水,他又忙不迭将杯子拿回去放桌上,好像那不是个杯子,而是什么伤人利器似的。

    云雯眨眨眼。

    胤禩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也眨了两下眼。

    “我其实挺高兴的。”他说。

    “我也是。”盼了三年了,孩子终于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噗”地笑了。“爷方才好呆啊。”“明明福晋也是一脸凝重啊,为何先笑我?”

    于是乎,满以为可以过一个团圆中秋的万岁爷,收了到来自八儿子的拒绝信。

    “您又要当玛法了。”

    “为了母子平安,我准备等媳妇儿三个月坐稳了胎再回京。”

    还没等皇帝心塞呢,就看到上一句还拒绝了中秋前回家的儿子下一句就伸手要人了:“吃的用的大都能买到,云雯也不是娇惯的人儿。就是之前跟出来的仆妇,都是习武的未婚姑娘,缺个有生产经验的老嬷嬷。儿子知道宫里肯定是有这样的嬷嬷的,还要劳烦皇阿玛挑个身家清白的过来……”

    康熙爷抽抽嘴角,转头跟身边的人说:“瞧瞧老八,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

    正是下午理政的时间,上到太子下到几个六部官员都在乾清宫书房。不过太子在归在,权威却是大不如前了。

    今年皇帝两次出巡,次次都带着他,一次都没让他监国,反倒是让直郡王和三贝勒留京处理国事。这就已经是一个异常的信号了。为了防止国君外出途中遭遇意外,储君都是要在京城作为登基备选的。

    那皇帝现在每次外出都带着已经老大不小的太子,什么意思呢?

    这就已经够羞辱人的了,偏偏伴驾的时候,太子也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了。康熙爷现在更喜欢夸奖十三阿哥聪慧机敏,那是他新的小心肝,至于过气心肝胤礽,反而是被斥责的时候多。

    太子多傲气啊,几次下来也不愿意自讨没趣了。比如现在大家伙一块儿在乾清宫里,太子也就垂着手听,不主动接话。看着是沉闷了,但沉闷背后也是跟老爷子杠着呢。

    十三阿哥胤祥站得最近,见康熙爷的目光瞥过来,于是笑着上前问:“八哥可是说了什么好消息?”少年俊俏又讨喜,笑容十分阳光。

    于是老爷子也舒心地笑起来:“八福晋有孕了。”

    “这是桩好事啊!”四贝勒立马接话道,“儿臣恭喜皇阿玛。”

    于是众大臣和其余兄弟也纷纷附和着给孩子爷爷道喜了几句。不过也就是一乐,康熙爷的孙子已经有好几个了。老大家一个,太子家两个,老三家两个,老四家三个,老五和老七家也是各两个儿子,这还是没算女孩儿,要算起孙女来,就连九阿哥都有个庶女呢,前两个月刚生的。不过老九远去了北边买卖城,没看到罢了。

    若说这个孩子有什么稀罕的,那也是八爷府稀罕。八贝勒夫妇没有孩子就双双奔赴疫区了,放在情况最不好的六月里,康熙爷还要担心这一房要绝户。如今疫情平定下来了,后代也有了,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吗?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便是这对小夫妻了。

    “有了这个孩子,朕就不操心老八什么了。”康熙爷叹道,脸上的表情都是轻松,“顾太监,来,老八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如今也要做阿玛了。你挑两个嬷嬷,送济南去伺候八福晋,让他不必着急,慢慢回转便是。”

    顾太监年近七十,然而行走间依旧硬朗,只是满脸的皱纹和雪白的辫子,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悯。“办完这桩差事,就去你想去的地方荣养吧。”康熙早就接了顾问行的告老信,但依旧想替他多攒点人情,“再挑些吃穿用的,你关照了八福晋这一胎,将来身上有什么不好,老八不会不管。”

    顾问行恭敬地应下,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奴才何德何能,让主子这般看顾?”

    当着大臣儿子的面,康熙的感情是相对内敛的,没有与当年教自己汉字的老太监多说,只是让他领了牌子去办差。皇家人也是人,总会有相对体面一些的老仆的,远的有孝庄身边的苏麻喇姑,近的也有照顾过小康熙的顾问行和孙奶娘。

    康熙都要尊敬几分的老仆,皇子们更加以礼相待,当即四大爷就说:“顾公公年纪大了,我找人跟着他去吧。都是之前往山东运草药粮食的人,路况熟一些。”

    康熙颔首:“你办事朕放心。”

    听见康熙爷夸奖四哥,十三阿哥脸上的笑容就又灿烂了些。他如今在宫里混得挺开的,从上到下都夸他有情有义、聪明机智,然而自己知道自己有过什么黑历史,面对八哥的时候,十三总免不了有些气短。他自己不敢往八哥跟前凑,看着四哥和八哥关系好就好像自己跟八哥的关系也能修复些似的。

    然而十三一转头,看见太子目光落在门口的帘子上,嘴角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屑”,十三阿哥刚刚那点儿好心情就又收了起来。太子爷不会是在看着顾公公的方向吧?

    十三阿哥轻轻捏住的拳头,脸上还要嘻嘻笑着,跟康熙应答着朝内朝外的新闻。

    张鹏翮治水已经回来了,道是推倒了索党所建的“拦黄坝”,还是让黄河从故道入海去。故道两边的堤坝稍微修缮了些,今年该是能度过去的。然而治标不治本,黄河夺淮入海、下游淤积,又侵害洪泽湖的历史问题依旧没有解决,接下来还得继续干。

    至于那个建造了“拦黄坝”,险些闹出天大的人祸的董安国,则是被判了全家流放宁古塔。

    听到这个判决,太子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一句话没说。董安国已经是一颗废子了,半点作用没有还害了索党一片人跟他同享坏名声。甚至皇帝对太子一派的失望也是由此人而起。太子自己也觉得丢脸,压根儿不想捞董安国,甚至觉得还能保住一条命真是太便宜他了。

    就跟今年来的很多次决策一样,皇帝没有问太子的意见,就将治水这事儿判了性质。张鹏翮卸掉身上六部的官职,升任新一任的河道总督,全力负责接下来几年的治水。而明年,可就是要开第一届水利科举的年份了。

    东南有水患,西南有叛乱。打箭炉的土人骚乱,是派了满丕去平定的。满丕不是朝中最厉害的将领,只能是多数还算能干的中层将领中的一个,不过土人骚乱,也不是多大的战事,满丕也是能胜任的。如今得胜的消息也是传了回来,不过满丕自个儿似乎是染了“冷瘴”,得在成都府休养一阵子。圣意恩准了,还给满丕加了个从三品的军职。

    康熙爷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满丕会因为“冷瘴”去世,他将平白损失一个五十岁正当打的将领。而满丕能够活下来,则是因为出征之前在三怀堂取了一份常用药。

    “打箭炉地势挺高的。”当时还没跑出去救灾的八贝勒顺手在系统里查了查,“恐怕有高山病呢。”

    满丕也很稀奇:“什么叫高山病呢?”

    “当地是叫‘冷瘴’的,以为寒冷之处有瘴气,其实是百姓无知之言。事实上是因为高山上空气稀薄,人有轻微的窒息所致。”八贝勒笑着说,“打箭炉只是比咱们这儿略高些,若入了藏区,那才叫做严重。这病可没法根除,只能少往高处去,非要登高,必须慢慢行进令身体适应。若是头疼气短得厉害,喝些红景天、丹参,也能缓解一二。”

    当时只是笑谈,关键时候却能救命。

    满丕离开后没多久,景县-山东大疫爆发,八贝勒也离开了京城。若是满丕晚走上两个月,错过了八贝勒还在京里的时候,如今放在康熙爷案头的,就不只是捷报那么简单了。

    满丕是幸运的,自然也有不幸的人。就在神医离京的这段时间里,有两名铁帽子王先后病逝,一个是死在京里的,还有一个死在北巡的时候。简亲王雅布和平郡王讷尔福,虽然也是御医全力施救,然而到底没能抵抗住来自阴间的勾魂使者。

    不过毕竟死的是铁帽子王嘛,还能趁机收点权力回来。康熙爷心里还不知道是难过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呢,自然也没去信跟八贝勒说“要是你在就好了”巴拉巴拉。从这点上来说,这两位王爷,还不如敏妃呢。

    皇帝的桌案前总是热闹的,十三阿哥陪在圣驾旁边,眼看着祭奠的任务被分给了大阿哥直郡王和三阿哥诚贝勒,半点没有太子的份儿。可能是太子身份太尊贵了,两个铁帽子王配不上让他去祭祀吧。

    啧。

    十三阿哥从乾清宫出来,望了望已经繁星点点的天空,没有往他所住的阿哥所去,反而往南一拐,冲着内务府的办事衙门去了。人是四哥派人送去山东的,那就不能出岔子喽。不是他老十三把太子想得太阴毒,有时候没了娘的孩子才知道,这宫里没了娘的,心里头会有多么惶恐和偏激。

    以他向来追寻君子之道的心都不能免俗,何况是将尊严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