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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通常情况而论,小八爷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高行动力的人。他一直在过一种闲适的缓慢发展自身学识的生活。
像是那种振臂一呼千百人跟从的闪电般耀眼的事迹,很少出现在胤禩身上,他更像是润物细无声的雨水和春风,哪怕是在逐渐获得权力和权威的过程中也是如此。
然而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胤禩也会觉醒某种与他性格背道而驰的直觉,就仿佛那颗擦着他额头飞过去的子弹一样急速而危险。
小八爷飞快扒了两口真正由御厨做出来的骨汤面,然后就撂下筷子,一边擦嘴一边走出帐篷。晚风吹在草原上,天边有晚霞,在看惯了围墙的眼睛看来很是壮观。
小八爷快速折回去,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了件外衣披在肩上,然后再次钻出来。他其实心里也茫然着呢,职责的惯性让他先去伤兵们那儿转了一圈。然而心里面是在是有些异样的感觉,脚下就不自觉走出营门朝着西边去了。
胤禩所在的镶白旗营地在整个中军的东南方向,与后勤带着牛羊的蒙古人的聚集区不远。他往西边走,则首先遇上的就是康熙所在的王帐。
今天没下雨,万岁爷在露天跟喀尔喀蒙古王公一起吃烤肉。隔着木头栅栏看到披灰紫色外袍的身影,就主动让身边侍卫去喊他过来。
小八爷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给康熙和蒙古王爷见礼。其中不少是他种过痘的熟人,四姐夫小郡王也在其中,因此整体场面颇为融洽。
康熙让侍卫切了块肉给儿子,随意问道:“戴梓给你把东西送去了?”
八阿哥点头,掀开外袍露出腰上的枪套。“在这儿呢。”
“呦,倒是精巧。”皇帝笑了笑,寒暄毕了就是正事,“今天都做什么了?”
小八爷蹙眉:“昨天熬了大半宿急救,今日上午查房,重伤三个,轻伤十七个,都活着。下午补觉,刚睡醒,吃了一碗面,出来消食。”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时不时往蒙古王公身上飘去。喀尔喀蒙古新归附不久,又是被葛尓丹打掉过底裤的,若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战事的担忧,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康熙也注意到了儿子的情绪不对,他在军事实战上虽然才能平平,但察觉人类情绪的能力绝对是时代巅峰级别的。
十六岁的少年人突然低落,也许是第一次杀人有了心理阴影,也许是想家了。此时想找阿玛求点安慰?然而偏偏有外人在场他不好意思开口?
这么一想康熙的脸色又柔和了两分,说:“消消食也使得。朕早就觉得你总在帐篷里忙活于身体无益,是应该像你几个哥哥一样多出来透透气。若不是现在已经跟葛尓丹接上战了,朕定要督促你跑马的。”
小八爷微微展颜,有些恳求地看着皇帝爹:“我也觉得在帐篷里呆久了,身上的气味像是发霉一样。今儿白天已经补过觉了,晚上想跟着巡营的将士守夜,还请皇阿玛准允。”
这跟康熙想象的不一样。还往危险的地方凑,这可不像是有了心理阴影的样子。
万岁爷微微挑起了眉毛,嘴角的浅笑显得很不走心:“守夜可不是个容易差事。”
小八爷道:“儿子年轻,就当是见识见识世面了。”
皇帝嘴角的笑容彻底消失,他观察着八儿子的脸色,沉吟道:“既如此,你带齐你那些侍卫,去找马思喀吧。”
小八爷得到了准许,微微松了口气。他把御赐的烤肉吃完,就朝康熙和蒙古王爷们告退。
康熙早就又端起笑脸跟蒙古王公们寒暄唠嗑了,见他要走也没有强留,只跟蒙古人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小八爷是喀尔喀蒙古王公们比较熟悉的皇子了,虽然不像勇力过人的大阿哥那样存在感惊人,然而能对抗天花,就是一个很显眼的记忆点了。
“八爷很可靠的,认真办事不闯祸。”四姐夫小郡王说。
“是极是极。我家的小子也是十六岁,要是能有八爷一半懂事,他娘能从地底下笑活过来。”札萨克图某个王爷说。
康熙听着他们的恭维,笑容又扩大了些许。
话说八阿哥这边,点齐了自己的保安队伍,就去找了负责中军庶务的马思喀。欸,见面就觉得这个大叔眉眼有些个眼熟。
“户部尚书马齐与您是亲戚吗?”八阿哥问。
大叔笑得和煦极了:“马齐正是臣的胞弟。去年赈灾回来,马齐就跟家人说八爷做事极为诚心务实。”
说起那场合作,小八爷也有些高兴了:“没想到还能跟大人攀上关系的。”
“您这话就折煞我了,是臣跟八爷攀关系才是。”
这真是个官场老油条,说话已经近乎好好先生了。听说小八爷要观摩士兵守夜,立马知情识趣地给他找了个小头目当向导。
“宵禁之后,大营那儿就落门了,八爷别往那儿去。外头两红旗、两蓝旗、镶白旗和蒙古人营地,八爷随意便成。”
上三旗的地盘不能去,有窥伺帝踪之嫌。话说得隐晦,但小八爷顺利get到了,并且承他的情。
“我也不欲给大人添麻烦,然而今日炮击了一天,实在心里有些不安,想去前边瞅瞅。”
“啊……”马思喀神色变了变。他原本以为小八爷是耐不住军营中的枯燥,想找兄弟喝酒了,结果是想去危险区找刺激啊。
没想到你是这样子的皇阿哥。
马思喀冷汗爬上了后背,还好他攀关系跟八爷多聊了两句,不然放这位小爷自己转到前面炮军阵地去,被敌军伤到了什么的,那他这个内大臣也当到头了。
“哈哈……哈哈……”马思喀干笑着,又咳了两声,“如此,那臣再找两队人马,护送八爷过去。”
小八爷转向他,严肃着脸说:“找轮休完的精锐,一百人,爷今儿要守通宵。”
夕阳最后的余晖照亮了他三分之一的面庞,而笼在夜色中的那大半张脸显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冷静。
不是小孩子的玩闹,他是认真的。马思喀心里一突,连忙将那点敷衍的心思抛开。跟着入关的这些老姓儿可不会忘记,十六岁的爱新觉罗,已经可以搅风搅雨了。
随着深蓝紫色的夜幕彻底笼罩克鲁伦河流域,温情和笑语都从八阿哥身上抽离。少年穿着沉重的铠甲站在拒马之后,他旁边是一架没有开火的“红衣大将军”炮,黑洞洞的炮身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而他面前只有拒马和河水。
此处已是清军的最外围。
八爷微微闪光的眼睛注视着河水对岸黑乎乎的山坳。即使营地里隔上几步就有燃烧的火把,然而此岸的火光照不亮对岸的营帐。
马思喀挑给他的镶黄旗士兵是真的精锐,即便没有明确的指令也老老实实守在他身边,没有抱怨也没有懈怠。与他的亲卫一样任劳任怨。
在这里总共有一百五十人,携带着二十枚烟花信号弹。若是准格尔的骑兵从此处突袭过来,那么二十朵烟花会同时升空,唤醒周围的八旗营地。但在支援赶来之前,只能靠剩下的一百三十人应对突如其来的进攻了。
敌方数量未知,装备未知,目的未知。小八爷好几百次怀疑自己只是疑神疑鬼,然而换位思考,若他是葛尔丹,就会趁夜从西北角袭营,打击清军士气。
“八爷,夜还长着呢。您看要不要烤烤火,吃点什么?”有胆子来说这种话的自然是马思喀,他不光是说客气话,还带了几壶奶茶来,香味颇为诱人。
奶茶是巡夜的士兵们常常偷渡的吃食,牛羊奶里加上茶砖、盐巴和糙米煮开。这种奶茶相比平时牧民餐桌上的那种,会加三倍的茶叶,就是为了在有滋味的同时还能提神醒脑。
八阿哥从怀中摸出一支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你分给士兵们喝吧,我看一会儿。”说完,就将单筒望远镜架在右眼前,仔细观察起来。
无论再怎么优秀的镜片制作技术,都无法阻止部分光线在通过镜片时被损耗,这种劣势在黑夜中更是被放大:至少星空下的河水在望远镜中显得更加黯淡,勉强能够看到河水自西向东流淌的波纹。对岸准噶尔的营地里也有火光,有些光点在移动,应该是对面巡逻的士兵。但不知为什么,小八爷总觉得,移动的光点数量比他预想的要少一些。
这是已经有一部分的准噶尔军队离开了吗?
八阿哥抓紧了镜筒,视野在准军营地四周挪动,然而山的影子像被子一样笼罩了对岸的大部分景色。在没有火把光芒指示的前提下他什么都没能发现。
小八爷无奈只能把视野投向反射点点星光的克鲁伦河。蒙古草原上河水不深,冬季常常断流;如今夏天,算是河水丰盈的时候,然而最深也只能没到马肚子而已,成年人趟水而过没有问题。
然而数量众多的军队趟水而过必然会扰乱原有的水流。可小八爷将能够看见的河段给看了个遍,并没有发现有人渡河的迹象。
白天有很多双眼睛盯着,肯定不能过河的;晚上他一直盯着,也没有发现。难道葛尔丹会奔袭几千米,从远处渡河?
“邦——梆梆。”
打更的声音断了八阿哥的思绪,他放下望远镜。
“八爷,三更了,您多少喝点颠颠。”马思喀愁眉苦脸地凑上来,他脸上的应酬式和蔼都快挂不住了。可怜他一个中军的内大臣,平日里就忙得脚不沾地,天天晚上累得像死猪一样,偏生今晚还要加夜班,这哪能高兴啊?
小八爷看他一脸苦相,到底将奶茶壶接过来,试了试温度觉得正好,就直接悬空对着嘴倒了些。茶味、咸味、奶味依次在嘴里炸开,确实醒脑。“让马思喀大人费心了。我在这儿多站一会儿,也不走动,您休息去吧。”
这个提议马思喀很心动,然而下一秒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让皇子阿哥独自呆在这般靠前的地方,虽然也有侍卫保护,也有军人巡逻,但到底是不恰当的。退一步说,哪怕八爷好好的没出什么意外,被小心眼的皇帝知道儿子没睡觉他马思喀去睡觉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罢罢罢,又不是没通过宵。苦逼的马思喀想。
将心比心,小八爷自然知道马思喀的顾虑。他这个站在富贵之巅的身份,随便一个什么举动,就会连累周围人吃苦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事后给马思喀送赔礼了,嗯,最好在老爷子面前给马思喀讨个赏,这样银子不用自己出。
打定主意的小八爷将目光重新放在黑夜中的河水上,这回他不再用望远镜看了,而是支着耳朵听。修炼内家功夫的人能够调节自身的感官,将大脑对听力的专注度提到极限后,河水“哗啦啦”的声音就变得清晰可闻。它安逸而有规律地响着,没有重物在水中穿行导致的杂音。
草原上的蝈蝈在弹琴,萤火虫在扑扇翅膀,还有蚊子的嗡嗡声。昆虫也没有被惊动的迹象,一切如常。
八阿哥咬了咬嘴唇,难道真是他过于疑神疑鬼,其实今晚准格尔军队在好好休息?
漫天的星斗绕着北极星缓缓转动,八爷如岩石一样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如果按照演义小说的套路,应该在凌晨三四点,人的困意最浓的时候安排葛尔丹的偷袭部队登场,然后被早有准备的主角给击败云云。可惜现实不是小说,一直到第五更的打更声响起,惊醒了站着打瞌睡的马思喀,小八爷也没有等到来偷袭的准噶尔部队。
正常巡逻的士兵顺利换了岗,刚上岗值班的人过来跟八爷请安。
“你们好好巡查。”小八爷说。
“嗻。”士兵们说。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对于皇子阿哥能够坚持不睡到这个点相当惊讶。
夏季天亮得早,又过了一会儿,按照小时的计时方法,大约四点左右,东边天空就露出鱼肚白。这个在小八爷直觉中会发生夜袭的夜晚在安宁中结束了。
马思喀又站着睡过去了。小八爷让士兵将这位煎熬了一晚上的内大臣扶回帐篷去睡。而马思喀迷迷糊糊离开的时候,白天轮值的炮兵也精神奕奕地跑来工作了。金色的晨曦里,穿单衣的士兵麻利地钻进炮筒清理炮灰和飞进去的草叶,而他的同伴同时将炮筒擦得油光发亮。
朝霞出现了重重营帐之后,而披着金色外袍的皇帝就带着一大群亲兵逆着朝阳走过来。
“眼底都青了。”康熙说,“守了一晚上,可知道了士兵们的勤苦?”
小八爷看了眼据马前清澈无比的河水,声音里带上些挫败。“儿臣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我就无端觉得,昨夜葛尔丹会有动作,不是袭营就是跑路。”
康熙脸色严肃地问小八:“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说不出来。只是儿臣把自己代入葛尔丹,如果是我在对岸的营地里,昨晚就会突袭,成功则追,失败则跑。”
康熙忍不住觉得有些头疼了。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小八爷一直是个靠谱孩子,然而这没头没脑的直觉,可不是作为帝王应该相信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正蓝旗盔甲的将领和两个穿正红旗盔甲的将军步履匆匆地赶过来。“皇上,葛贼动向有异。斥候在克鲁伦河上游发现了一小股准格尔的部族。”
康熙的眉心狠狠一跳。
“皇上,他该动起来了。”那个正蓝旗看着粗犷的将军说,“我军三路大军合围他,他素在草原上的,又不是聋子瞎子,自然要在我等会师夹击他之前攻破一路,才有生机。”
“就是,”其他两个将领也帮腔道,“跟我们扎营互射浪费时间,葛尔丹是不想活了吗?”
小八爷只觉得醍醐灌顶,眼睛渐渐亮起来。他是靠直觉,然而人家是能够讲出道理来让康熙信服的啊。对葛尔丹来说时间就是生命线,拖得越久他被包饺子的概率就越大,那还不如果断点,要不偷袭康熙的中军,要不就快点跑路去打西路军。
果然昨天那种躲在营地里互相开炮的局面不对劲。
“皇阿玛!葛尔丹昨晚没来偷袭我们,那是不是他奔着西路军去了?”八阿哥虽然语气是询问的语气,但这话说出来几乎是笃定。
被抢了结论的三位军官面面相觑。
康熙看向八儿子的眼神都可以称得上惊讶了,作为帝王来说这可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情况。
“派斥候去准军营地附近探查虚实。”皇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