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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四年的这场大地震,砸死了常金娃的父亲,并让他陷入一场差点一贫如洗的危机中。然而对比重灾区的百姓来说,常金娃已经是无比幸运的那类人了。
四月二十日,在遭遇了大雨、泥石流堵路、官道大裂口的同时,又穿过了无数垮塌的废墟以及一道已经完全没有形状可言的城墙,四阿哥和八阿哥一行终于来到了此次地震的震中:临汾城。
小八爷的马匹艰难登上碎石块和碎石条形成的小丘,这是原本城门的位置,三米高的巨大城门不知怎的碎在了城外五米开外的地方,一半被倒塌的树木和碎石掩埋,而露出来的一半已经被附近难民偷走劈成的柴火。城门上的木质建筑彻底散架,除了一些碎片残留外再无踪迹。
站在城门废墟上向城中望去,饶是前世见多了灾难和战争场面的江湖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整座城市都被夷为平地。
此时此地,无论是贫民的茅草屋还是富人的砖瓦房,都一样迎来了命运的终焉——成为临汾城废墟的一部分。
放眼望去,只有麻木的幸存者在瓦砾之间缓慢移动,或者用手刨开一些砖瓦寻找食物。城西外面的空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一些用白布覆盖着,而更多的是缺胳膊断腿地散乱地堆在一起。更远的地方还有两个没埋上的乱葬坑。腐烂的血腥味顺风而来。
恶臭的味道冲脑,小八爷只觉得视野都被熏红了。他鼻子一酸,眼眶中直接涌出泪来。
而跟在运银车队伍里的文官,闻到味道就直接吐了出来。马齐还算比他们强一些,他是在登上城门废墟,看到乱葬岗的时候才吐的。四阿哥倒是没吐,干呕了一下又强行压制住了。不得不说这位大爷的意志力从青少年的时候就有所体现了。
“将道路扫开,我们得进城。”四阿哥命令将士们说。
本来这支队伍该听马齐指挥的,但这不是马齐大人还在吐他的早饭吗?那听皇阿哥的也没什么。将士们行动起来,在城门旁边找到一个废墟堆相对比较矮的口子,开始清理城墙砖石。同时有个军官带人从城墙废墟上跨过去,进到城中,试图找临汾当地的官吏配合——如果还有官吏活着的话。
有人开始干活,那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文官们吐完了,马齐也吐完了,大家一起跟着两位阿哥进城,先找临汾知县。
找到他并不困难,县城府衙旁边有一大块校场,难得是这个城里还可以下脚的地方。如今搭着帐篷和粥篷,挤着约几百号难民。布最白的那个帐篷里躺着的就是临汾知县。这位倒是没有在地震当时死去,不过也伤得不轻,骨折加脑震荡,至今无法自己行走。
知县靠不住,只能往下找捕头、师爷、书吏之类的人。一番问询下来,其中最靠谱的还属临汾的捕快头子,灾后组织了他在黑白两道的好兄弟,帮忙从垮塌的房屋下救出不少人。几天后就吸引幸存的壮劳力形成了东南西北四支搜救队,城西那些尸体大半也是他们挖的。
捕快头子姓高,原名叫做高大壮,不过他自从混出些名堂后就不喜欢旁人这么叫他了,给自己改名叫高文,以显示有文化。不过这个强行附庸风雅的名字并没人买账,大家都喊他“高捕头”了。
如今马齐来了,也喊他“高捕头”。虽然朝堂从一品的大员和一个不入流的捕头,在身份上有着云泥之别,然而在这种灭世一样的大灾难面前,还讲究什么身份呢?活人都没剩下多少了。
“你们来了正好,可算是盼到朝廷来救咱们了。”高捕头大嗓门粗声粗气地说,他声音里面漏风,仿佛一只累趴下的熊,“吃的快没了,干净的水也不够。草药更是早用完了。埋尸体埋不过来,唉!”这个高大汉子一掌拍在膝盖上。“小人就是个莽夫,只是如今城中实在没人了,只能硬着头皮顶了这些天,不瞒大人您说,实在是撑不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于这种民间英雄一样的人物,四爷和八爷自然是褒奖安抚了一通。马齐也表示,你跟我讲讲城中的情况交接一下,然后你好好休息一顿,接下来的事情有我。
不得不说,马齐能够从一干满族贵族中脱颖而出干到如今的位置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就做事的轻重缓急,掌握得非常明了。
只见他先是让人拿碎石泥土搭了个台子,站上台跟聚集在校场的灾民宣讲大意是“朝廷是绝不会放弃大家的,大家看皇子都跟着过来了,这里准是安全了。但是如今外面的粮食银钱运不进来,咱们得先把废墟给清理了”云云。反正是忽悠得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多少亮了些光彩,不少灾民都“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舆论安抚住了民众,马齐就跟两个小爷以及地头蛇高捕头聚在一起讨论救灾策略。
第一项要务,肯定是去汾河边上将取水车和取水管给修好,疏通因地震导致河流淤塞的地方,这不仅是为了保证用水,更是为了防止出现次生水灾。这项工作高捕头其实已经派人出去了,不过因为工程量浩大又危险而一直没能完成。
但到了马齐这儿问题就简单了,用银子砸。“去疏通河道修理堤坝的,每人三两银子,优先吃饭,伤了病了免费包治,若是落下残疾,则赏银百两。不幸殉公,则赏银百两予其家人。”重赏之下真有勇夫,幸存者们踊跃报名,就不知道是为了吃饭活命,还是安家银子了。
总之,没一会儿银子就砸出了一支两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往河边去了。马齐带兵跟去指挥,毕竟是一群青壮年,某种程度上还是不稳定因素。
第一要务分走了最壮实勇敢的那批成年男子,剩下的人就被分成两队去做要务二和要务三。
要务二,清理粮仓和粮店的废墟,收拢城中存粮,保证粮食供给。
要务三,尽快掩埋城外尸体,避免瘟疫产生的可能。
小八爷和他四哥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应该让相对听话的半大孩子和老实样的妇女去拾掇粮食,看着油滑的不好对付的人去挖土。如此分工明确,一切就顺利运转起来,一忙就忙到了太阳下山。
马齐一脸疲惫地带着河道抢险队回来,表示大的隐患已经排除了,就是有两个人不幸被水冲走了,如今下落不明。另有不少在河道抢险中受轻伤的,成了小八爷进灾区后的第一批病人。说来挺遗憾的,本来埋废墟下的人才是小八爷最早可能接触到的伤患,然而清朝的交通实在不方便,从地震开始到朝廷赈灾队伍到来,半个月过去了,说实话,该饿死渴死,该伤口感染而死的都已经死了,能留给八爷的,也就临汾知县那样的脑震荡罢了。
脑震荡这玩意儿,小八爷也只能让静养着。用药?在这种药物短缺的时候,该省的时候还是要省的,闻闻薄荷啊茴香啊能够让有些病患好受一些,于是就几个香包大家轮流用,又或者说些闲话分散注意力,如此也能慢慢熬着好起来。
倒是在浑浊的河水中新受伤的,得到了小八爷如临大敌地看顾,就怕有人外伤感染发起烧来一命呜呼了。随着运银队伍而来的医生只有小八爷一个,旁的都还落在后面,跟着周平顺一道在太原城筹集药材物资。不过好在伤患们都配合,甚至受宠若惊得过分。
“哪里敢让皇子服侍我们啊?”
“折寿,太折寿了。”
“让我家小女来就行了。”
……
操着山西口音的汉子们纷纷推辞,最后被小八爷用强硬的命令按在了破草席上。说到这里小八爷就不得不庆幸自己从军备的成品药中支取了五十斤成品药丸和药粉,一道带了过来。这本是预备给对葛尔丹战役准备的好东西,用在这些从没抗药性的穷苦百姓身上立竿见影。到了半夜的时候,大多数长度不超过五寸的伤口就开始结痂了。一时间营地里传遍了“神药”的名声,很是提振了百姓们对朝廷的信心。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银河横跨过天空,一轮下弦月像是从乳白色的河水中浮起来一样。
小八爷站在夜风里,他好像已经闻不到尸体的腐臭味儿了,不知道是掩埋工作有了成效,还是他鼻子已经习惯了尸臭。在艾草水中洗净双手,小八爷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借着火把的光线观察伤口而有些酸胀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而这时四爷也才清点完粮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弟今儿辛苦了。”
小八爷打了第二个哈欠:“四哥难道就不辛苦?原本跟皇阿玛说咱们是给马齐大人来当吉祥物的,没成想临汾会这么惨,要什么没什么。”
临汾的惨状,马齐大人也是万万没想到的。原本,地震嘛,不是水灾不是旱灾,其实粮食收成受到的影响不是直接的。农耕社会,只要粮食不出问题,那一切好说,只要免除赋税,再给死人的家庭一些赈灾银,也就完了。
结果真正到了地方,就被啪啪打脸了。一城的人死了三分之一,伤了三分之一,什么粮食药材都被埋在废墟底下了,连烧水的锅都不够用,这可不是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是有银子物资也不够的问题啊。中间还要遇到什么趁火打劫的流寇啊,突然生产的孕妇啊,以及家庭财产纠纷,甚至因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等等,真的能够把人手短缺的马齐大人给忙到头昏眼花。
不过情况在一天天变好。
第二天,北门附近被清理出了第二块可以搭棚子的大型空地,更多的灾民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三天,除了实在连一块转头都拿不动的老弱病残,剩下的所有人都被分组去干活,以工领饭。编组的同时具体的死亡人数也被统计了出来,绝对比之前朝廷使者探查估计的结果要可怕得多。
第四天,本该由山西巡抚组织而来的后续大部队并没有抵达临汾,反而是常家的商队带着几车粮食、药材和衣服来了,领着车队灰头土脸的,正是常金娃。
“八爷,幸不辱命。”常金娃擦着黑脸上的汗渍,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三千斤粮食,五百斤药材,一车成衣,五天内赶到。信荣玉,常家招牌杂货店,值得信赖。”说完广告词,他的大白门牙还反射了一下太阳光。
“哈哈哈,好,好啊。真及时。”小八爷从灾民堆中跑出来,激动地拍着常金娃的肩膀。他扣扣索索用药的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这波物资给百废待兴的临汾城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支持,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鼓舞。
“乡亲们,周围县城的商队都在往这儿赶,咱们马上就什么都不缺了。”马齐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热泪盈眶。天知道一个朝廷的钦差大臣,指望着民间商队帮忙救灾是什么体验。
反正富察·马齐青天白日就钻进帐篷咒骂起现任山西巡抚来:“杀千刀的噶世图干什么吃的?物资物资不送,官吏官吏不派,明明在太原城的时候还一副殷勤模样呢,什么都是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就这?啊?就这?这会要是不把他撸成白身,老子就不姓富察!”
马齐心里苦啊。看小八爷一个白白嫩嫩的风流少年直接脸上晒脱了皮,看四爷一个金贵人直接暴瘦十斤,马齐就不敢想象万岁爷见到两个儿子时候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