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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伯费扬古低调的性子,三等伯府只是内城西南角一处略有些陈旧的府邸——褪色的瓦片覆盖在长有青苔的墙体上。除了墙根处被拔除的杂草和新上漆的朱黄色的窗框,还昭示着这里有人居住的信息。
自打上一代伯爵鄂硕死了之后,这处宅邸就再没有翻新过了,至今已经三十余年。哪怕伯费扬古这些年在战争中积累的家底已不是当年可比,哪怕伯府的第三代繁衍生息,房屋也没有扩建,反倒是几个庶出的孩子拖家带口去了庄子上谋生。
因此留在京中的人口,也就剩下了继承人的老三辰泰夫妇,以及还没有成年的老四图把和老五阿尔察图两个幼子。辰泰夫妇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庶子还在喝奶,平日里跟透明的也不差什么了。
总而言之,伯费扬古五个儿子,然而孙子辈里,嫡出的只有仨姑娘。这奇特的风水,从阳盛阴衰变成阴盛阳衰,只需要一代人的时间。
不过对于思想境界已经超越红尘的伯费扬古来说,儿子多了未必是好事,儿子少了也未必是祸事。也许是见识了一家子是如何因为一个董鄂妃就骤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又见识到了几个哥哥叔伯机关算尽都没能挽救董鄂妃死后家族的颓势,伯费扬古的人生欲望非常的低——一家人活着就好。
此时正是春意正浓的时候,阳光灿烂灼热得仿佛能够看到夏天的影子。伯府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大门上有几块漆皮剥落的痕迹,露出底下光滑的木质。大门背后挂了两串兰草,扣门的时候就能闻见淡淡的香味。
这么实惠又雅致的细节,只有家里那个眼中带有云雾的女孩儿才会为她的祖父做。
伯费扬古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刚刚回京就接到这么一个惊天的消息,他其实并没有在御前表现的那么高兴和感激。从小就捧在掌心里的明珠,脆弱得像颗兰花一样,就这样要嫁进皇宫那个大染缸里了吗?
年过半百的老将只觉得舌头都是苦的,这种苦味在他推开门,看见等在第一进廊下的女孩儿时到达顶峰。
“玛法回来了。”云雯向来带着轻愁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仿佛一只回巢的乳燕一样提着裙摆跑过来:“玛法上朝累了吗?我让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金银花凉糕。”
大孙女本来是想冲进爷爷怀里的,然而在冲到门口的时候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了跟在爷爷身后的还有一行明显内监打扮的人。跟着四公主常在宫中行走,别说云雯自己,就连大大咧咧的春绕都认出来了。大丫鬟战战兢兢地去拉小主子的手。“格格,这是怎么了呀?”
云雯定了定神,发现祖父脸上的表情还算镇定,觉得应该不是男人在外面犯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祸。那会是什么圣旨呢?给叔伯升官?还是说……
云雯的心突然就“砰砰”跳起来。距离正月那句许诺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八阿哥那边一直没有消息,那块刻了大雁的墨锭也迟迟没有送来。四公主倒是几次暗示她不要着急,但也只说事情正在推进,没个明确的说法。
但只要宫里没有风言风语传扬开,就连最碎嘴最看人下碟子的那些宫人看她的眼神都没有丝毫异样,云雯心里就是安定的。
保密工作很好,那就说明小八爷有好好珍惜她的名声,那她就敢去信一信那个目光温柔坚定的少年。
至于小八爷已经把自己抛到脑后这种可能性,云雯想都没想过。且不说八爷是不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四公主的信誉还摆在那里呢。这宫里许多女人说话都有不算数的时候,但那其中一定不包括四公主。
所以这次祖父突然回京述职,又有圣旨突然上门,难道真的是……
“哎呦,这位格格就是府上的大格格吗?可真是通身的气派。”云雯还在胡思乱想,传旨队伍里领头的太监已经奉承上了。
这句话一出,云雯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她低下头,微微一福行礼道:“当不得公公如此夸赞。”
伯费扬古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乖孙女和太监的视线中间。“大丫头,去后头跟你玛嬷说。准备准备……接旨。”
云雯落落大方地直起身,语气冷静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孙女这就去。”
费扬古口中的老妻,如今头发都还是全黑的。不过头发保养得好,不代表身体就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健康。自从三十五岁生了最小的儿子后,伯爵夫人的身体就急转直下,一年里有三个月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如今老太太是越发瘦,也显得越发年轻纤弱了。她身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绣有仙鹤翠竹花纹的旗袍,袖子上只简单做了个滚边,半分繁复的花纹也无;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小两把头,戴着与她身份相称的点翠首饰,却总有几分别扭,让人想将这些名贵玩意儿换成通草绒花才好。事实上老太太平常时日里就是簪花的,不过为了接驾而特意换了头面罢了。
看看老太太穿衣打扮的品味,再看看正屋还来不及拾掇、只能临时堆在屏风后面的书籍,便可知道云雯的秉性是谁教养出来的了。与那对穿着娇俏粉嫩的双胞胎完全就不是同一个风格。
云雯的保密工作同样做得好,因此就算是知书达理的老太太,也没猜出来这圣旨要传的是什么旨意。肯定猜不出呀,云雯一个没经过选秀的女孩儿,被指婚的几率就跟地里种出个丈夫一样小。
老太太第一反应跟云雯完全相同——去揣摩传旨太监的表情。看到那大太监脸都笑得起褶子了,这都不是高兴,甚至带有点谄媚的意思。老太太心里猜测是喜事,然而——为什么丈夫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并不高兴呢?
老太太有些茫然,但是她身后还站着没成年的孩子和没什么见识的儿媳,于是她只能强打起精神,笑着与传旨人寒暄,照惯例是塞了红包倒了茶水的。
贿赂用到,消息自然来。好家伙,那领头的太监自报身份,还是乾清宫梁九功的弟子,名叫魏珠的。这下就连云雯那个眼珠子一直往上看的三婶婶态度都殷勤起来。
魏公公对待老太太客套得紧,红包收了,茶水喝了,也不拿乔,直接站起来道:“奴才给三等伯、三等伯夫人道喜了。给府上大格格道喜了。”然后“刷”的一下,拉开了圣旨。
伯费扬古带着妻子和一众孩子连忙跪下,口称:“臣董鄂·费扬古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三等伯董鄂·费扬古之嫡长孙女,已故佐领鄂鼐之嫡长女董鄂氏,天生灵秀,温婉大方,堪为良配。着,赐为朕之八阿哥嫡福晋,钦此。”
跪着的三婶婶头一个睁大了眼睛。什么?她以为将来婚事堪忧的侄女,这就要嫁给皇子了?还是嫡福晋?她之前想撮合自己的女儿和十阿哥,精心打扮去赴贵妃的宴席,还被娘家嫂子给嘲笑了。云雯?什么时候皇家娶儿媳妇连父母双亡的不祥人都不嫌弃了?
别说三婶婶愣神,就是在战场上见多了血的伯费扬古老将军,此时心头也是千回百转的不是滋味。而老太太呢,墨绿色的身影晃了晃,竟是差点没晕过去。
云雯眼疾手快扶住了祖母,然而她不敢出声,只是去看祖父那张被战场淬炼过的面孔。
魏珠也许是没看出来这家人诡异的气氛,也许是看出来了却不说。他只将圣旨合上,笑眯眯地催促:“董鄂将军,快接旨吧。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伯费扬古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里面已经全是政治式的笑意。“臣董鄂·费扬古接旨,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雯跟着心思各异的祖母和婶婶一起叩拜,同样三呼万岁。
流程走完了,老太太在孙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颤抖着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魏公公。老太太眼里含着泪花,嘴角还要带着笑。“让公公看了笑话了……我这孙女从小就在我膝下长大,骤然听说她要出嫁了,实在是心里舍不得。”
魏珠人精一样的家伙,哪里会得罪未来八福晋的祖母。就算抛开八福晋不说,这家的男主人是深受皇帝信任的大将,那就容不得他一个太监来放肆。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帮着打圆场。“瞧老夫人说的,这舍不得闺女,不是人之常情吗?再说隔辈亲,您这孙女比闺女还要舍不得嘞。这是福气啊,别说奴才不敢笑话,放到朝堂上后宫里,谁又敢笑话您呢?”说着手上还要做出推拒的动作。
老太太听着魏珠的话,同时将那个装满金银锞子的荷包硬塞进魏珠的袖筒。“老身年老体弱,一直卧在床上,对外头的消息不灵通了。而我家男人,又常年在外,实在是不清楚宫里的情况。却不知这位八阿哥,是如何尊贵的人物?”
魏珠跟着老太太一起假笑,心说就算你们两个老人不清楚,常年在宫中行走的大格格自己还会不清楚吗?这位董鄂格格可是四公主的伴读,而八阿哥,那对于后宫的姐姐妹妹好可是出了名的。八爷那干干净净的后院,也是宫里出了名的。
要他魏珠说,这位董鄂格格可是交了好运了。甭管外头风言风语怎么传,就八爷在皇帝面前紧张媳妇的劲儿,这里子,八福晋可是牢牢握住了的。如今这祖父祖母还要一副担心孙女进了龙潭虎穴的模样,简直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不过腹诽归腹诽,拿了钱财自然是得说点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出来。魏珠感受着袖子里新添的重量,脸上的表情笑成了一朵花儿。“八爷嘛,京中人人都知道,四岁就开始学医了,如今医术是远近有名,可不光是吹出来的名声。良妃娘娘生了八爷后好几年没有开怀,还是八爷学医后亲自调养,后来才又有了八公主和十五阿哥,一个赛一个康健。”
老太太连连点头:“是是是,公公说得对,良妃娘娘可是大福气的人。”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在思量着这太监的言下之意。八阿哥是妇科圣手,她从前听八卦的时候也听过一耳朵。但在这里说这个是要暗示什么?难道自家孙女嫁过去之后要赶快生孩子?
“八爷对待姐妹很是不错,端午有除湿怯毒的糕点,冬至有驱寒的香料,很是细致。有些话奴才不好说,但贵府大格格是有福气的了。哦对,大福晋之前……”魏珠压低了声音,“没生儿子的时候,大阿哥着急啊。还是八爷极力劝说,这才好好调养好了再怀,如今算是母子均安,不然啊,这女子生产多伤身子。类似的事情多了,宫里的姐姐们都说八爷是个好心肠的,能体谅女子的不易。”
魏珠的声音恢复了正常,老太太刚刚提起来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这太监东拉西扯,可算是说了点实际的。
“这倒是个善心的爷们了。”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念完佛号还想再打听打听这位怜香惜玉的主儿有几个屋里人。这温暖百花的阳光和只温暖自个儿的暖炉可是两个概念。
伯费扬古的注意点却和妻子不同。他是男人,知道有些事情只有皇家决定的份儿,那些体谅与否的细节,或者八阿哥将来的发展前途,都是他们做臣子的不可更改的事情。“不知道婚礼准备办在何时?”伯费扬古问,同时阻止了话题继续朝着老妻的患得患失上偏移,“上头还有五阿哥和七阿哥没有娶妻吧。”
这个问题不涉及机密,对魏珠来说可要比刚才轻松多了。“好叫三等伯知道,奴才之前听皇上说漏过一回。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等攻克了葛尓丹,就给五爷、七爷、八爷同年娶妻。刚好也是下一轮大选的时候,想来这么多闺秀中总有万岁爷中意的几位福晋的人选。没想到啊,却是咱们八福晋先被定了下来,要不怎么说皇上还是器重三等伯您呢?”
魏珠这话说的,就明显是得了康熙的授意了。伯费扬古连忙拍着胸脯表忠心:“臣必定不辜负皇恩。”
得了伯费扬古这句回答,魏珠心满意足地回去复命去了。留下伯费扬古一家消化这个喜忧参半的大消息。
云雯第一个跪了下来,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是我连累了玛法吗?玛法此次北征带着大军,本身就背负着压力,如今还要背负上我的婚事。”
孙女太过敏感了,就连魏珠这种老狐狸的言外之意都能听懂。伯费扬古叹了口气。
老太太直接抱住她心肝儿肉地叫唤起来。祖孙两人哭成一团。
等到他们哭够了停下来的时候,伯费扬古已经坐在他熟悉的旧圈椅上捧着茶杯发呆了。“我的傻孙女哦,就算是没有你这桩事情,皇上也会想出别的方法来节制我的。如今这样也好。我看你冷静的样子,想来这事你心有准备的,是也不是?”
云雯虽然聪明,但在经历了起起落落的祖父眼中就跟透明似的。她还能说什么,只能再次跪下来,朝着祖父祖母磕了个头。“四公主曾经跟孙女通过气,只道是八爷看上了孙女,问我是否同意。若是同意,八爷就会去跟皇上求旨娶我为嫡福晋。”
老太太直接呆住了,三叔三婶更是直接跳了起来。
“云丫头!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你就自己拿主意了?”这被吓得不轻的是三叔。
至于三婶,一句“廉耻”刚刚脱口而出,就被伯费扬古下令堵了嘴。
云雯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不说话。
伯费扬古又想叹气了。饶是他朝堂经验再丰富,也没想到这个火坑竟然是孙女主动跳的。“你知道皇家是什么样的地方?富贵不及枯骨哀啊。”
云雯眼泪又滚了下来:“我们八旗女子要选秀,本就不得自己做主。但我看朝中掌权的将领,家中嫡女多是进宗室的。如今宗室什么样子,玛法也是知道的,嫡妻能善终的少之又少。那还不如是八爷,至少八爷是有名的正派人。八爷养母所出的大阿哥,对待嫡妻也很是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