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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凉秋降至,白露初起,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大都穿上了有些厚度的绒缎,圆形的暗纹印在胸口,像官服,又比官服雅致,别有一番气度。
太子穿着黄金色,他一向穿这个兄弟们穿不了的颜色,鹤立鸡群的显眼。甚至打一眼望过去,他比穿蓝色常服的康熙更加华贵有气势。
十二岁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身高还没有达到成年人的模样,但说起话来已经让胤禩非常难受了:“孤听说,八弟有过目不忘之能,是真的吗?”
这就像一道高难度的面试题,就算八阿哥事先得了亲娘的标准答案,如今压力也非常大。系统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宿主,太子好可怕。”
胤禩深吸一口,是时候表现两辈子的演技了。
只见小阿哥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怎么太子哥哥也这么说?”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声音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说着说着他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样傻乐起来:“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嘿嘿。我原先还以为是下面人讨好我才这么说的呢。”
太子:……
众阿哥:……
这种一拳打在黏皮糖上糖还顺着手臂往上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发展,太子脸色不太好看,但话语里的气势还是兜住的:“孤也不知道是不是奴才们诓你的,正好今日汗阿玛考校兄弟们学问,便将你也召来,一试便知。”
八阿哥拍着胸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考吧。但先说好,要是我答不出来,可不许打屁股的啊。”
“噗嗤。”没憋住笑出声的是三阿哥胤祉,惹来四阿哥一个白眼。
康熙这个当爹的在上面看了半天好戏,这时候收获到太子和小八的眼神,轻咳一声,道:“‘夫五脏者身之强也’,这句出自哪里?后面又是什么?”
这不是《黄帝内经》脉要精微论中的句子吗?胤禩一秒就反应了过来,但还是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句话出自《黄帝内经》的《素问》,夫五脏者身之强也,
头者精明之府……背者胸中之府……腰者肾之府……膝者筋之府……骨者髓之府……【1】”
一段九十多字的《内经》,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年纪小的五阿哥、七阿哥完全在听天书,就连四阿哥的眼中也透露出“对你刮目相看”的意思。
康熙笑笑:“书背得不错,但能说出意思吗?”
胤禩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刚学五脏的时候师傅就给我解过这一段呢。如今说五脏,一般是指心、肝、脾、肺、肾,然而古人并不局限于此。这一段说的是与身强体健相联系的脏器,《内经》推举脑、心肺、肾、筋、骨髓为五脏,认为这五者是人的精气所在。”
他思路清晰、声音洪亮,尤其是自信的小表情,简直能放出光来。
康熙又挑了几处医经、药经上的内容考他,都能答得头头是道。只有在最后考察《易经》的时候卡壳了。
“中孚,豚鱼吉,利涉大川。这一句出自哪里?在医学上又怎么解释?”
胤禩:???传说中的玄学治病吗?他一脸懵逼地晃晃小脑袋,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学过这个。它是什么意思呢?”
三阿哥跳出来插嘴道:“这是《易经》上的话,八弟,你学医都不学《周易》的吗?”
“好像是有这本书。”小八朝三哥笑笑,“但我第一句就没看明白。师傅说那是我没有经史的底子,看不懂不稀奇。后来就没再碰它了。”
“《易》乃道经之首。医、道同源,孤虽然不学医,但孤知道学医者必知《易》。八弟,你如今草药病症都背了许多,却只知道表象,不深究背后的大道,要是遇到了全新的病症,岂不是束手无策?”太子背着手,批评小八,用语相当居高临下,若是被批评的人面子薄或者脾气爆,这个时候就该跟太子拼命了。
然而胤禩向来是个心宽的,而且具有关注点跑偏的传统艺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在面对挑衅时格外冷静。比如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去分析太子的心态。这个尊贵的二哥……好像在高兴,甚至他刚进屋时候的那股子敌意都消失了大半。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懂
《易经》?
他突然想起良贵人说的,在所有学问里,经史和理政,是太子最看重的。
是这样啊。
胤禩悟了,露出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必须得学《易经》吗?上面云里雾里的,也不教人怎么治病。不学它可以吗?”
“学习还能挑挑拣拣的吗?你果然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太子说,脸上浮现出一丝隐隐的笑意,但还要装作严厉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模仿康熙,“你是皇阿哥,怎么可以知难而退?”
胤禩哭丧着脸:“那行吧,反正也不是马上要学。”
八阿哥垂头丧气的模样像只需要安慰的小猫。太子抬手犹豫着,又放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小八的脑袋。哎,手感不错。
康熙眼里流露出一抹笑,至于他有没有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就看不出来了。“他还小呢,朕到了如今的岁数,都不敢说自己学懂了周易。且慢慢来吧。”他招招手,让儿子们上前一些,然后教训道:“你们小时候,哪个不是被自己的奴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种传言,当笑话听听就罢了,哪里值得大张旗鼓地把弟弟喊来考校,有失身份。”
太子和三阿哥低下了头,看着有些羞愧。胤禩到底是成年人,一眼就看出了这遭飞来横祸是谁挑的头,至于剩下的哥哥们,恐怕是陪着听骂的。
“胤禩学医是勤勉的,虽然不是大道,但朕也欣慰。本来你翻过年就该进学的,但朕与你额娘商议了,让你先跟着御药房多学一年针灸,等到了畅春园落成,直接在园里进学,也更宽敞些。”
胤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生怕进学了就要去学《易经》的样子,惹得大家都乐了。
五阿哥甚至好脾气地用一顿一顿的汉语宽慰他:“别怕,先学《千字文》和《史记》的,不会让你上来就学《易经》的。八弟背了这么多医书,已经很聪明了。”
这场风波,就在胤禩的装傻充楞中平稳度过去了。小光球数着太子升高了5点的好感度,对宿主崇拜得一塌糊涂,甚至想给宿主颁发一个“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的无属性头衔。胤禩花了十分钟去搞明
白了什么是“奥斯卡”的“小金人”,然后他拒绝了系统的好意,并坚持自己是本色出演,毫不掺假。
胤禩和小光球在秋日的阳光下一边斗嘴,一边朝着文华殿而去。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里就剩下了王朝最尊贵的父子二人。青铜雕花的大香炉里燃着暖香,淡淡的烟气从镂空的雕饰间冉冉而起。
“胤礽,你可知错?”皇帝的声音不重,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锤子敲在太子的心上。
身穿黄衣的少年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大约是见到四周无人围观自己,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儿臣……儿臣不该嫉妒八弟。”
“你是太子,将来是皇帝。”康熙直视着嫡子的眼睛,其中有着深切的希望,“但皇帝难道一个人就能管理国家吗?皇帝不需要兄弟的帮扶吗?你玛法没有兄弟帮扶,被多尔衮挟制得如何艰难?朕有裕亲王鼎力相助,已经比你玛法幸运了,然而很多时候还觉得势单力薄……”
皇帝说起早年的辛苦,说得太子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自幼在康熙跟前长大,这些父祖筚路蓝缕的故事,是从小听到大的。
“朕总想着给你多培养点臂助。老大能给你带兵;老三、老四能帮你处理政务;老五敦厚,将来能帮你管教宗室那群不成器的子弟;老七虽然腿有残疾,但也努力读书,不至于当个纨绔;老八在医学上有偏才,将来掌管太医院,不至于让满人的身体健康落在汉人手里。”
“汗阿玛……”太子眼圈红了,“儿臣不知汗阿玛一片苦心,只道是弟弟天才得了汗阿玛夸奖,就心中酸涩,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唉。”康熙重重叹息,然后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胤礽啊,你是太子,不必跟兄弟们比较。他们再出彩,将来也是你的臣子,要为你所用的。为君者,当有肚量,知人善用,不必凡事亲力亲为。从前刘邦不是说吗?他打仗比不过韩信,运筹帷幄比不过张良,治理百姓比不过萧何,但他能任用这三个人,所以得了天下。你就是在刘邦的位置上,你的兄弟们若是能出韩信、张良、萧何那样的人才,难道不是在梦里都会笑醒的好事吗
?”
汗阿玛竟然用刘邦和自己相提并论。太子的眼睛越来越亮,胸口燃起万丈豪情,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索额图等人与他说的那些提防兄弟的话简直就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言论。但随即,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韩信、张良、萧何都不姓刘,当然可以越厉害越好。但是兄弟们也姓爱新觉罗啊,比太子还厉害,不会有人起另外的心思吗?真的不会有吗?”
这个疑问,太子自然是不敢跟康熙说的。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老大和弟弟们也是康熙的儿子,一样分享着康熙的父爱。哪怕这份父爱与自己拥有的相比少得可怜,康熙也不会允许他伤害兄弟们性命的。
康熙还活着的时候,兄弟们是高人一等的皇阿哥;只有等他爱新觉罗·胤礽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们才会成为他的奴才。
眼下十二岁的少年太子,迎来了自己的叛逆期,但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去期盼父亲的死亡。哪怕只是偶尔想象一下老大跪在自己面前口称“奴才”的画面,他也会感受到一种负罪感,因为这意味着康熙已经不在了。
心烦意乱的太子在回到寝宫后抄了五遍《史记》中的《高祖本纪》【2】,这才能够平复心情上床睡觉。入睡前,他突然想念起风寒而死的奶妈王氏来。要是王氏还在,就能听自己诉说些阴暗的小心思了。然后王氏就会用及其尖刻的话骂那些小阿哥都是包衣奴才生的贱种,无法和尊贵的太子相提并论。
太子知道这些言论低俗恶毒,但架不住他爽啊。包衣奴才生的贱种,自然无法登上皇位,所以怎么优秀都可以为他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注【1】:夫五脏者,身之强也。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背者,胸中之府,背曲肩随,府将坏矣。腰者,肾之府,转摇不能,肾将惫矣。膝者,筋之府,屈伸不能,行则偻附,筋将惫矣。骨者,髓之府,不能久立,行则振掉,骨将惫矣。得强则生,失强则死。——《黄帝内经》
注【2】: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
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史记·高祖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