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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
武英殿内一片寂静。
内侍内监们是低眉顺眼一个字也不敢听,而魏忠贤和王体乾最是愁眉苦脸,他俩就在朱由校和张好古身边,竟是想跑都跑不了。
朱由校看着对面的张好古,神情不变:“回答朕,师父。”
张好古躬身一礼:“回陛下,新军自然是陛下的。”
“臣等为陛下训练新军的初衷便是训练一支忠诚于陛下,忠诚于朝廷的强军。”
“因此新军是陛下的,是朝廷的。”
朱由校向后一靠,笑了:“这么说,朕和朝廷还不是一回事了?”
张好古说道:“陛下,朝廷自然是以您为尊,可朝廷办事也要讲规章制度,尤其是涉及军国大事;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如此大事,陛下,何故瞒着臣?”
朱由校脸色变了,坐直了身子看着张好古是怒极反笑:“瞒着师父?”
“呵,这个瞒字用的倒是极好。”
“这天下之事,是不是事事朕都要与师父商议?”
“自天启五年来,朕把军国大事都交予师父,难道是朕对师父不信任了?”
“可朕对师父信任的结果是什么?新军竟然连朕的旨意都不奉!”
“这天下,究竟是朕的,还是谁的?”
“朕是天子!”
张好古直起身子刚硬的回道:“陛下自然不需要事事与臣商议,普天之下唯陛下可作威作福。”
“陛下是天子,天下是陛下的,可这天下更是天下人的!”
“朝廷是陛下的,但朝廷也是为天下人办事的,臣身为朝廷一员,自然不能坐视陛下如此。”
朱由校点了点头,一脸恍然:“啊,朕是明白了,这说到底,在师父看来,朕是没有那天下人重要了。”
说着,朱由校指了指殿外,又指了指自己:“那朕问师父,百姓造反,师父究竟是站在那些逆民那里,还是站在朕这里?”
张好古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的问道:“陛下,何为逆民,何为顺民?”
朱由校指向西南喝到:“川蜀之地造反的那五十万百姓,难道不是暴民?逆民?”
张好古好不退避朗声道:“若所谓的顺民就是必须要忍受苛捐杂税,任由贪官污吏欺压,被不法权贵呼来喝去,命不由己,浑浑噩噩,终日劳碌甚至无法满足家中一人之果腹需求,乃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仍旧要给权贵士绅卖身为奴耗尽最后一点血汗...”
“那臣宁愿希望,大明没有这样的顺民,天下没有这样的顺民。”
朱由校声音勐地拔高,身体前倾看着张好古:“这么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是朕亏欠了百姓了?”
张好古叹了口气说道:“陛下!百姓的要求很简单,能吃饱饭,有房子能遮风避雨,家里一家老小团圆,逢年过节能给孩子换一身衣裳,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有个家。”
“朝廷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天下万民这点愿望吗?”
“川蜀之错,错不在陛下,是那蜀王与川蜀贪官污吏所为,陛下何至于要为他们揽过?”
朱由校此时也恢复平静了,重新向后一靠,声音有些玩味:“朕是天子,天下是朕的,万民是朕的子民,官员亦是朕的臣子。”
“他们犯错,也就意味着朕犯错了,臣子犯错,就是君王的过失,这话朕说的没错吧?”
张好古摇了摇头:“臣,没有这个意思。”
“可你们都是这样想的。”朱由校冷声道。
“都说天下是朕的,是朕的,可朕真正能做主的又有什么?万民有要求,官员有要求,商贾士绅,权贵学子,谁没私心没要求?朕若是不顺着他们的意,朕就是昏君暴君了,那朕同提线木偶又有何异?”
说着,朱由校忍不住起身指着张好古笑道:“若是朕满足不了师父的要求,怕是师父都觉得朕是个无道昏君吧?”
此言一出,王体乾、魏忠贤直接跪伏在了地上,外殿那些内侍内监更是颤颤发抖,不敢出声。
张好古心里一颤:“陛下!公道自在人心,陛下所作所为天下万民看在眼里,士子商贾看在眼里,就是他国也都看在眼里,陛下之功谁也否定不了。”
朱由校大袖一挥,背过身去看向了身后的大明舆图:“随他们怎么说吧,昏君也好,暴君也罢,朕不在乎。”
“西南之事缘由是什么,朕知道,但此事不能传出去,此事关乎皇家尊严,关乎朝廷颜面,朕不可能放任这种消息传出去,这么说,师父可明白了?”
张好古点点头,努力维持着平静:“这就是陛下瞒着臣的原因。”
朱由校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不错!朕是天子,朕执掌天下权柄,生杀予夺。天下万民既然是朕的臣子,自然要为朕效力。”
“且不提这些年朕如何做的,但如今,朕需要那几万人命,来维护皇家和朝廷的威严,朝廷威严不容有失,皇家的颜面也不容有失。几万人命足够震慑天下了,至于其他人朕不会杀,只会送他们去辽东从军,正好在军前效力,等朕平了辽东,自然放他们回去。眼下朕把缘由给师父摊开了,师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好古怔了怔,终是说道:“臣,没什么说的,臣恭喜陛下,臣为陛下贺。”
朱由校转身看向张好古:“师父为朕贺什么?”
张好古俯身拜道:“自然是贺陛下明悟了天命唯私,天子尚独。”
朱由校双眼微眯:“那师父,还有什么可以教朕的吗?”
张好古摇了摇头:“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陛下的了。”
朱由校点了点头,随即正坐在龙椅上:“那,川蜀之事,还请师父发内阁公函予平叛大军,命他们依天使之命快去着办。”
张好古笑了:“陛下,臣还是那句话,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天下人的。天命唯私,陛下执掌大权自然可生杀予夺,但臣亦可不奉诏。”
朱由校神情终于是真的变了,他死死盯着张好古,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蟒服带着七梁乌沙冠的大明首辅,声音渐渐冰冷:“这么说,师父是打算为了西南那几万百姓,要悖逆朕了?”
张好古躬身说道:“臣自是不会悖逆陛下,但臣也不能无视那数万百姓的命。”
朱由校有些不解:“朕的做法有错?朕是哪里做的不对,还请师父教我?”
张好古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陛下自然是无错,陛下所作所为皆符合为君之道,甚至可以说,陛下所学集古往今来帝王之大成,陛下自然是对的。”
“那师父为何不奉诏?”朱由校又问道。
张好古笑了:“站在陛下角度,自然是对的,甚至对朝廷来说,陛下也是对的,但对那数万无辜百姓来说,陛下就是错的。”
朱由校忍不住问道:“这皇家颜面,朝廷威严,还不如几万百姓?”
张好古说道:“当陛下问出这个问题时,陛下已经把皇家把朝廷放在了天下万民的对立面。陛下,天下万民与皇家朝廷,孰轻孰重每个人自有公论。”
“哦...”
朱由校恍然着点点头:“朕明白了,朕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朕对师父了解不够。”
“师父啊,在你眼里,那些造反的暴民,比朕还要重要,是吧?”
张好古再次叹了口气:“陛下,川蜀百姓何其无辜?他们本就受蜀王与贪官污吏压榨欺凌,他们忍得妻离子散忍得家破人亡,忍得家家有人饿死,忍得那成都府的草根树皮都要吃没了,他们始终都没想反。”
“若不是蜀王继续苛刻压榨,百姓走投无路,他们为何会反?”
“哪怕他们反了,都没有对其他百姓下手,更没有攻打朝廷县城,他们甚至都只是围在成都府外,只要蜀王给他们一个说法。”
“哪怕是反,都反的这么小心翼翼,胆战心惊,恭恭敬敬,陛下不觉得,川蜀之地的百姓太过可怜了吗?”
“此之过,在蜀王,在川蜀之地的贪官污吏,是他们逼反了百姓,是他们坏了朝廷威严,国家法度,按律当惩戒他们。再往上,那也是臣这个内阁首辅的过失,而不是陛下。”
“若要论错,应当是臣有失察之错。”
“更何况陛下前旨宣布放了百姓,免其罪过,后又下密旨要处决百姓,全朝廷威严,陛下不觉得首鼠两端了吗?”
朱由校看着张好古:“师父还是一如既往的敢说啊。”
张好古恭恭敬敬的说道:“臣在陛下面前,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臣不能眼睁睁看着数万百姓就这么稀里湖涂的去死,更不可能看着那些忍饥挨饿战战兢兢的百姓就这么徒步去辽东赴死。”
“打仗自有新军效力,何苦用这些无辜百姓在前线?哪怕只是充当劳力,一场大战下来又有几人存活?”
“此事与臣所奉理念不同,臣自然不能坐视。”
朱由校赞扬道:“师父的理念果然是高洁,新党和大同书院一直是按照师父的理念来的吧,所谓的天下大同?”
张好古说道:“此乃臣等理想,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
朱由校点了点头:“新党和大同书院的理想,天下大同,为了天下,当真是好啊。为了天下万民,就是没提为了朝廷,为了皇帝。”
“是不是若是朕与万民站在对立面,师父和新党也会毫不犹豫的站在朕的对面?那朕扶持新党有何意义?”
张好古说道:“从来没有什么新党,陛下。”
“大同书院的设立是陛下与臣等一起设立,其中理想理念亦是有陛下参与,大同书院的设立本就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又岂会与陛下站在对立面?”
“所谓的新党,不过是大同书院出来的这些想要革新吏治,辅左陛下中兴大明,渴望国泰民安天下大同的仁人志士罢了。”
朱由校嗤笑道:“革新党,守旧党,乡党,学党,朕这个朝廷里还真是什么都有。”
“朕想要的不过是大明天下安定,这大明江山千秋万代,所以朕才扶持大同书院出来的学子,要这么说,朕岂不是独夫?”
“师父不用多言了,朕现在不管那些,朕只要师父你即可下发内阁公函,命令平叛大军即可按密旨行事。”
“这,就是朕的要求。”
张好古看着朱由校,眼中已然带上了失望:“陛下...”
朱由校无动于衷,双手按在龙椅上,神情波澜不惊:“这,就是朕的圣旨。”
“师父,还不奉诏吗?”
张好古身体有些僵硬,他没想到,朱由校真的不去在乎那数万百姓的命,不去在乎那五十万灾民的死活。
那不是什么暴民逆民,那只是活不下去的灾民罢了。
张好古看着朱由校,忽然明悟了什么。
是啊,这里是大明朝,哪怕他带来了新的思想,带来了新的学说,短短这些年依旧无法改变天下大势,无法改变天下人心。
皇帝始终是皇帝,皇帝始终高高在上,俯瞰天下,看着世间百态,天下万民。
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是家天下而非公天下,天下万民是皇帝万民,皇帝执掌大权生杀予夺。
万民的死活,终是抵不过一家之江山...
一时间张好古忽然有些心灰意冷,他这么长时间努力,把大明朝打造的这般繁荣,到底是对是错?
“师父?”
“还不奉诏吗?!”
朱由校那平静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但眼中已经带上了冰冷。
一旁的魏忠贤连忙扒拉了张好古一下:“张师傅,赶紧奉诏啊。”
自己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张好古看着朱由校,忽然一笑,自己做的还是有意义的。
自己起码推行了新政,让天下百姓免去苛捐杂税,可以安心的生活,安居乐业;自己起码让鞑虏再也没了进取中原的野心,不至于让汉家衣冠遭受胡虏侵犯,让中华之地遍地腥膻;自己起码开拓了国人眼界,让大明百姓可以睁眼看世界,去开拓科学,发展工业;自己起码重振军心,编练了新军,让大明可以守住眼前的这一切...
推新政,练新军,开国考,办工业,普及教育,轻徭薄赋,重商重工,均分田亩...
这些自己都办到了,难道没意义吗?
“师父笑什么?”朱由校问道。
张好古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回陛下,臣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臣的理想从未变过,臣也一直在践行理想的道路上,臣为自己而高兴。”
朱由校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呢?”
张好古整了整衣冠,头上的七梁乌沙冠,身上的朱红蟒龙服,腰间的金玉印绶,一一整理得当,这些都是朱由校所赐。
能得一品太师之位,能受封国公,为特进荣禄大夫,领内阁首辅操持军国大事,张好古已经满足了。
再次对着朱由校躬身一礼:“臣本山东临清一乡野匹夫,有幸与陛下相逢于微末,得陛下信赖,不以臣卑鄙对臣委以重担,此乃臣之幸,臣无比庆幸自己能得陛下看重,有今日之臣。”
“十一年来臣兢兢业业,尽心尽力,自认已经做到鞠躬尽瘁,未曾让陛下失望。”
“但今日陛下要臣对那数万百姓痛下杀手,要臣把那五十万无辜可怜的百姓从川蜀发配置辽东,恕臣无法奉诏。”
“臣被陛下委以军国大事,领内阁首辅,又受封太师,自然要为陛下,为大明天下尽心尽言。陛下今日之举,非明君之举,亦非朝廷堂皇正道。”
“朝廷所做,当以天下为重,顺天应人,旨当为明旨昭告天下,政当明政布告万民,刑法更当言明缘由以正视听;欺民瞒民,愚民苦民,伤民戮民皆蛮夷之道,非华夏之道。”
“若是为了所谓的朝廷威仪便可视天下万民如草芥,那朝廷威仪就从未存在过。”
“君视民如草芥,民又该如何视君?民为贵君为轻虽为历朝历代所不喜,但此乃人间正理,天下之正没过万民为本;唐太宗曾言民为水君如舟,陛下今日所为岂不是沉舟之举?”
“若陛下真要下旨杀了那几万无辜百姓以全朝廷威仪皇家颜面,请恕臣,今日要让陛下失望了。”
说完,张好古深深拜服下去。
寂静,武英殿内再次一片寂静,王体乾和魏忠贤已经在瑟瑟发抖,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武英殿内的狂风暴雨,那是足以摧毁一切的天子之怒。
朱由校盯着张好古,良久才说道:“哦...原来如此。”
“朕,今日之举,可是让师父失望了?”
张好古沉默不言,朱由校则是点了点头:“明白了,朕明白了。”
“朕便看在君臣十一年情谊上,再给师父一句话。”
“今日,师父若是按朕的旨意去做,师父仍是帝师,仍是内阁首辅,当朝太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家族仍可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张好古终于是抬起头来看向朱由校:“陛下,臣从来不是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辅左您的,若臣是贪恋权势,贪恋财货之人,今日之张好古,早就是家财钜亿之人了,临清张家也早就良田亿万顷,官吏遍朝野了。”
“陛下念着与臣的情谊,臣,感激涕零;但,陛下与臣的理想,与当日的壮志豪言,陛下都忘了吗?”
“若陛下与臣的理想真的走向了岔路,那,恕臣无法与陛下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