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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
江苏省宜兴人,著名画家、绘画理论家、风格卓异的散文家。1936年就读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与中国画,师从林风眠与潘天寿等著名画家。1947年入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研习油画,受教于苏弗尔皮教授。1991年他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最高勋位”。1992年他首次打破英国大英博物馆只展古文物的惯例举行个人作品展,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次为中国当代画家所办的展览。2002年法兰西学院艺术院以高票选举吴冠中为该院通讯院士。这是法兰西学院艺术院自1816年建立以来第一次选举中国画家为通讯院士,他被誉为中国“艺术诺贝尔奖”第一人。
一九一九年我诞生于江苏省宜兴县闸口乡北渠村,地地道道的农村,典型的鱼米之乡。河道纵横,水田、桑园,竹林包围着我们的村子,春天,桃红柳绿。我家原有十余亩水田,父亲也种田,兼当乡村小学教员。家里平常吃白米饭,穿布衣裳,生活过得去,比起高楼大屋里的富户人家来我家很寒酸,但较之更多的草棚子里的不得温饱的穷人,又可算小康之家了。很幸运,我七岁就上学了,私立吴氏小学就设在吴家祠堂里,父亲当教员,兼校长。小同学都是赤脚伙伴,流鼻涕的多,长疥疮的也不少,我们玩得很欢,很亲密,常说悄悄话,至今忘不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永远跳跃在我对故乡和童年的怀念中……我永远记得姑爹家那只小渔船,它永远离不开姑爹,它也像姑爹对我一样的亲切。姑爹性子暴躁,孩子们背后叫他“老虎”。其实他不发怒时很温和,他多次摇着他的渔船送我到宜兴和无锡投考,上学。他也曾送我母亲到武进县的寨桥镇上去找一位老中医看病,我也搭船跟着去玩,反正不花一文钱,父亲也总是同意的。姑爹家住在涌湖边的一个大渔村里,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村子很长,一家紧贴着一家沿小河排开,每家的后门临河,每家的船便系在自家后门口的大柳树上。白天,船都下湖了,风平水静的时候,那垂柳笼罩下的渔村倒影是挺美的画境,傍晚,船都回来了,小河里挤得看不见水面,家家七手八脚从船里提鱼上岸,忙成一片。姑爹和表兄弟们讲过许多在湖里的有趣事情,但我从未有机会下湖,只在湖边遥望那一片白茫茫的水,觉得神秘,又有点怕。湖里芦苇丛中栖息着一种小鸟,叫黄雀,就像麻雀般大小,渔民们捕来当肉食卖,一如北方的铁雀。姑爹多次送我这种小鸟,母亲炖了给我吃,味道鲜极了。表兄们说,捕黄雀要在深夜,一面张好网,从另一面敲锣赶黄雀撞到网里去,于是一捉一大堆。我听了真兴奋,也想跟着去捉一回。但又说夜里湖上太冷,怕我会冻病,我说不怕,又说担心我不会熬夜,我也保证不睡,他们同意了,我兴高采烈地将尝试奇异的新生活了,但父亲坚决不同意,还是去不成。终于有一次,我也进到湖上的芦苇丛中去了。
渔村人家靠捕鱼为生,也靠芦苇。湖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长得很高很高,收割后的芦苇秸聚成无数金字塔式的芦堆,姑爹家的村子便被埋在纵横交镨的芦堆里,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天堂。夏天,我很早起来,选一根最长的芦苇,在顶端弯一个小三角形的框,用线结牢,再到屋檐下或老树丛中去寻蛛网,早上带露水的蛛网有粘性,用以蒙满三角小框,便可粘住栖息在柳梢上高歌的知了。粘知了,也粘蜻蜓。
每次过年,父亲从大橱(衣柜)里拿出一幅中堂画和一副对联挂在堂屋里,一直挂到正月十五,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藏进大橱里。大橱是红漆的,很漂亮,也是母亲的嫁奁,一直保护得像新的一样。我们家是小户人家,房子也不大,但村里有中堂画的人家很少,因此我曾为此感到骄傲。画的是几个人物,中间一个老头可能就是老寿星,这是父亲的老朋友缪祖尧画的。缪祖尧矮胖矮胖,很和气,家就住在姑爹家那个渔村里,家里也贫苦,靠教书生活。他和父亲很合得来,早年两人曾一同到无锡一个叫玉祁的村镇上教小学。
父亲在玉祁教书时每年腊月近年底时回来,我还依稀记得,每次回来总带回一种中间穿有大孔的饼子,这也是我认为最好吃的饼干了。
他还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回学生家送来的早餐是糯米粥,他和缪祖尧恰好都不爱吃糯米粥,只吃了一点点,但糯米粥会膨胀,罐里的粥过一会胀得仍像原先那样满,学生家里来撤早餐时误认为根本未吃,估计是教员不爱吃,便立即补煮了几个鸡蛋。现在看来,当时他们小学简陋,不开伙,教员是由学生家轮流派饭的。后来我的弟弟妹妹多起来,母亲一人实在忙不过来。父亲不能再去玉祁教书,便在村里由吴氏宗祠出经费创办私立吴氏小学。缪祖尧也不去玉祁了,便来吴氏小学教书,小学就设在吴家祠堂里,缪祖尧也住在祠堂里。我从此经常到缪祖尧老师的房里去,看他画画,开始触及绘画之美。祠堂很大,有几进院落,有几间铺有地板的厢房,厢房的窗开向小院,院里分别种有高大的桂花、芭蕉、海棠。缪老师住的厢房很大,窗口掩映着绿荫荫的芭蕉,一张大画案摆在窗口,真是窗明几净,幽静宜人,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画室,难忘的画室,我一辈子都向往有这样一间画室!缪老师什么都会画,画山水,画红艳艳的月季和牡丹,画樵夫和渔翁。有一回父亲用马粪纸做个笔筒,糊上白纸,缪老师在上面画个渔翁,一只大鸟和大蛤蜊,画成后给我讲解这画的是鹬蚌相争的故事。我尤其喜欢缪老师画的大黑猫,他用烧饭锅底的黑灰画猫,猫特别黑,两只眼睛黄而发亮,我进美术学院以后还常常想起那黑锅灰画的猫,可惜再也没见过了。我常常静静地看缪老师作画,他用纸紧卷成笔杆似的长条,用煤油灯熏黑以后当炭条起稿,他常常将蘸了浓墨的笔放进嘴里理顺笔毛,染得嘴唇乌黑,这才使我明白,母亲自己不识字,为什么同父亲争吵时便常骂他吃了乌黑水不讲道理。缪老师和父亲有个很大的不同处,他不像父亲那样节省,他爱吃零食,父亲说他没有儿女,只管自己吃饱就够了。缪老师画久了,往往摸出几个铜板,叫我到村头一家茶馆里去替他买一包酥糖之类的好东西吃,我非常乐意,飞跑着去买来,他总分一小块给我吃,从无例外。我叫他缪老师,因后来我上学了。他成了我真正的老师,不过他并不教图画,也根本没有图画课,而他的画据说是远近闻名的,还卖,并订有价格润例。
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我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三等。我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有三座漂亮的大石拱桥连接大河两岸的上塘和下塘。
河上船只密集,街上店铺林立,一派繁华景象,比宜兴城里更显得热闹。和桥豆腐干味道极鲜,可保存久,是有名的特产,至今盛誉不衰。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声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直径三十里方圆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地哭,与在家时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吵架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了!
我只能以用功学习,争取最优异的成绩来争气…一我功课好,守纪律,可以算好学生,老师也常表扬,但有一次却被打手心了。鹅山小学一进门的院子里有两棵巨大又古老的银杏树,绿荫蔽天,遮掩了整个院子,每年结无数白果。成熟的白果掉到地面上“啪!”的一声,像掉下一只大杏子,白果被包裹在肥厚的杏子似的果肉里。我们每捡到白果,便交给老9币,不准自己拿走。我知道炒白果好吃,春节孩子们赌博时以菱角、花生和白果作赌注。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中医,我们一同捡白果的时候他告诉我,说白果可以治痨病(肺结核),是听他父亲说的。我想起了母亲的病,她的病老不好,咳嗽,痰里出现过血,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大家也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肺病呢(后来证实不是)!她听人劝告喝过童便,即小孩的尿,弟弟的尿。白果治肺病的说法立即打动了我的心。白果,树上那么多白果,但不是我的,我动了偷的念头,偷许多白果带回去给母亲吃。我串通了几个同学一起偷白果,但不肯说出母亲的病,因当时痨病是可怕的死症。我们趁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半夜起床,摸黑到院里偷白果。风雨将白果打落满地,黑暗中我们一把一把地抓,我摸到一处特别多,自己装不完,便低声叫伙伴:“旋南,旋南,到这边来!”
就是这一声泄漏天机,被睡在近旁的训育主任听到了,第二天他叫旋南和我二人到办公室,立即破了案,交出了白果,几个伙伴各人打了十板手心。一向表扬我的级任孙德如老师也在办公室,看我挨打,我特别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光阴荏苒,二年高小念完,我毕业了……
【百家在线】
进入晚年的吴冠中下决心要做好两件事:第一,撇开那些满意之作;第二,毁掉那些不满意之作。近年来他几乎是一边作画,一边把他不满意的旧作毁掉,用吴冠中的话说:“绝不让谬种流传!”他一次次把不满意的作品张挂起来,一次次用挑剔的眼光审判着,一次次定案,一批批忍痛毁灭。画在纸上的墨彩、水彩、水粉可撕得粉碎,绘在布上的油画只能用剪刀剪成碎片,绘在三合板上的需用油画颜料涂盖。儿媳和孙子怕老人太累,常常帮他整理。他们帮着展开六尺以上的巨幅一同撕毁时,也满怀惋惜之情。有时吴冠中自己也不忍下手,那都是血汗之作啊,于是狠狠心叫儿媳替他撕。画室里废纸成堆了,儿媳和阿姨就捧下楼去用火烧。吴冠中感叹:“生命末日之前,还将大量创作,大量毁灭,愿创作多于毁灭!”他只想保留让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画给后人:“骗得了今天的人,骗不了明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