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的玩具

呼志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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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广田

    (1906 -1968)山东邹平人。1923年考入济南第一师范后,开始接触五四以来的新思潮、新文学。1929年考入北大外语系,并结识本系同学卞之琳和哲学系的何其芳,后出版三人诗合集《汉园集》,被人称为“汉园三诗人”。抗战胜利后,他先后在南开大学、清华大学任教。1948年加人中国**。新中国成立后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49年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当选为文联委员、文协理事。1952年任云南大学副校长、校长。他是中国现代优秀的散文作家之一,先后结集出版的还有《雀蓑集》、《圈外》、《回声》、《日边随笔》等。

    依然不记得年龄,只知道是小时候罢了。

    我不曾离开过我的乡村——除却到外祖家去——而对于自己的乡村又是这样的生疏,甚且有着几分恐怖。虽说只是一个村子吧,却有着三四里长的大街,漫说从我家所在的村西端到街东首去玩,那最热闹的街的中段,也不曾有过我的足迹,我的世界是那样狭小而又那样广漠,因为从小时候我就是孤独的了。

    父亲在野外忙,母亲在家里忙,剩下的只有老祖母,她给我说故事,唱村歌,有时听着她的纺车声嗡嗡地响着,我便独自坐在一旁发呆。这样的,便是我的家了。

    我也常到外面去玩,但总是自己个。街上的孩子们都不和我一块游戏,即使为了凑人数而偶尔参加进去,不幸,我却每是作了某方面失败的原因,于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了。起初是怕他们欺侮我,也许,欺侮了无能的孩子便不英雄吧,他们并不曾对我有什么欺侮,只是远离着我,然而这远离,就已经是向我欺侮了。时常,一个人踽踽地沿着墙角走回家去,“他们不和俺玩”,这样说着一头扑在了祖母的怀里,祖母摸着我的头顶,说,“好孩子,自己玩吧。”

    虽然还是小孩子,寂寞的滋味是知道得很多了。到了成年的现在,也还是苦于寂寞,然而这寂寞已不是那寂寞,现在想起那孩子时代的寂寞,也觉得是颇可怀念的了。

    父亲老是那么阴沉,那么严峻,仿佛历来就不曾看见过他有笑脸。母亲虽然是爱我——我心里如是想——但她从未曾背着父亲给我买过糖果,只说,“见人家买糖果就得走开。”虽然幼小,也颇知道母亲的用心了,见人家大人孩子围着敲糖锣的担子时,我便咽着唾沫,幽手幽脚地走开,后来,只要听到外面有糖锣声,便不再出门去了。

    实际上说来,那时候也就只有祖母一个人是爱我的,她尽可能地安慰我,如用破纸糊了小风筝,用草叶作了小笛,用秫秸扎了车马之类,都很喜欢。某日,我刚从外边回家,她老远地用手招我,低声说,“来。”

    我跑去了,“什么呢,奶奶?”我急喘地问。

    “玩艺儿,孩子。”

    说着,从针线筐里取出一包棉花,伸开看时,里面却是包着一只小麻雀。我简直喜得雀跃了。

    “哪来的麻雀呀,奶奶?”

    “拾的,从檐下。八成是它妈妈从窝里带出来的。”

    “怎么带到地下来?”

    “傻孩子!大麻雀在窝里抱它,要到外面去给它打食,不料出窝时飞得太猛了,就把它带了出来,几乎把它摔死哩。”

    我半信半疑地,心里有点黯然了,原是只不幸的小麻雀呀,然而我有了好玩物了。立刻从床下取出了小竹筐,里面铺了棉花,上面蒙了布片,这就是我的鸟笼了。饿了便喂它,我吻它那黄嘴角;不饿也喂它,它却不开口了。携了竹筐在院里走来走去,母亲见了说,“你可有了好玩物了!”

    这时,我心里暗暗地想道:那些野孩子,要远离就远离了吧,今后我就不再出门了,反正家里有祖母,又有了这玩物,要它长大起来能飞的时候就更好了。

    晌午,父亲从野外归来,照例,一见他便觉得不快,但,我又怎晓得养麻雀是不应当呢!

    “什么?”父亲厉声问。

    “麻——雀_”我的头垂下了。

    “拿过来!”话犹未了,小竹筐已被攫去了。不等我抬起头来,只听忽地一声,小竹筐已经飞上了屋顶。

    我自然是哭了,哭也不敢高声,高声了不是就要挨打吗?当这些场合,母亲永是站在父亲一边,有时还说“狠打!狠打!”似乎又痛又恨的样子。有时候母亲也曾为了我而遭父亲的拳脚,这样的心,在作为小孩子的我就不大懂得了。最后,还是倒在祖母怀里去啜泣。这时,父亲好像已经息怒,只远远地说:“小孩子家,糟践信门,还不给我下地去拾草去!”接着是一声叹气。

    祖母低声骂着,说.,“你爹不是好东西,上不痛老的,下不痛小的,只知道省吃俭用敲坷垃!不要哭了,好孩子,到明天奶奶爬树给你摸只小野鹊吧。”说着,给我擦眼泪。

    哭一阵,什么也忘了,反正,这类事是层出不穷的。究竟那只小麻雀的下落怎样,已经不记得了。似乎到了今日才又关心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只小麻雀,那只不幸的小麻雀,我觉得它是更可哀的了,离开了父母的爱,离开了兄弟姊妹,离开了温暖的巢穴被老祖母捡到了我的小竹筐里,不料又被父亲给抛到那荒凉的屋顶上去,寂寞的小鸟,没有爱的小鸟,遭了厄运的小鸟啊!

    在当时,确是恨着父亲的,现在却是不然,反觉得他是可悯的。

    正当我想起: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农夫,还是在披星戴月地忙碌,为饥寒所逼迫,为风日所摧损,前面也只剩着短短的岁月了,便不由地悲伤起来,而且,他生自土中,长自土中,从年少就用了他的污汗去灌溉那些沙土,想从那些沙土里去取得一家老幼之所需,父亲有着那样的脾气,也是无足怪的了。听说,现在他更衰老了些,而且也时常念想到他久客他乡的儿子。

    【百家在线】

    1949年全国解放后,李广田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教务长,1951调到云南大学任副校长、校长。虽然昆明远离北京,云南的“文革”并不比其他地方在时间上滞后太多。李广田很快在云南大学也遭到暴力性的“斗争”,原因除了他是大学校长,是“黑线人物”

    之外,还因为他是作家,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并且担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从1966年到1968年,李广田遭到长期的关押。这种迫害在1968年下半年更是达到了一个**。1968年11月2日至3日之间,李广田的尸体在昆明北门外一个叫作“莲花池”的水塘中被发现,当时被宣布为自杀,但他的死至今仍是个谜团。

    1978年,李广田得到彻底平反并恢复名誉。斯人已去,他留给后人的不仅是深深的怀念,更是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