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

呼志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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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 盾

    (1896 - 1981) 原名沈德鸿,字雁冰。生于浙江桐乡县乌镇。1921年初,茅盾参加了上海**小组。1927年7月,离开上海去日本,先住东京,后迁京都。1930年4月,茅盾从日本回到上海。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小说,如《子夜》、《林家铺子》等。新中国成立后,茅盾担任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部长职务。1981年3月27日,茅盾病逝于北京。临终前,他以自己的积蓄设立文学奖金,后定名为“茅盾文学奖”,奖励优秀的长篇小说创作。

    我们大家庭里有个家塾,已经办了好多年了。我的三个小叔子和二叔祖家的几个孩子都在家塾里念书。老师就是祖父。但是我没有进家塾,父亲不让我去。父亲不赞成祖父教的内容和教学方法。祖父教的是《三字经》、《干家诗》这类老书,而且教学不认真,经常丢下学生不管,自顾出门听说书或打小麻将去了。因此,父亲就自选了一些新教材如《字课图识》、《天文歌略》、《地理歌略》等,让母亲来教我。所以,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母亲。

    但是,祖父仍嫌教家塾是个负担,我七岁那年,他就把这教家塾的担子推给了我父亲。父亲那时虽然有低烧,但尚未病倒,他就一边行医,一边教这家塾。我也就因此进了家塾,由父亲亲自教我。我的几个小叔子仍旧学老课本,而我则继续学我的新学。父亲对我十分严格,每天亲自节录课本中四句要我读熟。他说:慢慢地加上去,到一天十句为止。

    可是不到一年,父亲病倒了。家塾仍由祖父来教。父亲就把我送到一个亲戚办的私塾中去继续念书。这亲戚就是我曾祖母的侄儿王彦臣。王彦臣教书的特点是坐得住,能一天到晚盯住学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那样上午应个景儿,下午自去访友、饮茶、打牌去了,所以他的“名声”不错,学生最多时达到四五十个。王彦臣教的当然是老一套,虽然我父亲叮嘱他教我新学,但他不会教。我的同学一般都比我大,有大六七岁的,只有王彦臣的一个女儿(即我的表姑母)和我年龄差不多。这个表姑母叫王会悟,后来就是李达(号鹤鸣)的夫人。

    又过了半年多,乌镇办起了第一所初级小学——立志小学,我就成为这个小学的第一班学生。立志小学校址在镇中心原立志书院旧址,大门两旁刻着一副大字对联:“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竟成”,嵌着立志二字。这立志书院是表叔卢鉴泉的祖父卢小菊创办的。卢小菊是个举人,而且高中在前五名内,所以在镇上绅缙中名望很高,他办了立志书院,任山长(院长)。现在在原校址办起立志小学,又由卢鉴泉担任校长。卢表叔那年和我父亲结伴去杭州参加乡试,中了举人,第二年到北京会试落第,就回乡当绅缙。因为他在绅缙中年纪最小,又好动,喜欢管事,办小学的事就推到了他身上。

    在卢鉴泉的积极筹划下,开学那天居然到了五六十个学生。学生按年龄分为甲乙二班,大的进甲班,小的进乙班,我被分到了乙班。但上课不到十天,两班学生根据实际水平又互有调换,我调到了甲班。其实两班的课程是差不多的,只是甲班进度快些,而且一开课就学《论语》。同班同学中我的年龄最小,最大的一个有二十岁,已经结婚了。甲班有两个老师,一个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沈听蕉,他教国文,兼教修身和历史,另一个姓翁的教算学,他不是乌镇人。国文课本用的是《速通虚字法》和《论说入门》(这是短则五六百字,长则一千字的言富国强兵之道的论文或史论),修身课本就是《论语》,历史教材是沈听蕉自己编的。至于按规定新式小学应该有的音乐、图画、体操等课程,都没有开。

    那时候,父亲已卧床不起,房内总要有人侍候,所以我虽说上了学,却时时要照顾家里。好在学校就在我家隔壁,上下课的铃声听得很清楚,我听到铃声再跑去上课也来得及,有时我就干脆请假不去了。母亲怕我拉下的功课太多,就自己教我,很快我就把《论语》读完了,比学校里的进度快。

    《速通虚字法》帮助我造句,《论说入门》则引导我写文章。那时,学校月月有考试,单考国文一课,写一篇文章(常常是史论),还郑重其事地发榜,成绩优秀的奖赏。所以会写史论就很重要。沈听蕉先生每周要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经常是史论,如《秦始皇汉武帝合论》之类。他出了题目,照例要讲解几句,暗示学生怎样立论,怎样从古事论到时事。我们虽然似懂非懂,却都要争分数,自然跟着先生的指引在文章中“论古评今”。

    然而我这十岁才出头的儿童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见解,结果,“硬地上掘蟮”,发明了一套三段论的公式:第一,将题目中的人或事叙述几句,第二,论断带感慨,第三,用一句套话来收梢,这句套话是“后之为x者可不x乎?”这是一道万应灵符,因为只要在“为”字下边填上相应的名词,如“入主”“人父”“人友”“将帅”

    等等,又在“不”字之下填上“慎”“戒”“欢”“勉”一类动词就行了。每星期写一篇史论,把我练得有点“老气横秋”了,可是也使我的作文在学校中出了名,月考和期末考试,我都能带点奖品回家。

    在进立志小学的第二年夏天,父亲去世了。母亲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全部心血倾注到我和弟弟身上。尤其对我,因为我是长子,管教极严,听得下课铃声而我还没回家,一定要查问我为什么迟到,是不是到别处去玩了。有一天,教算学的先生病了,我急要回家,可是一个年纪比我大五、六岁的同学拉着我跟他玩,我不肯,他在后面追,自己不小心在学校大院子里一棵桂树旁边跌了一跤,膝头和手腕的皮肤的表层擦破了,手腕上还出了点血。这个同学拉着我到我家中向母亲告状。母亲安慰那个同学,又给他几十个制钱,说是医治他那个早已血止的手腕。这时,我的祖母和最会挑剔的二姑母(因她排行是第二)都在场,二姑母还说了几句讥讽母亲的话,于是母亲突然大怒,拉我上楼,关了房门,拿起从前家塾中的硬木大戒尺,便要打我。过去,母亲也打我,不过用裁衣的竹尺打手心,轻轻几下而已。如今举起这硬木的大戒尺,我怕极了,快步开了房门,直往楼下跑,还听得母亲在房门边恨声说:“你不听管教,我不要你这儿子了。”我一直跑出大门到街上去了。这时惊动了全家。祖母命三叔找我。三叔找不到,回家复命。祖母更着急了,却又不便埋怨我母亲。

    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当回学校请沈听蕉先生替我说情。

    沈先生是看见那个同学自己绊了一跤的。沈先生带我到家中大门内那个小院子里,请母亲出来说话。母亲却不下楼,就在楼上面临院子的窗口听沈先生说明。沈先生说:“这事我当场看见。是那孩子不好,他要追德鸿,自己绊了跤,反诬告德鸿。怕你不信,我来作证。”又说:“大嫂读书知礼,岂不闻孝于事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乎?德鸿做得对。”母亲听了,默然片刻,只说了“谢谢沈先生”

    就回房去了。祖母不懂沈先生那两句文言,看见母亲只说“谢谢”

    就回房,以为母亲仍要打我,带我到房中。这时母亲背窗而坐,祖母叫我跪在母亲膝前,我也哭着说:“妈妈,打吧。”母亲泪如雨下,只说了“你的父亲若在,不用我……”就说不下去,拉我起来。

    事后,我问母亲,沈先生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母亲说:“父母没有不爱子女的,管教他们是要他们学好。父母盛怒之时,用大杖打子女,如果子女不走,打伤了,岂不反而使父母痛心么?所以说大杖则走。”

    从此以后,母亲不再打我了。

    这年冬季,我毕业了。转入新办的植材高等小学。植材的前身是中西学堂,校址原来在乌镇郊外一、二里的孔家花园里。这所谓孔家花园是个无主荒园,略加修葺,算是校舍。这中西学堂,半天学英文,半天读古文,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学校住宿,平时出来,排成两列纵队,一律穿白夏布长衫、白帆布鞋,走路脚弯笔直,目不斜视,十分引入注目,尤其我们这些小学生更是羡慕得不得了。

    现在中西学堂改名为植材高等小学迁移到镇内,并且新建了三排洋房,地址在道教供奉太上老君的所谓“北宫”。太平军与清军在乌镇作战时,这北宫毁了大半,新建的三排洋式房子就在焚毁的空地上,包括六间教室和一间储存物理、化学教学用的药品和器具的小房。

    教员和学生的宿舍却在剩下的原北宫。

    我进植材后,才知道教的课程已经不是原来中西学堂的英文、国文两门,而是增加了算学(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音乐、图画、体操等六七门课,又知道教英文和教新增加的课程的,都是中西学堂的高材生,毕业后由学校保送到上海进了什么速成班,一年后回来做我们的老师的。教我们英文的叫徐承焕,用的课本是内容相当深的纳氏文法第一册(按:英人纳司非尔特编的文法书共四册,最后一册讲到英文修辞学),他还兼教音乐和体操。教代数、几何的是徐的兄弟徐承奎,用的几何课本是《形学备旨》,代数课本是什么记不得了,但进度很快。

    教国文的有四个老师,一个就是王彦臣,他现在不办私塾,到新学堂里来教书了,不过教的还是老一套,他教的好像是《礼记》。一个叫张济川,外镇人,他是中西学堂的高材生,由校方保送到日本留学两年回来的,他教《易经》,又兼教物理和化学,上化学课时,他在教室里作实验,使我们大开眼界。另外两个国文教师都是镇上的老秀才,一个教《左传》,一个教《孟子》。教《孟子》的姓周,虽是个秀才,却并不通,他解释《孟子》中“弃甲遗兵而走”一句,把“兵”解释为兵丁,说战败的兵,急于逃命,扔掉盔甲,肩背相磨,仓皇急走,就好像一条人的绳,被拖着走。但《孟子》的朱注明明说“兵”是武器,我们觉得他讲错了,就向他提出疑问,他硬不认错,直闹到校长那里。校长叫徐晴梅,是个领生(秀才考得好可以领一笔奖学金,称领生),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大概觉得不能让老秀才在学生面前丢脸,就说:“可能周先生说的是一种古本的解释吧?”

    图画课在当时一般的小学校里是不容易开的,因为教师实在难找。植材小学总算找到了一个,是镇上一位专门替入画尊容的画师。

    那时,乌镇还见不到照像,人死后,就请画尊容的画师来画一张尊容像,留作纪念。这位画师有六十多岁了,他教我们临摹芥子园画谱,说:“临完了一部芥子园画谱,不论是梅兰竹菊,山水,翎鸟,都有了门径。”但是他从不自己动手,只批改我们的画稿,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赏一红杠,大书“再临一次”。

    对于音乐,我是喜欢的。音乐用的是沈心工编的课本,其中有一首《黄河》共四节,现在还记得第一节是“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多少圣贤,生此河干。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安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马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这首歌曲调悲壮,我很喜欢,但不甚懂歌词的意义,教音乐的徐先生,只教唱,不解释歌词。我问母亲。母亲为我详细解释,并及白草的典故,但乌梁海、乌拉山,母亲也不懂,只说这大概是外国的地名。

    进植材的第二年上半年有所谓童生会考。前清末年废科举办学校时,普遍流传,中学毕业算是秀才,高等学校毕业算是举人,京师大学堂毕业算是进士,还钦赐翰林。所以高等小学学生自然是童生了。我记不起植材同什么高等小学会考,只记得植材这次会考是由卢鉴泉表叔主持,出的题目是《试论富国强兵之道》。我把父亲与母亲议论国家大事那些话凑成四百多字,而终之以父亲生前曾反复解释的“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卢表叔对这句加了密圈,并作批语:“十二岁小儿,能作此语,莫谓祖国无人也。”

    卢表叔特地把这卷子给我的祖父看,又对祖母赞扬我。祖母把卷子给我母亲看后,仍把卷子还给卢表叔。

    母亲笑着对我说:“你这篇论文是拾人牙慧的。卢表叔自然不知道,给你个好批语,还特地给祖父看。祖母和二姑妈常常说你该到我家的纸店做学徒了,我料想卢表叔也知道。他不便反对,所以用这方法。”又说:“去年祖母不许你四叔再去县立小学,卢表叔特地来对祖父说:‘这是袍料改成马褂了!”’原来我母亲为了让我继续念书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卢表叔把我童生会考的成绩到处宣扬,也是为了帮助我母亲减轻一点压力,使母亲能按照我父亲的遗嘱去做。

    我在植材是寄宿的。寄宿生和教师同桌吃饭,肴馔比较好。母亲不惜每月交四元的膳宿费,就是为了使我的营养好一点。因为祖母当家,实际是二姑妈作主,每月初一、十六、初八、二十三,才吃肉,而且祖母和三个叔父两个姑妈,加上母亲、弟弟和我,即使大碗大块肉,每人所得不多,何况只是小碗,薄薄的几片呢?二姑妈背后说母亲每月花四元是浪费,但钱是母亲的,二姑妈也无可奈何。

    这年冬天我患过一次梦游病(家乡土语“活走尸”)。事情经过如下:我的本家叔叔娶亲,我去吃喜酒,随同大家闹新房,直到夜间十二点回家,第二天早上匆匆到植材上课。中饭后我在会计的房内藤椅上躺下,忽又起来低头出校而去,校中以为我有事,因而不问。

    但我自己,这一切都不知道,只是忽然到了我家门前,这才奇怪为什么又在家门前了。家里人知道是“活走尸”,讲了许多离奇古怪的老古话,例如“活走尸”倘在路上被人一碰就会倒地不起,就此死去;又如“活走尸”倘遇河道,也不知是河而跳下去,就此淹死等等。

    母亲却以为梦游是睡眠不足之故,从此不许我熬夜,睡觉时间限在晚上九点。

    【百家在线】

    1974年底,茅盾迁居北京交道口附近的后圆恩寺胡同13号,在这里住了6年多。茅盾自“文革”前辞去文化部部长改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后,就摆脱了繁忙的事务性工作。1975年8月,他在一次体检后写给姚雪垠的信里曾提到:“好在我是闲人,过着悠闲的日子,想来还可以拖几年。”其实,此时的茅盾,已重病缠身。在他的日记以及写给亲友的信中,叙述病况屡屡成为主题,如“我之全身血管硬化已见于两腿发软,步履蹒跚,上楼气喘至不能说话,又手指麻木,写字歪曲。用脑半小时即头皮紧张,如贴了个膏药。”除了上医院看病及出席必须参加的活动外,茅盾晚年已很少出门。

    茅盾足不出户,并不等同于无所事事,或是纯粹的养病赋闲。他最后几年的精力和时间,几乎全花在了回忆录的写作上。只要是身体能够支撑,茅盾都在写回忆录或查阅资料。紧张的写作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前1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