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生活

呼志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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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子恺

    (1898 - 1975) 浙江桐乡人。现代画家、文学家、艺术教育家。自幼爱好美术。1914年进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从李叔同学习绘画、音乐。1924年,文艺刊物《我们的七月》4月号首次发表了他的画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1931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由开明书店出版。1943年开始,专门从事绘画和写作。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上海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等。著有《音乐入门》、《丰子恺书法》等。

    我的学童时代,就是60年前的时代。那时候,我国还没有学校,儿童上学,进的是私塾。怎么叫做私塾呢?就是一个先生在自己家里开办一个学堂,让亲戚、朋友、邻居家的小孩子来上学。有的只有七八个学生,有的十几个,至多也不过二三十个,不能再多了。因为家里屋子有限,先生只有一人。这位先生大都是想考官还没有考取的人,或者一辈子考不取的老人。那时候要做官,必须去考。小考一年一次,大考三年一次。考不取的,就在家里开私塾,教学生。学生每逢过年,送几块银洋给先生,作为学费,称为“修敬”。每逢端午、中秋,也必须送些礼物给先生,例如鱼、肉、粽子、月饼之类。私塾没有星期天,也没有暑假;只有年假,放一个多月。倘先生有事,随时可以放假。

    私塾里不讲时间,因为那时绝大多数人家没有自鸣钟。学生早上入学,中午“放饭学”,下午再入学,傍晚“放夜学”,这些时间都没有一定,全看先生的生活情况。先生起得迟的,学生早上不妨迟到。先生有了事情,就早点“放夜学”。学生早上入学,先生大都尚未起身,学生挟了书包走进学堂,先双手捧了书包向堂前的孔夫子牌位拜三拜,然后坐在规定的座位里。倘先生已经起来了,坐在学堂里,那么学生拜过孔夫子之后,须得再向先生拜一拜,然后归座。座位并不是课桌,就是先生家里的普通桌子,或者是自己家里搬来的桌子。座位并不排成一列,零零星星地安排,就同普通人家的房间布置一样。课堂里没有黑板,实际上也用不到黑板。因为先生教书是一个一个教的。先生叫声“张三”,张三便拿了书走到先生的书桌旁边,站着听先生教。教毕,先生再叫“李四”,李四便也拿了书走过去受教。……每天每人教多少时光,教多少书,没有一定,全看先生高兴。他高兴时,多教点;不高兴时,少教点。这些先生家里大都是穷的,有的全靠学生年终送的“修敬”过日子。因此做教书先生,人们称为“坐冷板凳”,意思是说这种职业是很清苦的。因此先生家里柴米成问题的时候,先生就不高兴,教书也很懒。

    还有,私塾先生大都是吸鸦片的。吸得久了,天天非吸几次不可,不吸就要打呵欠,流鼻涕,头晕眼花,同生病一样。这叫做“鸦片上瘾”。上了瘾的人很苦:又费钱,又费时间,又伤身体。那么你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吸呢?只因那时外国帝国主义欺侮我们中国人,贩进这种毒品来教大家吃,好让中国一天一天弱起来。那时中国政府怕外国人,不爱人民,就让大家去吸,便害了许多人。而读书人受害的最多。因为吸了鸦片,精神一时很好,读得进书,但不吸就读不进。因此不少读书入都上了当。

    私塾没有课程表。但大都有个规定:早上“习字”,上午“背旧书”,下午“上新书”,放夜学之前“对课”。

    私塾里读的书只有一种,是语文。像现在学校里的算术、图画、音乐、体操……那时一概没有。语文之外,只有两种小课,即“习字”和“对课”。而这两种小课都是和语文有关的,只算是语文中的一部分。而所谓“语文”,也并不是现在那种教科书,却是一种古代的文言文章,那书名叫做《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种书都很难读,就是现在的青年人、壮年入,也不容易懂得,何况小朋友。但先生不管小朋友懂不懂,硬要他们读,而且必须读熟、能背。小朋友读的时候很苦,不懂得意思,照先生教的念,好比教不懂外国语的人说外国语。然而那时的小朋友苦得很,非硬记、硬读、硬背不可。因为背不出先生要用“戒尺”打手心,或者打后脑。戒尺就是一尺长的一条方木棍。

    上午,先生起来了,捧了水烟管走进学堂里,学生便一齐大声念书,比小菜场里还要嘈杂。因为就要“背旧书”了,大家便临时“抱佛脚”。先生坐下来,叫声“张三”,张三就拿了书走到先生书桌向孔夫子牌位拜三拜,再向先生拜一拜,一缕烟跑出学堂去了。这时候个个学生很开心,一路上手挽着手,跳跳蹦蹦,乱叫乱嚷,欢天喜地地回家去,犹如牢狱里释放的犯人一般。

    【百家在线】

    1949年新中国诞生,丰子恺51岁了。此后他专事著译。他在68岁时,完成《护生画集》第五集。69岁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他住在上海。大字报,逼供信,抄家,关“牛棚”,紧缩住房,下乡劳动,写不尽的检讨交代,批斗,挂牌,游街,克扣工资,丰子恺备受种种精神上的侮辱和**上的摧残。但他横下一条心:把坐“牛棚”看作参禅,把批斗看作演戏。夜晚过黄浦江去游斗,他说是“浦江夜游”;在“牛棚”中被叫去训话,他好像是去上一回厕所,回到“牛棚”照旧与室友们谈笑风生,或偷偷地作诗填词。到上海南郊劳动,冷天睡在铺稻草的泥地上,屋顶隙缝中飘下来的雪积在他枕边,70多岁的老人早上还得亲自到河埠打水洗脸,但他风趣地说:“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的洗脸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回到家里,不管白天发生过什么天大的事,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一下,有时甚至避而不谈,只要一斤黄酒入肚,仍是吟诗诵词,谈笑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