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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 青
( 1922 - 1991) 原名孙俊卿,山东海阳县人,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幼年家贫,只读了几年小学,13岁便去工厂当童工。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革命工作。1941年写出第一篇作品《风雪之夜》,后担任报纸的记者和编辑工作。1954年后,历任上海作家协会党组代理书记,书记处书记,副主席等职。1981年创办并主编《文学报》。主要作品有《黎明的河边》、《胶东记事》、《海燕》、《最后的报告》、《怒涛》等,散文集《欧行书简》、《秋声赋》、《雄关赋》、《沧海赋》、《三峡赋》等,文学理论有《峻青谈创作》。
月亮上来了。
是一轮银盘似的满月。
哦,今儿个是农历的六月十五日,怪不得它那么圆,那么大呢。
它慢腾腾地不慌不忙地从东面那黑魃魃的山顶上升腾起来,立刻,满山遍野,都洒上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橙黄色的亮光。
是的,橙黄色的,那月亮刚出山的时候,是橙黄色的,甚至有点淡红色呢,可是,随着它渐渐地升高,那橙黄色也就渐渐地变白了,也渐渐变小了,到它爬上中天的时候,它就更加皎洁更加明亮了,而这时的山野,就像洒上了一层银光,近处的树木,远处的山峰,全都笼罩在这银光之下,呈现出一派既清晰、明亮而又空灵、柔和的景色。
美极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瓜棚上,脊背靠着木柱,仰着脸,眼睛定定地望着那冉冉上升的月亮,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高兴,是忧愁,是沉思遐想,又是什么都不去细想了……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我代替突然生病的父亲在这远离村舍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上看瓜。
这山岭名叫西南坡,是耸立在我们村庄西南面的一座高山,山上林木茂密,遍布着松树、椁椤,山谷里是水流湍急、水声聒耳的哗啦湾。我家的瓜田,就在那四面树木环绕的山顶之上。这是一片面积为一亩三分的山沟地,地瘠薄且多沙砾,这田地种庄稼不长,却惟独适宜于种瓜,这地里长出来的甜瓜和西瓜,都是沙瓤的,特别香,特别甜。所以,每年春天,父亲都要在这块地上,种上甜瓜和西瓜。每年夏天,我都要和父亲一起,到这块地里搭起一个瓜棚来看瓜,而到了瓜熟上市的时候,我又和父亲一起到郭城集上去卖瓜。
啊,瓜,多么好的瓜呀,它们是那么可爱。从下种到发芽、开花、结瓜到成熟上市,我一直眼睁睁地盯着它们整个的生长过程,像熟悉我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对它们的脾性、爱好以及它们的每一步成长,都怀有深切的感情。春天天旱,我和父亲一起浇着从山下哗啦湾里挑上来的泉水,把种子种了下去。几天后当我看到两片嫩黄的芽儿,拱破了地皮,迎着阳光露出了地面的时候,我的心里简直像开了花似的,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以后,随着那瓜蔓的生长打杈了,压蔓了,这些活儿,我全都会干,而且干得很好。父亲夸奖我心灵手巧,从没压坏了一枝蔓儿。可我心里清楚:不是什么心灵手巧,而是我对它们有感情。不知怎的,我觉得它们是那么可爱,就说那西瓜叶子吧,它们的形状是那么美,那么好看,每一片叶子,都像一个精巧的镂空的多角图案,颜色绿中泛白,像涂上了一层银粉,是那么柔和。花儿是淡黄颜色,像一支支小喇叭,对着天空开放。甜瓜呢?叶子比西瓜叶子绿,花儿也比西瓜花儿黄,却都同样是十分美丽、好看。惹动得那一群群翅膀上、后腿上都沾满了黄色花粉的蜜蜂,在瓜花中飞来飞去钻出钻进,发出一片金属般的嗡嗡的声音。
随着那一阵阵春风,一场场春雨,瓜花儿凋谢了,坠落了,但在那瓜花坠落的同时,一个个小小的瓜妞儿,却像一个个小生命似的诞生出来了。那初生的瓜妞儿,就像初生的婴儿,身上长满了一层粉白色的毛茸茸的绒毛,从浓密的叶丛中,探出了它们那小巧的稚气的脑袋儿。朝沐晨露,暮迎夕阳,活像一个稚气的小婴儿,瞪大了好奇的眼睛,望着这个他刚刚涉足其间的神秘的世界。
这时候的瓜儿,是十分可爱的,也是十分脆弱的。它每遇到蝼蛄蛴螬会啃啮它那娇嫩的皮肤,冰雹也会把它打得遍体鳞伤。因此,我就常常像守护神似的守护在它的身边,一个个一遍遍地仔细检视着它们,护理着它们,不让害虫咬,避免冰雹打。
眼看着它们随着夏天的到来一天天长大了,脱去了身上的茸毛,变成了一个个圆滚滚的大西瓜——黑皮的身上泛着一层白粉,花皮的身上有着一条条深绿色花纹,一个个油光光的大甜瓜:羊角蜜,长得像一只羊角,上尖下粗,弯弯着腰,黄色的外皮,打开来,露出粉红色的瓜瓤儿,紫红色的瓜籽儿,咬一口,满嘴淌蜜;青皮脆,翠绿色的瓜皮上长着一条条黑纹,顶上还鼓着一个圆圆的大肚脐,用手轻轻一拍,打开来,奶白色的瓜瓤儿,像水嫩欲滴的奶酪,甭说有多甜了。还有一种叫大面儿墩,个头长得特别大,长长的,黄黄的,像个枕头,吃起来面面的,像吃馒头似的,简直可以当饭吃。
这些甜瓜都喷散着扑鼻的芳香,随着那一阵阵山风,这瓜田的清香,可以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闻到这浓郁的香味儿,人就简直要醺醺欲醉了……这时候,别提有多么惬意,多么高兴了。
那每一只瓜儿,就都像你的生命中的一部分似的,你眼睛看着它,心里美滋滋地,我总觉得,它们都是有生命的精灵儿,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它们。我根据它们的形状、颜色,给它们起了种种奇里古怪的名字,有的叫小花狗,有的叫小黑鬼,有的叫大胖孩,有的叫老怪物……当山野空旷,我一个人感到寂寞的时候,当风骤雨狂看到瓜蔓儿被刮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每每用手抚摩着那一个个瓜儿,动情地喃喃絮语,和它们拉起呱来。虽然它们从未和我对过话,但我却觉得它们都在细心地倾听着我的唠叨,甚至在会意地默默点头呢。
我相信:它们也有生命,也有感觉,也有痛苦和欢乐。不信,你瞧,在连续几天干旱,火辣辣的骄阳炙烤着大地的时候,它们就会低垂下枝叶,现出一副萎缩痛苦的样子,而当一场甘霖过后,它们立刻就会昂首挺胸,把那一片片嫩绿的顶芽儿,含着晶莹的水珠,向着湛蓝的天空频频点首致意,表示感谢。这时,你如果走近它的身边,俯下身子,你就会仿佛听到它的根部在欢快地吮吸着地上流水的咕咕声。
啊,多么可爱的小精灵们!
今年春天雨水充沛,气候适宜,这瓜势,长得分外的好。那西瓜地里,叶蔓茂密,一个个又大又圆的西瓜,躺在地上,从那泛着一层粉白色的叶子空隙中露出头来,迎着太阳,闪闪发光。甜瓜地里,叶子绿得发黑,那发了黄的羊角蜜,在绿叶的掩映下,伸出了金光闪亮的脑袋,望着碧空,望着太阳,望着山野,望着我和父亲,我总觉得它们在向着我点头微笑,于是,我也情不自禁的去拍拍它们,抚摩抚摩它们。
夏天到来后,瓜妞儿一天天长大了,于是,我父亲就在瓜的田头上,搭起一个棚子,开始看瓜了。
看瓜,是最叫人高兴最令人惬意的事。不知怎的,我对看瓜有那么大的兴趣,有那么深刻的印象。至今想来,仍然感到非常令人陶醉向往,充满了诗意。
不是吗?白天,尽管三伏天骄阳似火,但山上却凉爽异常。尤其是坐在那瓜棚里面,这瓜棚没有门窗,只是四根木柱撑着一蓬山草棚顶,瓜棚里四面通风,那一阵阵凉爽的山风,不住地吹拂着,吹得人的身上是那么舒畅,山上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山下小溪里的哗啦哗啦的水声,山坡的树林里,鸟儿在叫,蝉在叫,蝈蝈也在叫……这种种声音,随着那一阵阵山风,忽高忽低,忽近忽远,把人们带进了一个美好的梦幻般的世界。而当黄昏来临的时候,西天边上,抹上了一片绯红色的晚霞,那远处的淡蓝的山峰,近处的碧绿的树木,全都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粉红色的霞光,好看极了。这时候,鸟的叫声停止了,蝉的叫声停止了,蝈蝈的叫声也停止了,但在山坡的草丛中,瓜田的瓜蔓下面,却响起了清朗响亮的蟋蟀的叫声:曜曜嚯——曜曜曜——
像在操场上有人吹起了金属的哨子。
夜来临了。
萤火虫开始在山野间,在瓜棚的周围飞舞起来了。它们像从夜空中飘散下来的星星,那蓝晶晶的星花儿,忽高忽低忽上忽下无声地飘荡着,飘荡着……纷纷扬扬地飘荡着,飘过了山岗,飘过了树丛,飘过了瓜田,飘过了瓜棚……啊,多么迷人的景色!
每到这种时刻,我总是静静地坐在瓜棚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西方的天空,看着绯红色的晚霞,在西天边上渐渐地消失,灰蒙蒙的暮色从四面八方渐渐地合拢。望着那流星般的萤火虫儿,在瓜棚周围飘来飘去,心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恬静愉快的滋味。这时候,我会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和不幸,甚至也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仿佛,我整个的**和灵魂,也和这优美的夜色溶化为一体了,又仿佛,我也变成了一只只闪烁着蓝晶晶亮光的萤火虫儿,随着那清新的山风,轻盈地飘上飘下,飞来飞去,飞过了山岗,飞过了树丛,飞出了瓜棚,飞向了那深不可测的繁星密布的夜空,融入了乌蓝的夜空中,变成了无数颗眨着眼睛的亮晶晶的群星中的一颗……啊,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现在想起来,全身像喝醉了酒似的醉醺醺暖洋洋的,又仿佛回到了那个黄金般的童年,回到了那个充满恬静、愉快、诗情画意的瓜棚之夜。
【百家在线】
出身于丹青之家的峻青,五六岁便在父亲的指导下。临摹《芥子园画谱》。在上山放牛割草的时候,他对着自然景物用手指或树枝在泥沙地上练习作画。因为家贫,过年贴不起年画,他又从临摹年画开始,接触了民间艺术。当战地记者时,他的采访包中总是带着写生本,随时随地把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摹画下来。解放后,峻青担任了文联和作协的领导,他经常与赖少其、唐云等著名画家交流切磋,并观赏、阅读了古今中外的大量名画和书籍,借鉴不同流派的技法,把作家的艺术灵感融入翰墨。“文革”中,峻青受到严重迫害,为了打发难熬的时光,他用手指蘸着清水,在地上和自己的身上画劲松、画秋菊、画寒梅、画雄鹰,凭感觉来体会在身上的构图和点线,就这样锻炼出了指画技巧。从此,他的画便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