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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早春的清晨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当第一缕阳光射进房中的时候,我推开窗,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花香草香,深深的呼吸,心中突然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宁静。这些年无论是行走江湖还是斋内论剑,总觉得时光荏苒,来去匆匆,都鲜少有这样恒静致远的悠然时光。不知怎的,早上自这个陌生的城镇醒来,在这个陌生的房间,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致,竟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情愫。
我不禁闭上双眼,用心去体会个中滋味,在霎那间,仿佛看到了鲜花盛开,烟火绚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心中大震,知道这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奇妙经历正是迈入一种百世难求的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境界。连忙导气归元,再将内息凝成一股气流慢慢推入到奇经八脉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气流汩汩的律动,逐渐与心跳的起伏相合拍,我继续催动内息,使它犹如沸开的水一般热烈,而此时已心跳如鼓。当体温愈来愈高,心跳愈加急促,仿佛快要被融化掉的时候,我咬紧牙关全身颤抖,以莫大的毅力来抵抗若伐毛洗髓般的痛苦。神智渐渐开始恍惚,身子几乎麻痹,如同万蚁钻心之际,忽觉灵台一片清凉,那种沁人心脾的凉好似久旱的甘雨,立时缓解了之前燥热如焚的境况。伴着这种凉爽,一鼓作气将诸般苦楚杀得节节败退,汇入四肢百脉。
当一个小周天运行完毕,我舒服得忍不住清啸出声,缓缓睁开眼睛,自觉双目炯炯有神,浑身充满了力量,心下暗喜,感觉功力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要知武功达到一定的高度,便自动进入瓶颈期,若想更上一层楼是难上加难,必须要突破这个修炼壁垒。可是谈何容易,武学修至巅峰已并不是单单提升身体的能动性那么简单,最主要的是修心,精神力的提升才是质的飞跃。
今日因缘际会居然一下子打破了长久以来进修的桎梏,对日后武功的进境实有莫大的帮助,就算将来问鼎绝顶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这怎能不令我大喜过望,欣喜若狂。
身后突然传来霍惊云的哈欠声,我转过头,看着他懒洋洋的起身,才知道刚刚经历的不过是很短暂的时光,人说刹那芳华,果然是一点不差,这微小的光阴,已足够我受用终身。
惊云呆呆的瞧着我,疑惑的问道:“不过就是一晚上的时间,为何我感觉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我抿唇但笑不语,这种心灵的感受很难为外人道也。
我拉门走出了房间,不理会身后的霍惊云一脸摸不着头脑的生动表情,去到隔壁看望易水寒。进了门方知水寒他根本不在房间,我走到床边,只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不由得一蹙眉,伸手摸了摸炕褥,早已凉透,没有一丝余温。
看来易水寒昨夜并未在房内安歇,不知为了何事是匆匆离去还是悄悄离去,总之他并不曾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我和霍惊云却就此在如梦客栈住下,我打发他去隔壁易水寒的房间居住。每日晚间都能观赏到老板娘翩翩的鸾歌凤舞,据伙计们说,老板娘一年中也未必会如此歌舞一回,自我们来后却日日笙歌夜宴,舞音迭奏,实是史无前例之事。
霍惊云他经常揶揄我,说翩翩就是第二个杜香娘,业已对我芳心暗许,我听了也不过付之一笑,并不当真。翩翩如此做自然是有原因的,不过肯定不是惊云所说的因由,她看我的眼光并无爱恋,甚至很多时候就是女人看女人的目光,那种直抵心灵的眼神简直让人无所遁形。易水寒说的没错,这个老板娘不简单。
这日我正在房中打坐,翩翩端着盘酒菜推门而进,看到她不请自来,我不禁有些发憷,平日里扮男装惯了,反倒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类敏慧娇俏的女子。霍惊云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若有他在一旁凑趣,也比我二人独处来的自在。
“翩翩姑娘,请这边坐。”我连忙起身招呼,转念又想,恐怕她是算准了惊云不在这才登门的,也不知会有何话讲。
翩翩此刻亦有些心神不属,钗乱鬓松,玉颜微见憔悴,“梅公子不比多礼,翩翩心中烦躁,遂备了些酒菜过来与公子闲谈,以遣忧扰。”
我微微一笑,安慰道:“小姐于江南这红情绿意之地开设如梦客栈,每日里纵情歌舞,便有微小不愉也不足为虑。”
“梅公子难道忘了......”翩翩突然妩媚一笑,“我叫你若轩如何?梅公子长梅公子短的实在拗口,你也不必客套,就叫我翩翩吧。”
看到我正含笑点头,她又继续道:“若轩你难道忘了初来时为我破解的那道谜题,你那句深锁春光一院愁岂不正是翩翩的写照。”
她自斟了一杯酒,苦笑道:“我等着那个人回来找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曾经告诉他,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他,可是谁能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当年华渐渐老去,他可还记得我旧时的模样?在等待的时光中,我为他建了这座如梦客栈,本是为了追忆,又好怕那昔日的种种真的会成为镜花水月的南柯一梦。”
翩翩神色一暗,更衬得苍白的脸和眼角处微小的细纹,每日见她都是在夜晚鼎烛高照时分,烛光掠影下观来猜不出这女子芳龄几许,现今青天白日,自能看出已不再年轻。我恍然明了翩翩为何总是蛰伏夜出,白天鲜见踪迹。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怯弱模样,咀嚼着她话中镜花水月之意,我也不由得升起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这明明是个需要人百般呵护的女子,却为了当初的承诺在这里一等数载,生生将一朵盛开的鲜花空置凋零,可见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看来还是莫道相思好,相思最是催人老,落尽繁华将人抛。
我为她杯中加满酒,柔声劝道:“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世上还有个可等可盼之人,只这一点翩翩你应比大多数人过得快活才对。”
翩翩眼中透出迷茫之色,喃喃自语道:“等待也是一种幸福,真的吗?若没有遇到他,我会如何?会不会比较逍遥快活?”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热切的道:“若轩你真会安慰人,你说的没错,虽然现在比较痛苦,可是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认识他这个人,没有那些过往,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不会有伤心,但是也很难再开心了吧。”
我拍拍她的手背,轻轻的道:“人生没有如果,若有如果,我想你依然会选择现在的生活,既然无法可想,莫不如饮尽杯中酒,同销万古愁。”
话音未落,霍惊云大咧咧的推门而入,见到我和翩翩执手相对,呆滞的向我言道:“你终于从了她了?”
翩翩“扑哧”一笑,欢颜道:“得能认识你们这二位‘梅’公子,小女子实在是三生有幸。”她说到梅字之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站起身来,眼光似猫一样在我和惊云面上转来转去。
我横了霍惊云一眼,对翩翩道:“今晚可还有歌舞?”
翩翩盈盈笑道:“自然是有的,翩翩今晚为若轩精心编排了一段,到时你就知道了。”言罢又冲着惊云眨眨眼,调皮的一笑,扭身走出了房间。
霍惊云愣愣的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油然叹道:“这副风情神韵,哪里像是个青春已消逝的女人。”
我冷哼一声道:“你又哪里像个比我年长半岁的男人。”
今日的晚间格外令人期待,想来是伙计们早已放出风声,翩翩另跳新舞之事已传遍整间客栈,大堂上高朋满座,再无虚席。
霍惊云手搭凉棚望了望,冲我撇嘴道:“除非咱俩人挂在墙上,否则这堂上再无容身之地了。”
我不置可否,刚好有个伙计朝我们走来,满面陪笑道:“二位梅公子怎么才到,幸亏我家老板娘特意给二位预留了一桌,请随我这边请。”
惊云与我交换了下眼神,在我耳边低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了然的回他一笑,彼此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欧阳乾的埋剑山庄。
落座后,霍惊云将双腿随意搭在身旁的空椅上,斜着身子痞痞气气的道:“哎,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又有个美女要大费周章的对付你,看来我是注定了要做你的跟班,呜呜,求美女为我回眸一笑怎就这么难呢?”
我无奈的欣赏着他那一脸欠揍的表情,揉着额头道:“我万分怀念苏叶秋,冰山也有冰山的好处。”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失言了,果然惊云将脸渐渐冷了下来,闭口无语。
良久之后,他吐出一口气,闷闷的道:“可惜他如今再冰山,也没有人肯买账了。”
“他现下怎样了?”既然起了话头,没理由半途而废,我继续追问下去,“自那日比武之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听说他闭门不出,可有此事?”
惊云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道:“他连我一面都不肯见,我临行前听说他已向斋主辞行要搬出斋内居住。”
“那斋主可应允了?”
“他现在已成废人,又熟知斋内机密,斋主怎么可能放他离去。”惊云轻蔑的笑笑,压低声音道:“就算肯放,以他曾经的性格为人,在江湖树敌众多,如今没了武功,何以自保,不要说悄然归隐这样的话,那都是武林大鳄们厌倦了江湖纷扰之后干下的勾当,也是需要强劲的功夫来支撑的。”
我低头随手摆弄桌上的茶杯,犹有歉意的道:“初柔也是无心之失,自来比武较量就是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霍惊云眼中厉芒一闪而过,淡淡道:“你用不着替她抱愧,桥归桥路归路,况且千手观音当日能手下容情,没有赶尽杀绝,我们已经感激涕零了。
我见他话虽如此,但其中隐隐的恨意却也表露无遗,心知无法再劝,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为她说好话,不过这未免不是一桩好事,将来你我的收场也未见得强得过他。”
惊云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这时突然一阵大噪,门外来了一伙人,个个身着狩衣装束,头戴立乌帽子,脚穿“浅踏”,手执一把长刀,此刀形状奇特,有些类似于“唐刀”,只不同在于刀为弯刃。打头两人正在跟店家交涉住店事宜,后面十数武士簇拥着一位头上戴冠,手持折扇,身穿绛色直衣配“下覆”的老者。
这帮人穿戴大异于中土人士,并且说话怪腔怪调,一望便知不是汉人,估计是店小二说了句没有空房了,其中一名仆从操着生硬的汉语大声嚷嚷道:“我家老爷能够投宿到你家客栈,是你们的福气,什么没有空房,推三阻四的。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你去跟他们言讲,就说我们付双倍的价钱包下五间上房,让他们给腾腾地方。”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大哗,都是出门在外之人,均好脸面,看到如此嚣张的藩邦刁奴嘴脸,群情激奋,便有人忍不住喝骂出声。
那绛衣老者眼见犯了众怒,蹙眉在另一名仆从耳边说了几句,那仆从连连点头,扬声对众人说道:“我家老爷是日本国派来进贡的使臣,尔等在此鼓噪,耽误了我们的正事,朝廷若是怪罪下来,恐怕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大家一听这藩人大有来头,各自悻悻的闭了嘴,不敢再生事,这时早有伙计奔入后堂去请老板娘。
不多时,但见翩翩全身花团锦簇,若飞天仙女般飘入堂中,那东瀛使臣顿时眼睛一亮,口中叽里呱啦的说个不休,想来是称赞她的美艳。
翩翩未语先笑道:“小店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刚刚让伙计给诸位找了两张空桌,请先落座点些酒菜,待小女子歌舞一曲,给列位解解乏闷,房间的事情包在翩翩身上,不成问题。”
使臣闻听大喜,语音流畅的道:“好风骚的女子,快快跳来我看。”原来他会说汉语,之前满口倭语不过是为了显示身份的做作。
翩翩粲然一笑,等他们全部落座后,面向四方盈盈一拜,伴着音乐的节奏跳了一段《霓裳羽衣曲》。歌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众人纷纷鼓掌叫好,看得是心神荡漾,激情澎湃。翩翩长袖一卷,旋了个身,这时音乐一转,曲调逐渐辽阔苍凉,翩翩回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已执了一柄短剑,寒光烁烁,舞姿从柔美转为矫健,变换成了一段《剑器舞》。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随歌随舞,柔枝嫩条般的芙蓉倩影满桌游走,将将来在我们桌前,翩翩舞动手中短剑正唱道“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这句,秋波流转,以剑作势在我咽喉处比划。射杀五单于的于字刚唱毕,陡见她手中短剑突然暴长,变成一把三尺长剑,随着未停的音乐节奏以诡异的角度向我哽嗓刺落。
正在这时,忽听窗棂碎裂之声,从窗外飞入一人,横刀直奔离我尚有五桌之遥的东瀛使臣,看身形相貌正是多日前不告而别的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