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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位授受而引起的宋初诸政治疑案,宋代以后人也颇为关注。www.Pinwenba.com虽然元、明、清时期之人同处于君主专制体制下,在议论宋初如“陈桥兵变”、“金匮之盟”、“斧声烛影”诸疑案时,大多依然诿过于臣下,但毕竟他们已无宋人评论当朝政治时所怀有的顾忌,故其有关论说要大胆直接许多。在论述宋初诸政治疑案时,后人多有指出“陈桥兵变”与“金匮之盟”二事为其中之关键者,一般皆认为“陈桥兵变”出自赵匡胤等预谋,如清人撰《评鉴阐要》卷七云:陈桥兵变,论者疑宋祖实与其谋。盖彼时匡义以手足之亲,赵普以心腹之寄,毅然部分,复入帐中密白,使非微窥宋祖隐微,岂至若此?且其受命而出,因变而返,遽行禅代,绝无愧辞,更足启后人訾议。虽当时朝不易位,市不易肆,其后布武修文,拨乱反正,而其得国之不以道,又岂能曲为原谅哉!((清)刘统勋等:《评鉴阐要》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本。)
但对于“金匮之盟”的真伪,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因“金匮之盟”所引发的“斧声烛影”事件,更是观点对立,争议激烈。其持论极端者如元人杨维祯《拟宋太史书赵普辞》云“晋王光义用柱斧杀兄于大寝”,又《慈母爱》诗云“床前戮地银柱斧,祸在韩王金匮书”。(转引自《宋纪受终考研究》,第162、163页。)而明程敏政撰《宋纪受终考》三卷,全面否定“斧声烛影”,并撰《宋太祖太宗授受辨》一文探究“太祖、太宗授受之际,所以致后世之疑”的原因,在于“李焘删润《湘山野录》而启之,陈桱附会《涑水记闻》而成之”。认为《湘山野录》出自宋僧文莹,而记载陈抟预言太祖年寿、宋朝得国长短的《宋朝类要》当为道人所撰,故曰:“矧《类要》、《野录》皆托于佛老之徒之口,纵使有之,亦儒者所不道,而况于无乎!予之所笃信者,温公《记闻》之外,一无取焉尔。”(《宋纪受终考研究》,第179页。)邓广铭先生对此批评道:以如此态度,当然无法确断一种史料之真假。(《邓广铭全集》第七卷《宋太祖太宗皇位授受问题辨析》,第275页。)
其实明人否定宋太祖死于谋杀,还有着现实政治的考虑。如明人何乔新认为“斧声烛影”真实发生过,并记云:“或曰:近时文江刘文介公俨策贡士,举此事为问,当时对者谓太祖、太宗友爱素笃,必无它故,文介置之上第。今子谓太祖死于弑,然则文介之见非欤?曰:文介当景泰之末,危疑之际,其言盖有讽焉,是岂万世之定论哉?”((明)何乔新:《椒邱文集》卷四《史论》,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本。)所谓“景泰之末,危疑之际”,指明英宗因“土木堡之变”被俘,其弟景泰皇帝继位,此后英宗被释放归来,乘景泰帝病重而复辟。因此之故,刘俨在“策贡士”时,取否认“斧声烛影”的卷子“置之上第”。
与宋人认为太祖“传位太宗,过尧、舜远甚”(《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壬午内禅志》,第497页。)的“大公”之举的说法不同,明、清不少学者指出杜太后遗命订立“金匮之盟”是一错误,而太祖传位太宗是为了酬答太宗于陈桥兵变中助太祖夺得帝位之劳,只是一场政治交易而已。明岳正《读论四首》云:按《宋史》太祖建隆元年正月辛丑,受命御汉、辽。癸卯发汴,日异实昭。是夕匆匆,黄袍竟被。以此观之,点检先策,已有成图。授钺会际,乘而遂焉。史曰:陈桥聚谋,理譬不许,不过北面三让义耳。愚意此举太祖本怀,发于太宗,成于赵普,所以后来违母之誓者,不过寻兄之盟耳。《类博稿》卷二《史论四首》。
明刘定之(谥文安)撰有《宋论》一书。刘定之“究心史学,间读《宋史》,取其治乱兴衰之大者,辨其是非,评其得失,而著此论,凡二十有八篇。如论陈桥之变,以为本于太祖之素心;论金匮之书,以为出于太宗之假托。……他若引斧斮地之疑,屈己和戎之辨,皆先儒所未发,真百世不易之至论也”。(《椒邱文集》卷九《宋论序》。)而何乔新的观点要激烈许多:王天下者,父死而子继,祖殁而孙承,此古今之常经,天下之正义也。……而昭宪太后之命太祖,固欲舍子而传弟。夫太祖奋自戎行,执干戈,犯霜露,以斩艾四方之荆棘,积功累业,遂膺宝命,固欲传之子孙,以为万世不拔之业也。母子之心,岂不能察此心哉!而昭宪乃有是命,何也?盖尝求其故矣。陈桥之变,匡义与有力焉。兄终弟及,彼有心于神器也久矣,讵肯安于晋王而已哉!母子之间,必有密谋。意者昭宪溺爱少子,亦如娄太后欲立常山王演,独孤后欲立晋王广欤!当是时,太祖尚无恙也,百岁后,德昭、德芳之壮与否,未可知也。昭宪虽贤且智,岂能逆知身后之事哉,奈何以柴氏幼儿失天下而胁太祖也?然则昭宪之命,盖出于匡义之谋欤?太祖泣而受教,特黾勉从之耳,非其情也。故终身不立德昭为太子,亦不立匡义为太弟,寝疾之夕,召入寝殿,盖将二三德焉。此所以启宫人尽屏,俄而上崩之祸欤?予谓《春秋》之义大居正。昭宪之命,咈常经,悖正义,太祖虽违之可也。(《椒邱文集》卷四《史论》。)
上述说法虽点出了陈桥兵变、“金匮之盟”和“斧声烛影”等事件之间的关联,但其论证却大多出自推测,而缺少史料依据,或所依据的史料颇有疑问,故其结论便难以令人信服。宋初诸政治疑案之所以被称作疑案,一则诸疑案大多发生于宫禁之内,属密室政治,当事人不言,外人难以备知其详;二则诸疑案的当事人如太宗还有意散布有违史实的内容,从而使得相关记载更加斑驳难合,真伪相杂,互为矛盾。再则为避免引起世人对太宗继位合法性的质疑,太宗及真宗对“国史”修撰多加干预,至《太祖实录》、《太宗实录》一修再修,从而宋人颇有“国史凡几修,是非凡几移”的感慨。太宗太平兴国八年,廷美事件以后不久,纂修“实录”所凭依的“起居注”已需“每月先奏御”天子审阅,“后付所司”;《长编》卷二四太平兴国八年八月辛亥条,第551页。而真宗初年,参与纂修《太祖新录》的王禹偁被赶出史馆,原因就是要阻止王禹偁秉笔直书、“轻重其间”。而宋代众多私修野史笔记,记载了官史讳避不书的宋初诸疑案,但不少内容并不确实,且时有得自道听途说的文字。为此,对记载有宋初诸疑案的官私史籍内容,需要考正其来源,辨析其真伪虚实,汇合众籍,以求其真。这也是李焘《长编》在记载相关内容时,不但对官史,而且对私家野史笔记,每每详加考辨的原因所在。对此,后世批评者似乎缺乏理解。如程敏政《宋太祖太宗授受辨》指责李焘删润《湘山野录》文字以记“斧声烛影”事,实启千古之疑:
曰《实录》、《正史》皆谓太祖有疾,命内侍就建隆观设醮,而《(湘山)野录》以为无疾,方且登阁望气,下阶戳雪。《(涑水)纪闻》谓癸丑帝崩,王继恩始召晋王入宫。而《野录》以为太祖壬子夜召晋王,属以后事,遂宿禁中。故焘反复致诘于太祖之病否,太宗之出入、时日之先后,本以为删润之地,而不自知其删润之语未莹,反以启后世之疑也。(《宋纪受终考研究》,第179页。)
看来程敏政对宋朝官修《实录》、《国史》因政治原因一修再修而失真、失实情况不够了解,故而会对李焘的有关考辨大加诘问。此外,后人在论说宋事引用宋人文献时,往往会篡改其文字以合己说。如明人陆容曾曰:前代史凡事更时未久曰“亡何”,曰“居亡何”,曰“居亡几何”,曰“未几”,其最近者曰“顷之”,曰“少选”,曰“为间”,曰“已而”,曰“既而”。至宋人作《唐书》,事或踰年,或数月,或数日,率用“俄而”字,后人效之。如叙宋太祖、太宗授受之际,一则曰“俄而殂”,一则曰“俄而帝崩”,以致“烛影斧声”之疑纷纷异说。尝考之,开宝九年冬十月壬子,帝以后事属晋王,癸丑夕,崩于万岁殿。太祖夜召晋王时,夜已四鼓。盖前后二夕,而曰“俄而”。一字不当,害事如此,叙事之文,可不慎欤!((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本。)
在记载太祖猝死时用“俄而”字者,有元初佚名所撰《宋史全文》卷二云“俄而上崩”,明人陈邦瞻所撰《宋史纪事本末》卷一云“俄而帝崩”。《宋史全文》主要取材于《长编》,《宋史纪事本末》主要取材于《宋史》,但《长编》、《宋史》并未如此记载,看来是撰《宋史全文》、《宋史纪事本末》者所改。又元人陈桱撰《通鉴续编》,“止据(李)焘所删润者书之,又于‘好为之’下,妄以己意添‘俄而帝崩’四字,复以宋后母子托命之语系之,则遂骇人之听闻矣。母子托命之语,本为王继恩召德芳而发,出于癸丑帝崩之后,而桱以属之壬子,且削去召德芳之事,而独存此语”,故而致误。(《宋纪受终考研究》,第179页。)
在记载宋初诸政治疑案的相关文献中,李焘《长编》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史料价值。但《长编》虽被后人誉为“真一代之良史也”,其所载宋朝“最大事”如“其于开宝之禅,首采吴僧文莹之言与蔡惇《直笔》,然后参以《程德元(玄)传》及《涑水记闻》,传疑也。其于涪陵之贬,引《建隆遗事》而实之,以太宗即位之初,廷美尹开封、德恭授贵州防御使,与太祖传位之迹略相似,以明传闻之说未可全弃,著实也”。此等皆“人所难言。凡此数事,浅识既不能言,拘儒又不敢言,而文简(李焘谥号)以宋臣言宋事,独能继南、董之笔,援《春秋》之义,发愤讨论,使众说咸归于一,厥功不在司马氏下矣”。((清)孙原湘:《天真阁集》卷四三《李氏续通鉴长编跋》,转引自《续资治通鉴长编考略》,第5—6页。)李焘撰《长编》时,虽当朝天子出自太祖一系,然传位给孝宗的高宗却是太宗之后裔,因此李焘作为宋朝之臣,在记载宋朝“最大事”时虽称敢言“人所难言”,但毕竟要遵从最高之旨意,维护其统治稳定,所以在记载一些敏感事件时,仍存在着有意讳避的情况。同时,李焘“使众说咸归于一”的努力,也因其主客观的原因,而生出新的讹误。对此,在引用、研究中当汇集众说之考证、辨析之,以纠正其谬误,方能求得其真实。但对于宋朝史籍纂修过程中存在的如此复杂情况,不少明、清学者似乎并不很关注,故在论说宋初诸政治疑案时,或完全信从宋人的野史笔记以驳斥《宋史》之内容,或全引宋“国史”、《长编》以否定野史笔记之记载,从而偏颇一边,越加辨析而疑窦越重。这也是今日有关宋初诸政治疑案的研究中,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一大原因。